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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千惠專欄】Creative Criticism:底栖族

【高千惠專欄】Creative Criticism:底栖族

底栖族的創世神話,便是看見與看不見的共處故事。當所有的物種都在失明的狀態下,光成為一種神明出現的想像。對底栖族而言,靈光位於世界的兩個出口,也就是這個大橢圓生存球體的尖端之處。穿過極地的細長隧道,進入兩極之間的橢球內部空間,便是底栖族相信的物種發源地。
繪圖/郭俞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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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是光爆的遺族,或是安上眼睛的移族,底栖族眼睛的演進,是起於趨光與驅光的狀態出現。這個結構物是由一種叫做視蛋白的神經和蛋白質網絡促進而成,既是生化物與神經系統,也是一種機械體與傳播系統的跨合成物。對底栖族而言,眼睛是一種外來的、附加的、具固定形狀的晶狀體。它是一種光的探測機制,可借前後伸縮調整焦距。因為光蛋白與視蛋白的消長,有了「曝光」與「感光」的生態,才有「被看見」與「看見」這兩種世界觀。
話說從前從前,當濟洲之內與濟洲之外的兩極通口還是冰封的年代,視蛋白這個物質是處於「失明狀態」。直到兩濟出現光合作用、火山熔岩與滾燙溫泉,有了火、光與熱力的出現,才促進了視蛋白的覺醒。其中,櫛水母的形狀與結構,被認為底栖人的原型。他們以頭口朝上之姿生存,可以運用身體數千根纖毛運動,可以分泌出粘液觸角捕捉獵物,還擁有獨特的神經遞質,連大腦都進化出再生的能力。不需要五臟内腑,只要有透明的頭足結構、單純的纖毛運動、口水的攻擊能力、自由自主的神經遞質,以及永遠具有重開機的思考結構,這些均是「人類世」最嚮往的理想條件,是「人類世」最美好的未來形構想望。
櫛水母之外,底栖族的鸚鵡螺也是「人類世」的偶像。不知是進化還是退化,鸚鵡螺有近於脊椎物種的腦與迴圈神經系統。它們雌雄異體,但雌性較雄性多,顯示母系社會的回歸。在結構上,它們同樣以頭足為軀體結構。口的周圍和頭的前緣兩側,有許多分工的觸手。在休息或不取食的時候,大部分觸手都縮進殼裡,能不動就不動。它們有美麗的護甲結構,護甲内是旋轉式的樓梯,像百褶裙般,可以黃金比例順勢旋開,精密地成為沉浮工程的計算典範。它們攜家不帶眷,腔室組成多達36室,最末一室為軀體所居,稱為「住室」,其他各層充滿氣體,稱為 「氣室」。最重要的是,它們的眼構造單純簡單、無晶狀體,是屬於暗箱眼,成像是倒置的。因整體像是潛水艇的機械工程原理,同樣合於「人類世」的理想形態想望。
在眼睛的發明或發展上,三葉蟲則是底栖物種的先驅。如鐵甲小坦克的三葉蟲原是瞎的。它們居住於沒有光的地方,因此用不著眼睛。因為爆破的火光出現,它們開始發展眼睛的功能。這些眼睛最早是由一種單晶的、透明的方解石組成。此堅固的方解石透鏡,尚無法調節焦距。但有些三葉蟲的方解石組構,卻能提供出極好的景深視線。因環境需要,它們發展出複眼,每個透鏡都像是一個拉長的稜鏡,每隻複眼內的透鏡數不等,有的只有一個,有的可達上千,還有全色眼和裂色眼之別。換言之,三葉蟲的眼睛各不同,它們看的、感知的世界是不同的景觀。一個物種,萬種世界的顯影,遂使三葉蟲成為多元世界觀的表徵。
對眼睛結構統一的「人類世」來說,櫛水母、鸚鵡螺、三葉蟲提供了一個未來的烏托邦環境。底栖族究竟是「人類世」的前生,還是來世?在「從那裡來」與「往那裡去」的冥想上,眼睛的誕生與改造,成為「人類世」與「後人類世」的轉渡密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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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栖族的單眼和複眼發展,複刻了「後人類世」的天眼世界。進入「人類世」晚期,崛起的「後人類世」相信長期生活在底泥中,具有强悍區域性,遷移能力弱的底栖物種,對於環境變化通常少有回避能力。它們對環境條件的適應性、耐受力、敏感程度不同,其種群結構、優勢種類、數量等參量,可以成為「後人類世」仿襲的生存對象。
「人類世」的統治族群,其眼晴結構並不是最精良的。他們雖活在光下,但有兩種顏色卻看不見。紅外光和紫外光,便是他們無法觸碰的色彩禁區。他們的眼睛只能看到三種原色,便以為三原色是所有色彩的基本元素。他們在兩點透視和三原色的視覺信仰中鑽研,出現了他們的視覺研究系統。在這系統裡,最高的視點便是俯瞰式,據說是向飛行物種學習的。他們一直試圖模仿遠離地面的物種,認為遠離地面的一切才是未來,才是挑戰。他們也傾於向一些「浪得虛名」物種「致敬」。凡使用「致敬」,自然無關「原創」,而是一種有禮貌的「仿襲」,或是不以為然的「廢物再使用」。
這些雙單眼的統治物種,只相信他們眼睛看見的、耳朵聽見的。他們製造了許多兩點透視和三原色的視覺再現物,並賦予非常高的美學地位。其所分離出的「自然美」與「藝術美」,對生活在水中的蝦蛄而言,根本就是一種低等美學的笑話。被雙單眼「人類世」統治物種視為美食的蝦蛄,其視世界早已達到「自然美」與「藝術美」的統一境界。其所見的自然景象,都可以作藝術性的光色調整。
甜美的蝦蛄擁有許多不同感光細胞。它們的眼睛構造精細巧妙,能看見偏振光,也自帶濾光系統,可以在水中過濾掉干擾光線,使視野更清晰。它們能看到12種原色,有的甚至達16種,並通過眼睛的三個不同部位,能夠多視角全方位地觀測周圍。此超強的視覺能力,使其不僅具有非常好的彩色視覺,還能精確地瞄準在海中快速移動的目標物。
蝦蛄之外,另一個也被「人類世」視為美食的蝸牛,其眼睛設計非常前衛,位置就在身體最前端的觸角基部。蝸牛之眼也有感光細胞,但無法將光線投影到其他細胞上,因此只有辨別亮暗的功能。這二個小小的黑點,有點光澤與透明,具備了基本款的角膜、晶體、視網膜與神經,同樣能感覺光和影的變動。它們不需要看見物體的真正樣子,對它們來說,感光的眼睛只是在於找個較為陰暗的地方躲藏或休息。其世界很簡單,就是「己身」與「仿若他者的魅影」。
事實上,許多生活在深海噴口的底栖物種,為了偵測熱力,已發展出具有接收紅外線的複眼。複眼結構是由許多的小平面組成,一個眼睛提供單一的像素資訊,也可以同時提供多重資訊。每一個小平面的感測器有自己的晶狀體及感光細胞,有些甚至擁有上萬個感測器,以六角形排列,產生完整的360°視覺。這些小平面都有獨立的視網膜可產生影像,可以同步觀察不同的事物,對物體的移動性也有十分靈敏的感應。
此有關光與速度所調適的複眼系統,對「人類世」的統治群非常具有吸引力。他們廣泛進行移植與研發,以體內與體外的裝置方式,出現「監視眼」的美麗新世界。在進入「後人類世」的過渡期,所有與生帶來的眼睛,在年幼時便需要移除,重新安裝上櫛水母、鸚鵡螺、三葉蟲、蝦蛄、蝸牛的視蛋白。他們也研發與晶體神經有關的人工系統,在生活範圍作了許多360°的監視器。在這個充滿高解析度與複次元的天眼世界裡,萬物鮮明華麗。一切,都為了被看得非常清楚,而明明確確地存在。
這是天眼系統採用櫛水母、鸚鵡螺、蝦蛄、蝸牛的圖騰由來,與不斷採集其光蛋白的理由。在崇拜與破壞同步發生下,所有的島底都銘刻了這些神明,並對「人類世」膜拜視覺再現物的幼稚舉止,作了天啟的預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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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說,鰻魚之島有一個如碗般的基座,藏於水中的基座四周,刻有櫛水母、鸚鵡螺、蝦蛄、蝸牛等有關「視覺史」的圖騰。作為「眼見為信」的視覺信仰者,我認為通過視覺的考古,才能發現世界如何被看見。有了視覺,才有歷史。沒有視覺的時間與空間,世界是沉睡的。
視覺的考古工作,使我視底栖物種的光蛋白為「自顯神蹟」的行徑。過去的「人類世」曾經有一個「洞穴的故事」。在一個黑暗的山洞裡,幾個人背對著洞口。他們後面是一堵牆,牆外有一堆火,火光將一些事物的影子投射在洞牆上,這些人遂以為事物的真實,就像洞壁的影子。這個故事不斷被討論,教導「人類世」要掙脫枷鎖,突破認知邊界。對底栖物種來說,這個故事應該很荒謬,洞內的影子與洞外景象,都是視覺騙術。
底栖族的創世神話,便是看見與看不見的共處故事。當所有的物種都在失明的狀態下,光成為一種神明出現的想像。對底栖族而言,靈光位於世界的兩個出口,也就是這個大橢圓生存球體的尖端之處。穿過極地的細長隧道,進入兩極之間的橢球內部空間,便是底栖族相信的物種發源地。這個空間,沒有上下天地之分,兩極之外,它被一個透著微光的液膜包覆。微光的來源,傳說是光爆後的殘界現象。殘界與新界之間的液膜,「人類世」稱之為「海」,底栖族稱之為「濟」。「濟」是一種川行的氛圍,所有的物種能量都來自這一片共濟的液膜。它是底栖族生存與孕育的源頭,厚實深邃,只有遙若遠古的外光,在如霧如霾的朦朧中擁抱著半透明的膜。膜中心是幽冥之境,底栖族相信,幽冥之境是最佳的養息之宮。
因為「厭光」,視覺對底栖族是一種多餘的感知。根據選擇性的兩種記憶,有的底栖族自稱是液膜外的遺族,在一次光的大爆炸後,由兩個地底隧道遷移到液膜之內,演化成畏光的地心人。有的底栖族自稱他們是原民,液膜外的物種是他們留在「濟」外的實驗物。傳說,液膜之外的世界十分明亮,需要以眼睛來提高深度與廣度的知覺。在那裡,光可以進入眼睛,將成像投影到眼睛後面,在視網膜、視錐細胞、視杆細胞以及自動的調節功能下,有了色彩和亮度的概念。為了解析度能增強,這些物種被安裝上視器官後,還發明人工調整器,把世界美肌成他們相信的明亮狀態。
選擇性的記憶帶來選擇性的認同。在兩極冰封的白光年代,曾留下兩極浮沉共濟的傳說。當時即以「聽說」代替「看清楚事物」的慾望,達到集體記憶的建構完成。「看清楚事物」,在於更堅決地有了「相信」這個慾念。因為「兩點透視原理」的植入,殘光居住者出現了二元論。陽陰對立之外,還建立了剛柔、好壞、善惡、美醜、真偽等價值判斷。因為這些準則,殘光居住者相信無光的幽冥世界是死亡或地獄的所在,底栖世界是不確定性的危險所在。在慣習上,他們嚮往視野的上方,鄙視視野的下方。
對底栖族而言,兩極並非對立,只是單純的兩個切入口。因為不需要感知太多的光,底栖人最早的眼睛結構雖有成像的功能,但不在於看得清不清楚,只在於偵測環境的明暗移動,以作為生養的節律。因與晝夜的概念無關,自然也沒有明暗的隱喻。然而,底栖族還是擁有大量未開採的光蛋白,沒有外光時,光蛋白可以使它們自體發光。對殘光地區而言,光蛋白就是一種生物性的光源,開採光蛋白遂成為光區居民的永續研究工程。

繪圖者介紹
郭俞平
文學是虔誠,造型是嗜好,在大多數的時光中,進行著生物自我進化的單純多樣性。排碳30年以後開始覺得存在是一種過程實體,世界太大,活著不再問為何,改成問如何,投入不安的愉悅,發揮命定與隨機的排列組合。過去的作品大多在描述匱乏與失效,最近很認真思考當藝術作為呈現型知識時,後殖民賽伯格如何可能,但避免能量消耗在各種心理障礙的創作準備運動無時不刻在消耗創作能量,所以只好不斷地做夢。
回應
《複眼人》書末收錄的短篇提到,「當時的生物科技雖然可以複製出頻臨絕滅的珠光鳳蝶以及大紫蝴蝶,卻從來沒有嘗試還原過蝶的視覺經驗。」複眼人這樣問著主人翁:「⋯⋯你沒嘗試過嗎?像蝶一樣看。」我們的世界是一個現象的世界,充滿了「我們」所體驗的無數的物和事件,然而構成這個世界的還有許許多多我們無法體驗的「本體」,甚至那些同樣數目無限的事物和不斷消散的過程,從未進入過我們的意識。「親生命假說」主張人類向來有親近自然世界的本能,甚而揭示了生物多樣性的衰減如何使文化變的貧乏。然而人類又是如何劃分出何謂「自然」的界線?自然是如何成為客體的?本篇中的底棲動物對我而言,是以虛構寫作作為方法,顛覆人類視覺歷史的建構,逼近那「思所不能思」的懷想與遙望。
高千惠(Kao Chien-Hui)( 90篇 )

藝術教學者、藝術文化書寫者、客座策展人。研究領域為現代藝術史、藝術社會學、文化批評、創作理論與實踐、藝術評論與思潮、東亞現(當)代藝術、水墨發展、視覺文化與物質文化研究。 著有:《當代文化藝術澀相》、《百年世界美術圖象》、《當代藝術思路之旅》、《藝種不原始:當代華人藝術跨域閱讀》、《移動的地平線-文藝烏托邦簡史》、《藝術,以XX之名》、《發燒的雙年展-政治、美學、機制的代言》、《風火林泉-當代亞洲藝術專題研究》、《第三翅膀:藝術觀念及其不滿》、《詮釋之外-藝評社會與近當代前衛運動》、《不沉默的字-藝評書寫與其生產語境》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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