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至今,特別是去年AI進入公眾視野開始,當我在演講或工作坊等場合介紹區塊鏈時,越來越不知道該如何喚起大家的興趣。這個煩惱不全是我的問題,而是來自區塊鏈的特質和發展現狀。
目前AI的表現已經能讓使用者操作後馬上看到成果,幫助自己工作,而區塊鏈的應用至今仍無法有感察覺其效力和特殊性。區塊鏈——用行銷術語來說,就是Web3——作為「分散式帳本」,旨在確保數位事物/務如身分、貨幣、資產、憑證、交易、收藏、頒發等,被眾多節點儲存,被個人自主擁有,被公眾溯源和查閱。基本上,這些特色依靠的不是感官上的體驗,而是智識上的理解。
接下來,我想對AI和區塊鏈兩套機制的特色進行簡單歸納,釐清我的煩惱。這篇自我反思的短文是〈直到Web3抓住AI:回訪一個失落的典範〉的延伸,少了一點馬克思主義術語,多了一點哲學思考。最終想法沒有變,但對未來我依舊沒有答案。
西方的知識論在討論人類認識能力時,習慣將事物分為「感官可及的」和「感官不可及的」。舉例來說,我們憑肉眼看得見太陽,卻看不見地球對太陽的公轉;甚至應該說,只用肉眼經驗太陽的東升西落,將誤以為太陽繞著觀者所在的地球轉。因此對地球上的居民來說,公轉是感官不可及的,這個現象必須倚靠其他工具或理論才能輾轉認識。
其他例子也有類似道理。我們觀賞一幅畫,卻難以看到它所處的藝術生態系。我們訪問某機構、票選某獎項,跟某策展人、評論人和贊助者對談,但這些行為和行為人/單位無法窮盡生態系。這不是「量」的問題,而是「質」的問題:生態系不是被看到的東西,而是概念建構出來、輔助行動的對象;就算我們累積了一定經驗,還是必須透過反思才能確認其存在,因此是感官不可及的,跟常態意義下的單件藝術品不同。
文本和脈絡、物件和系統、事件和過程、人物和關係等對子亦然。前後項之間以「感官可及與否」區分,而前項往往鑲嵌於後項,好比人物互動,是因為處於某關係;事件連動,是因為處於某過程。雖然如此,無前項置入,後項只能存而不論,流於抽象。必須注意,「感官可及與否」不預設前後項的價值高低、此真彼假。這裡的重點是:「感官不可及」者仍然存在,不是看不到就不存在、不發揮效力。
我稱這樣的觀點為「機制論」,一套包括了上述前後項關係的觀點。用哲學的話來說,可以把前項統稱為「部分」,後項統稱為「整體」。

在區塊鏈的世界,前述的數位事物/務——通常以「錢包」、「代幣」、「智能合約」等形式呈現——屬於前項,鑲嵌在分散式帳本構成的後項,據此被儲存、擁有、公開查閱。區塊鏈是一整套機制,無論加密貨幣、非同質代幣或哪一種智能合約,都不足以代表或再現它,因為它們只是部分及其互動,不等於分散式帳本這個整體。
AI也是如此。我們用自然語言出圖或「詠唱」,靠的便是底層深度學習的生成模型。使用者實際操作、第一時間看到成果,是感官可及的;至於以大型資料庫為基礎的生成模型,本身由數學概念所建構,涵蓋範圍之廣、所需訊息之多,非一人能力可完成、一人眼界可窮盡,因此非感官可及。此外,生成模型不只有Stable Diffusion,還有現在較少人提到的GAN(Generative Adversarial Network,生成對抗網絡),就像區塊鏈有許多公鏈,如Ethereum和Solana。所以區塊鏈和AI都是機制,包含部分與整體,在整體層次又有不同類型並存。
有了機制的想法,再進一步切換(下降)層次,把AI和區塊鏈視為部分,置入社會關係這個更龐大、更抽象的整體,看看它們的差異。我們會發現:AI「薄而利」,區塊鏈「厚而鈍」。AI大型資料庫目前仍由少數資本家把持,壁壘分明,高度中心化,因此是「薄」的;由於目的是提高生產力,契合既有市場邏輯,在使用者體驗上持續精進,所以又是「利」的。反觀區塊鏈,分散式帳本允許任何使用者——從投資人、改革者到詐欺犯——進入,在技術上無須特許又開放透明,因此是「厚」的;由於目的是強化社會韌性,乃至重新配置財產,難免跟生產力加速或提升的論點相反,使用者體驗至今改善程度又有限,所以只能是「鈍」的。

「厚而鈍」的技術也是防禦性的,僅當遭逢危機,人們才能感受其重要性。用最簡單的話解釋「韌性」,不外乎四個字:大難不死——言論被禁了,書籍篇章還能保留下來;國家要亡了,公民身分仍能獲得承認;法幣價格波動太大,替代性貨幣還是維持穩定。相對來說,「薄而利」的技術沒有這些負擔,因此偏向攻擊性:承平時期也能進發,只要產業還有孔隙能被資本滲透、發展效率還有提升空間,人們就會受吸引。我想正是「厚而鈍」的性質,讓大家很難在不迫切的時空下對區塊鏈產生興趣、試圖去理解它。
那麼試圖推動「厚而鈍」技術的人該怎麼看待「薄而利」的技術?奇點的來臨可能意味著人類生活便利性的大躍進,卻不代表不會產生其他問題,尤其生產力的提高終將導致眾人的近用更容易;此時若少數壟斷者仍排拒開放——他們很有可能這麼做,因為既有生產關係使他們不得不如此——社會矛盾必將加劇,這時「厚而鈍」技術的重要性或許才能被人認知。
但這種對危機的判定(甚至是某一種期待)只能是被動的,我們真要等一個人帶著「薄而利」的矛走得很快、很超前,受挫後,再回來跟大眾一起握住「厚而鈍」的盾,慢慢走遠嗎?何不主動創造「厚而利」的技術,不要非此即彼、災後重建?或至少讓利器被大眾掌握,具有一定程度的韌性——但這樣又如何不降低速度或鋒利程度?
一個理想社會應該是一張超彈力跳墊,讓一群人走得又快又遠,而不是彼此拖磨(其實這就是馬克思主義的長遠理想)。這種想法現在看來還是烏托邦,但從人類繁榮的宏觀歷史來看,理應成為可欲的目標。眼下逐漸有Web3和AI結合的討論,這種結合是互利共好還是彼此減損,我們只能再花一段時間看下去。


Volume DAO 共同創辦人,參與策劃台灣第一場泰卓鏈(Tezos)人工智慧 NFT 收藏展《機器會夢見 NFT 嗎?》。曾為音樂廠牌「旃陀羅唱片」(Kandala Records)負責人,與黃大旺共同發行的專輯「民國百年」,獲奧地利林茲電子藝術大獎「數位音樂與聲音藝術類」榮譽賞。同時為國立政治大學政治學博士,專長為歷史理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