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屆威尼斯建築雙年展由義大利建築師卡洛・拉蒂（Carlo Ratti）擔任總策展人，以「多元智慧——自然、人工、集體」（Intelligens. Natural. Artificial. Collective.）為主題，挑戰建築師作為唯一創作者的傳統觀點，主張設計應由多方專業協作完成。策展團隊借鑑學術模式，強調凡在設計、執行與分析中具實質貢獻者，皆應被視為共同作者，反映設計智慧的多元與共享，重新詮釋「誰能成為作者」這個命題。
本屆主展區首次透過「構想空間」（Space for Ideas）公開徵件計畫，策展團隊廣邀全球提案，並發展出與參展者持續交流、修正的策展機制，匯聚了超過750位橫跨不同世代與領域的參與者。此策展概念承襲雷姆・庫哈斯（Rem Koolhaas）於2014年提出的「一地一策」（One Place, One Solution）原則，期望在保有在地特色的同時，建立各展件間與整體主題的對話與關聯。
大會作為永續建築的倡議者，不僅關注環境議題，今年更攜手Arup永續團隊與艾倫・麥克阿瑟基金會發起「循環經濟宣言」，主展場全面導入材料回收與再利用機制。多數裝置以回收木板製作，撤展後皆能被粉碎再製，以實際行動落實建築對地球的責任。
考驗生存智慧，一場面向未來的建築實驗
本屆威尼斯建築雙年展的主展作品，集中展示於軍械庫工廠（Corderie dell’Arsenale），展場空間呈L型的長廊動線（展區MAP），觀眾將穿越三個主題世界，「自然智慧（Natural）、人工智慧（Artificial）與集體智慧（Collective）」。從五大展區的不同視角切入，回應當代建築如何在劇變中尋求適應與再定位的可能性。
展覽由名為「Intro」的導言區開場，此區以四件作品點出對未來環境共生的關懷；結尾則以「Out」主題收束，提出太空應作為回應地球危機的手段，而非逃避現實的出口。整體來看，主展區被構想為具模組化與分形結構的有機空間，如同一個由大小計畫交織而成的生態體系，開放觀眾自由穿梭、探索，走出屬於自己的觀展路徑。預展前三日，入口長龍綿延，來自各地的觀眾湧入，展現這場全球建築盛會的吸引力。
全球熱浪下，誰為冷氣的涼爽付出代價？
展覽開場便以一組引人注目的對比切入：「地球越來越熱，人卻越來越少」，凸顯建築師在當前轉型時代的關鍵角色。
步入「Intro」展區，一股沉重的熱浪與昏暗映照的水池，開啟人類對地球未來環境的省思。開場作品《條款與條件》（Terms and Conditions），展場將冷氣這項日常設施在空中懸掛一圈。現場空調並未啟動，撲面而來的熱氣實際來自鄰近展廳正在運作的冷氣系統，象徵舒適背後的隱形代價。作品突顯建築氣候控制與全球熱分配的不均，並以此質疑：誰為冷氣的涼爽付出代價？我們又默許了哪些環境不正義？
現場與老舊空調並置的《第三天堂視角》（The Third Paradise Perspective），則轉向未來的積極想像。作品以藝術家皮斯托萊托提出的「第三天堂」理念為基礎，場地被水淹至70公分，模擬威尼斯2100年海平面上升的預測；中央步道形構出象徵自然與人造融合的符號。策展團隊主張透過「日常中的實驗行為（demo-praxis）」，讓建築成為連結人與環境的共創平台，推動預防性的和平行動。
五感沉浸式的展覽開場，直指建築與氣候危機之間密不可分的關係，並提出兩個關鍵問題：誰承擔環境不平等的代價？又該如何集結行動，回應共同的未來？
離開高溫水房，一座灰白色石磚推砌而成的扇形山牆迎面展開。《山的另一邊》（The Other Side of the Hill）以1500塊模組化磚塊搭建而成，其山形輪廓象徵過去5000年人類城市的發展軌跡與人口變化曲線。這條曲線不僅描繪了人類快速擴張的歷史，也預示著未來人口將在幾十年內達到百億高峰，隨後迅速下滑，走向同樣劇烈的縮減。
穿越山體背面，緊鄰一個如洞穴般結合實驗室與生態棲地的空間。整體造型以建築鷹架模擬細菌生命體對空間的侵入與轉化。圓形的漂浮展台，盛裝著有微生物的培養皿，苔蘚與仿生結構共生蔓延，構築出一個展現細菌如何適應環境、與建築共同演化的動態風景。作為開場展件，它再度向觀眾提問：當人口與環境走向失衡，未來的建築能否從微生物世界汲取共生與再構的智慧？
再利用，與自然共生的建築
當我們走入由54件（組）作品構成的「自然智慧」展區時，日本建築師以《有生命的結構》（Domino 3.0: Generated Living Structure）對「何謂與自然共生的建築？」這一提問提出了具體回應。作品所使用的材料，來自2018年10月風暴瓦亞（Storm Vaia）橫掃義大利北部後所遺留下的無數連根拔起的樹木。這些樹木原本棄置於森林地面，逐漸腐爛，而本作則試圖將其轉化為新的建築資源。
每棵倒下的樹木都經過完整的3D掃描，再透過人工智慧（AI）進行設計與重組，使建構出的結構既保有其力學完整性，又能自然地融入環境之中，致力於將生態災難的殘骸轉化為再生設計。並進一步結合日本傳統榫卯工法，將形狀各異的樹木拼構為實用的建築構件；榫卯接合關節則以3D列印技術製成，讓各段木材得以靈活連結，展現自然與科技融合的新建築語彙。
泰國建築師汶瑟姆・普雷姆塔達（Boonserm Premthada）的《大象教堂》（Elephant Chapel），則以大象糞便為建材，融合傳統磚造技術與生態理念，在泰國「大象世界」園區內打造出一座堅固、輕盈且通風的戶外聖殿。此作榮獲「特別提名藝術家獎」，評審讚賞其致力保存國內人象共生的現況。作品突破傳統磚造建築耗費大量材料的限制，展現以最少資源建構永續空間的策略。現場觀眾，也可步入高達四公尺高的通透拱形空間，感受自然與建築共融的氛圍。
在軍械庫展區中，能真正與建築本體產生物理互動的裝置屈指可數，而懸掛於展場中央的《Necto》正是其中之一。觀眾必須低頭穿越或繞行，作品自然成為動線與視線的焦點。預展首日，裝置被作為舞台中心，舞者在下方起舞，光影與動態張力交織，讓現場氣氛熱烈非凡。這件由編織材料構成的裝置，柔軟的雙曲拋物面拉出流動造型，彷彿一張懸浮在空中的織布。上頭點綴著會閃爍的LED燈，描繪出布面內部的張力路徑。創作者將它視為一種臨時建築的雛形，不只輕盈、模組化，還能自由拆裝與重新配置。
更特別的是，編織材料裡藏有一層看不見的特殊生物樹脂，能感應環境的變化並做出反應，讓其具備「會思考」的特質。令人驚訝的是，這樣一件龐大的裝置，其實只用幾個行李箱就能帶到威尼斯——輕巧、可攜，未來還能在不同場域中繼續重複使用。
成為生態的一環，與AI共築城市
「人工智慧」」（Artificial）展區共展出31件（組）作品，這裡的「Artificial」不單只是「人造」、「科技化」，更是對人類如何重新定義自然與人工的邊界的提問。
其中《共生》（co-poiesis）以「燒木亭」為核心，探討科技如何重塑人類與自然的關係。木造亭子無法通行，內部陳設兩個機器人透過演算法解析節奏與動作，亭外觀眾可站在前方打擊樂器或跳舞，與機器人共演音樂與舞蹈表演。機器人初步模仿人類手勢，進而此作不僅探問科技表達的創造潛力，也提出對「機器是否具備自我意識」的實驗性提問，映照出人工智慧在當代建築與人類生活中日益擴張的角色。
展場中一座鏤空的雕塑吸引了眾人目光那是荷蘭建築師Winy Maas與其智庫 The Why Factory攜手視覺藝術家Federico Díaz共同打造的作品《生物烏托邦》（Biotopia）。作品由兩個部分組成：一是以高分子材料 3D 列印而成的大型雕塑，二是一部紀錄影片，細膩呈現 Maas 多年來關於未來生態建築的研究與想像——一個充滿自我維持系統的世界。
Winy Maas提出「全球海綿體」（Global Sponge）的概念，想像城市化身為森林，建築如樹般生長，街道由生物發光照明點亮，可以像自然界的生物一樣調節溫度、過濾水、產能，甚至自我調整與修復，充滿生命氣息。這不再是單純「模仿自然」（biomimicry），而是將自然作為建築的共同設計者與運作邏輯。此做法呼應了人工智慧的一個核心精神：「讓系統學會自我調節與演化」。
在過去，「人工」常被理解為人類對自然的干預與控制，而《生物烏托邦》展示了人工可以是協調自然、促進共生的智慧設計。它不是對自然的替代，而是與自然共同演化的過程。這種觀念與當代人工智慧研究中對「非人智慧」的擴展（包括菌絲體網絡、生物反應系統等）互相呼應。描繪出一個建築不只是與自然共存，而是即為自然的未來世界。
協作不是選項，而是未來路徑
「集體智慧」（Collective）展區匯聚25件（組）作品，引導觀眾思考如何透過群體的合作與知識交流來建構與學習。
走進這座由蘆葦與鰻草編織而成的草亭，迎面撲鼻的是濃郁的植物氣息。亭中懸掛著手工編織燈罩，燈光直射下方植物，散發出清新的草本香氣，彷彿置身森林深處。《臨界對話之器》（Vessels for Liminal Dialogues）是一件重視感官經驗與文化連結的作品，整座展亭本身就是集體工藝的結晶——圓頂結構由丹麥萊瑟島女性世代傳承的鰻草採集與編織而成，中心漩渦狀的燈罩從威尼斯潟湖蘆葦採集製作，再到松木結構所使用的傳統榫卯技術，均來自不同地區與文化社群的智慧結合。
這樣的建造過程正體現了「群體智慧」的本質——跨文化、跨世代的知識交流與實踐累積。同時，這座展亭不只是一個靜態建築，更是一個促進多重對話、強調與自然共感的空間。它邀請非人類（如河流、植物）參與對話，將自然視為知識主體與對話夥伴。這不只是環境友善的設計，而是從根本改變人類與自然的知識關係，突破人類中心視角，提出「與自然共學」與「多物種共感」的嶄新模式。
現場，丹麥建築師Bjarke Ingels Group（BIG）帶來一場「傳統工藝與AI科技」的共演，吸引眾人的目光。《遠古未來》（Ancient Future: Bridging Bhutan’s Tradition and Innovation）材料源自丹麥的四根大型膠合樑（glulam beams）。其中兩根由身穿傳統服飾的不丹工匠 Sangay Tshering 和 Yeshi Gyeltshen 現場手工雕刻龍紋，另兩根則由機械手臂根據相同圖樣進行模擬製作。現場機器臂在已完成的龍紋上，用刷具不斷來回打磨浮雕，細細拋光著紋飾邊緣，讓圖案更加平整光滑。
這樣的並置並非為了比較手工與機器的優劣，而是細察兩者在協作中如何互補，探索傳統工藝與人工智慧攜手的可能性。BIG透過這場展演回應一個重要提問：在人工智慧的時代，傳統手藝會被取代，還是能被延續？而他的答案是「攜手並進」。
為了匯聚來自世界各地的多元聲音，本展區在結尾特別設置「演講者之角」（Speakers’Corner）。該區域由兩個相互結合的三角形空間構成：一側為階梯式座位區，提供觀眾就座，對面則為配有螢幕的講者舞台。此設計不僅在空間形式上凌駕於展場之上，更在象徵層面上突破常規，成為舉辦座談會、工作坊與公開討論的重要場域。
飛向宇宙，浩瀚無垠！
離場前，「OUT」展區帶我們想像未來宇宙生活。你能想像花園在太空中漂浮嗎？赫斯維克工作室（Heatherwick Studio）的《太空花園》（Space Garden），構想一座環繞地球運行的「軌道溫室」，用植物打造會呼吸的宇宙綠洲。這件裝置如同科幻場景，由31個生長艙環繞發光中央腔室，靈感來自象徵生命力的石榴樹。每個艙體種植不同植物、真菌或藻類，能根據環境自動調節，吸收陽光、抵禦碎片，像是一座自主運作的太空生命系統。
這項研究對未來太空探索至關重要，是為極端環境中如何種植食物、維持生態與照顧心理健康所作的前瞻實驗。它挑戰我們思考：「太空不只是避難所，更是改善地球生活的資源基地。」令人期待的是，這不只是紙上談兵。團隊已經開始與企業合作研發太空用的空氣與水循環系統，未來真的有可能把這個漂浮花園變成現實！
最後，特別介紹榮獲本屆金獅獎「最佳藝術家獎」作品。展場外的露天海岸，一間特別的咖啡館吸引眾人駐足。這座由美國建築團隊 Diller Scofidio + Renfro（DS+R）打造的《運河咖啡館》（Canal Café），以威尼斯潟湖的水為原料，經淨化後沖煮成咖啡，供觀眾品嚐。它不僅提供飲品，更以行動回應氣候變遷與水資源短缺等議題，激發人們思考如何與水共生。
第19屆威尼斯建築雙年展主展區，彷彿一場關於未來生活的集體思辨。以「多元智慧——自然、人工、集體」為題的對話，在來自全球的作品間層層展開。從回應自然變遷的建築實驗，到運用人工智慧重構城市系統，甚至延伸至對太空居住的探索與想像，渲染出一幅跨越地球疆界的空間藍圖。這不僅是一場展覽，更是對所有觀眾的提問：當人類身處多重危機與轉型的時代，我們該如何重新理解「建築」的定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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