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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文書與藝術史專欄】世紀末優雅:畢爾斯利的插畫世界

【圖文書與藝術史專欄】世紀末優雅:畢爾斯利的插畫世界

【Illustrated Books and Art History】End-of-Century Elegance: Aubrey Beardsley’s World of Illustration

短短六年的時光內,年輕又才氣縱橫的畢爾斯利便在藝文界中大放異彩,並且掀起了幾乎同樣聲量的盛讚與批評。然而,一如他驚人的快速竄起,他在25歲時因肺結核惡化而英年驟逝,留給世人無限唏噓。

1891年,年僅19歲的畢爾斯利(Aubrey Beardsley,或譯比亞茲萊,1872–98)將他的手繪作品呈給藝術家前輩伯恩瓊斯(Edward Burne-Jones)。這位曾創作出大量精美書籍插畫的前拉斐爾畫家頓時失聲讚嘆:「你的才華是無庸置疑的啊!有天你絕對會創作出偉大的美麗畫作。」

伯恩瓊斯證明了他的眼光不假。自從他引薦畢爾斯利至西敏藝術學院(Westminster School of Art)接受六個月的正規藝術教育後,在接下來短短六年的時光內,年輕又才氣縱橫的畢爾斯利便在藝文界中大放異彩,並且掀起了幾乎同樣聲量的盛讚與批評。然而,一如他驚人的快速竄起,他在25歲時因肺結核惡化而英年驟逝,留給世人無限唏噓。也或許因為如此,他的插畫世界一方面經常圍繞著病態與罪惡的主題,另一方面卻又以驚人的美讓人在其中流連忘返。

平面魅力:《莎樂美》

在唯美主義與頹廢派當道的年代,一切不確定的19世紀末氛圍下,蒼白多病的畢爾斯利本人和他揉雜美麗與死亡的藝術,正是優雅形象(dandyism)的鮮活代言。很少有人能像他一樣,完美兼具了狂放不羈的藝術家與從容不迫的時髦公子兩種對立的角色,而這也正是他作品中難以跨越的魅力所在。

畢爾斯利開始嶄露頭角時,當時以莫里斯(William Morris)為首的美術工藝運動(Arts and Crafts Movement)已在英國蔚為流行,莫里斯的凱姆斯寇特出版社(Kelmscott Press)也發行了多部向中世紀風格致敬的插圖出版品;受到這樣的啟發,畢爾斯利同樣將他短暫而集中的藝術才華,一股腦貢獻在華麗的黑白插畫世界上。

《亞瑟之死》系列插圖。(郭書瑄提供)

雖說以凱姆斯寇特的中世紀畫風所創作的《亞瑟之死》(Le Morte d’Arthur, 1893)插畫,算是為畢爾斯利打開了知名度。但真正能夠展現他個人風格並使他聲名大噪的,還是在他接下王爾德劇作《莎樂美》(Salome, 1894)(註1)的插畫工作之後。他和這位風靡當時文壇的才子一拍即合,王爾德更是如此盛讚:

…(畢爾斯利)是除了我自己以外,唯一一位了解七重紗之舞真意的藝術家,他能看見那無形之舞。

源自新約聖經的《莎樂美》在王爾德的改編下,那「使王歡喜」的舞蹈成了充滿情慾誘惑的七重紗之舞,而聽從母親吩咐的莎樂美,則成了典型的致命美女(femme fatale):由於苦戀著不為世俗關係所惑的先知施洗約翰,最終形成因愛生恨的病態佔有慾。而畢爾斯利筆下所勾勒的《莎樂美》,則將這保守人士眼中驚世駭俗的概念更推進一步,呈現出一幕幕詭譎又令人著迷的畫面。

《莎樂美》插圖〈高潮幕〉。(郭書瑄提供)

就以最膾炙人口的一幅〈高潮幕〉為例,飄浮在半空的莎樂美手捧著先知的頭顱,獻上深情又瘋狂的凝視;頭顱滴下的血濺溢地面,延綿成一朵盛開的惡之花。搭配著王爾德劇作中莎樂美近乎偏執的冗長獨白,同時達成文字與圖像的震撼。

畢爾斯利完全屏除西方藝術傳統中的線性透視,他的插畫以大量裝飾性的黑白線條與塊面構築而成,只用最簡化的線條暗示出空間的關係,一如在〈高潮幕〉中央以弧線分隔的黑白塊面。他的畫面構成概念顯然深受日本版畫影響,實際上他寓所的牆上正掛有一幅浮世繪版畫;而在《莎樂美》系列的其他插畫中,例如〈孔雀裙〉、〈黑斗篷〉等,則能清楚看出浮世繪服裝的裝飾性影響。

《莎樂美》插圖中的〈孔雀裙〉(左)與〈黑斗篷〉(右)。(郭書瑄提供)

這當然不是說畢爾斯利的插畫藝術是種西洋版的浮世繪,實際上他的創作中融入了來自多方文化的影響,集結成獨一無二的畢爾斯利風格。與其說他的藝術本質源自於莫里斯、惠斯勒、梵谷、波提切利或是日本主義,實際上最貼切的,不如說是同時代詩人波特萊爾描寫世紀末頹廢的《惡之華》。

華麗轉身:《薩伏伊》

雖然,畢爾斯利和王爾德的合作帶來了近乎完美的創作,但兩人卻同樣命運多舛。1895年,王爾德因遭指控同性戀罪行而被捕受審,儘管他在這場世紀大審中以他翩翩風采的自我辯護擄獲了支持者的心,但當時的社會風氣仍決定了反對者的壓到性優勢。在王爾德入獄後,雖然經常被懷疑為雙性戀傾向的畢爾斯利並未受到審判之災,但也多少連帶受到影響,他當時工作的《黃皮書》(The Yellow Book)雜誌更因擔憂波及而將他解僱。

這或許也不完全是件壞事。回到倫敦後,畢爾斯利與友人以優雅的方式進行了報復:他們創辦了性質類似的《薩伏伊》(The Savoy)藝文雜誌,為的便是要與《黃皮書》打對台,而《薩伏伊》也獲得了評論家的高度讚譽。也就是在《薩伏伊》上,他發表了以中世紀唐懷瑟(Tannhäuser)傳奇為靈感的情色小說《小丘之下》(Under the Hill,完整初稿由後人出版為《唐懷瑟與維納斯故事(The Story of Venus and Tannhäuser)》)及其插圖。

《小丘之下》插圖〈男修道院院長〉。(郭書瑄提供)

身為一名愛好歌劇的時髦公子,畢爾斯利經常以他多次觀賞的華格納歌劇為創作主題,包括這部未完成的作品在內,糾結於欲望與道德間的唐懷瑟顯然獲得藝術家的共鳴。在《小丘之下》中,無論是險些被浮誇行頭與服飾吞沒的〈男修道院院長〉,或是幾乎與背景消融於一、令人眼花撩亂的誇張〈水果僕役〉,讀者都可輕易看出,《薩伏伊》時期的畢爾斯利除了《莎樂美》中典型的流暢線條外,又增添了洛可可式的繁複精緻風格。在附庸風雅的上流階級形象中,不期然地揭露出他們的滑稽本質。

《小丘之下》插圖〈水果僕役〉。(郭書瑄提供)

與此同時創作的《秀髮劫》(The Rape of the Lock, 1896)延續了同樣的精細風格,在英國詩人波普(Alexander Pope)筆下的這首諷刺長詩,描述著有戀物癖的伯爵想盡辦法要取得美人一綹秀髮的鬧劇。如同波普乍看之下一本正經的史詩體裁,畢爾斯利以極其豐富細膩的細節妝點著滿版插畫中的人物與景物,煞有介事地呈現出一幅幅華麗宮廷景象;然而細看之下,卻發現其中卻滿是不折不扣的荒誕描繪,例如〈怒氣洞窟〉前景中變形錯置的人體與器具。

《秀髮劫》插圖〈怒氣洞窟〉。(郭書瑄提供)

優雅與罪惡:《利西翠妲》

正如《惡之華》中對於不容於社會道德的罪惡所呈現的優雅描寫,畢爾斯利便是如此以華美的筆法與構圖,睥睨著維多利亞時代傳統的價值觀。最直接的例子,便是他若干創作中直白的性慾描寫。這些作品明顯受到日本春畫影響,表現出漫畫式的滑稽手法。畢爾斯利本人並未被發現任何「不正常」性傾向的證據,但無可否認的是,對性慾的呈現與諷喻一向是他創作的核心之一,是他藝術中不可忽視的面向。

「一切都與性有關。」畢爾斯利一派輕鬆地說出當時聽來驚世駭俗的宣言。有回他拔牙時,他更語出驚人地說:「連我的牙齒看起來都是陰莖狀的。」

早在《莎樂美》中,這種對性慾的呈現便經常出現在圖版中,〈莎樂美梳妝〉一作甚至被迫更改版本才得以發行。更進一步的例子,莫過於他為古希臘喜劇作家阿里斯托芬(Aristophanes)的傳世經典《利西翠妲》(Lysistrata,約西元前411年)所做的插圖。這齣以現代眼光看來都仍前衛不已的劇作,描述著以利西翠妲為首的雅典女子,以「性罷工」為籌碼,逼上戰場的男人們提前結束伯羅奔尼撒戰爭。而這樣狂放的題材,也唯有畢爾斯利能夠輕鬆駕馭。

《利西翠妲》插圖〈利西翠妲捍衛她的陰部〉。(郭書瑄提供)

在畢爾斯利插圖版的《利西翠妲》(1896)中,第一幅〈利西翠妲捍衛她的陰部〉圖版便毫不掩飾地展現出露骨的性主題。利西翠妲坦露著右胸、一手欲迎還拒的擋在陰部前,另一手則以橄欖葉妝點著畫面右邊超現實的巨大陰莖柱;而在畫面左方只露出半邊的,則是以罕見的雄性性徵呈現的赫密士方柱。這幅開場圖版直接點明了這部作品中人性本色的主旨,而在整部系列中,一幅幅插圖以誇張的漫畫筆法,強調著作品中的荒誕本質,一如具有不成比例陽具形式的〈使節〉。

「如果沒有荒誕,我什麼都不是。」畢爾斯利如此自述。

1897年冬,長期受肺結核折磨的畢爾斯利病情惡化,並於隔年三月撒手人寰。《小丘之下》系列中的圖版〈永別〉(Ave atque Vale),成了他在自知生命即將閉幕之際,以一貫的玩世不恭態度向世人所做的揮手致意。

畢爾斯利經常同時進行不同的插畫工作,於是他身後仍留下了多部未完成的作品;儘管如此,他已在插畫史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影響。畢爾斯利不僅是一個時代的代表,而是本身便造就了一段至今依舊指涉的「畢爾斯利時代」。


註1 新約《聖經》中關於莎樂美的段落出自〈馬太福音〉第14章6-8節:「到了希律的生日,希羅底的女兒在眾人面前跳舞,使希律歡喜。希律就起誓,應許隨她所求的給她。女兒被母親所使,就說,請把施洗約翰的頭,放在盤子裡,拿來給我。」王爾德根據短短幾行經文寫成了全新劇作。

郭書瑄( 19篇 )

荷蘭萊登大學藝術與社會研究中心博士,曾任科技部研究員與大學助理教授。移居柏林後斜槓多項身份,但以寫作佔據比例最多。著有《插畫考》《圖解藝術》《荷蘭小國大幸福》《紅豆湯配黑麵包》等專書,2022年由典藏藝術家庭出版社發行《生命縮圖:圖像小說中的人生百態》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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