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下旬,藝術家陶亞倫的臉書上轉載了台灣藝術家徐容與哥倫比亞藝術家Natalia Rivera,共同獲得2022年林茲電子藝術節「互動藝術+」組金尼卡大獎(Golden Nica, Interactive+, Prix Ars Electronica 2022)消息。查詢資料時,發現徐容的相關資訊內容相當有限,僅指出藝術家畢業於國立政治大學,目前於德國柏林藝術大學就學。除此之外幾乎無任何與徐容相關的資訊,讓藝文圈非常好奇這位得獎藝術家的真實身分。
在無從判斷藝術家的藝術養成,甚至性別與年齡下,僅能在第一時間籠統處理徐容獲獎的新聞,但透過藝術家本人貼文的轉載,我們得以正式聯繫上徐容,並透過視訊訪談,理解這位台灣藝術圈並不太熟悉的名字,是如何建構《Bi0film.net》,並摘取新媒體藝術家向來夢寐以求的金尼卡大獎。
延伸閱讀|徐容獲得林茲電子藝術節金尼卡大獎
有別於台灣多數新媒體藝術家的養成
和徐容約在德國接近午夜時間的線上訪問,銀幕那頭是位清秀、思緒清晰、有禮的女孩。她坦言,獲得金尼卡大獎的殊榮完全在意料之外。而得獎作品《Bi0film.net》並非一個長期佈局的創作計畫,而是她與夥伴Natalia Rivera在柏林藝術大學課堂學期專案的作品。兩人原本也沒有思考到要為這個課堂呈現報名獎項,但受到指導教授的鼓勵,進而投遞報名,沒想到意外獲得林茲電子藝術節評審青睞。
徐容的藝術養成也有別於多數線上台灣新媒體藝術家的養成。她沒有在台灣受過正式美術科班或是藝術大學課程的專業訓練。就讀政治大學時,她一開始是主修哲學系。回憶大學時光,她與一般大學生無異,是個沒有每天按部就班上課,偶而會翹課,也有活躍社團生活的平凡大學生。除了就讀哲學系外,她自主選修了政大的「數位內容與科技學程」,由於這個學程是資訊科學系和傳播學院合開的學程,課程內容有一定比例的傳播理論,也有一些是資訊科技相關應用的內容。徐容也在學程中,接觸到兩位授課藝術家陶亞倫與黃心健,雖然學程本身其實跟藝術沒有什麼關連,但是因為兩位藝術家的課程,徐容才有機會認識到何謂新媒體藝術。
陶亞倫跟黃心健兩位藝術家,為她帶來許多對於新媒體藝術定義認識的新觀點,黃心健主要是在教授動畫技術;陶亞倫則是在展演實作的部分提供許多刺激。因為接觸這兩位在台灣藝文圈相當活躍的教師,她才算是比較初步理解新媒體互動藝術的輪廓,以及產業生態。這些刺激也影響徐容在尋覓第一份工作的抉擇,她前往了上海,加入由林俊廷所主導的青鳥新媒體藝術,擔任正式員工。
理解狼性與中國的科技運作邏輯
在工作一年後,因緣際會於上海友人的介紹下,輾轉到阿里巴巴旗下的外送APP「餓了麼」當項目管理。她提到跳槽到這樣看似無相關的產業,都是回應自身渴望理解中國科技產業發展為何如此快速,想體驗看看中國職場背後的「狼性」。但經歷了狼性文化的洗禮,他深刻感受到,在同樣的勞動強度下,自己會更願意從事創造性的工作。後來她積極準備申請柏林藝術大學,入學前的生活,基本上就是一邊學德文,一邊在中國一間推測設計工作室明日代理當研究員,以維持生活開銷。這間公司的成員多數都是海歸背景的設計、藝術科系的留學生。徐容在那間推測設計工作室約待了一年,期間發起了許多以研究為基礎的專案,也豐富了她申請柏林藝術大學的作品集。
徐容表示,雖然她的工作經歷看似游離,但她認為自己並沒有選擇大學畢業就繼續去念藝術相關的研究所,而是在不同的工作經歷裡,反而更確定要往藝術創作的方向前進,「創作,可能對我來說是一種回應自身與社會的方式。」
菌落與抗爭者
和徐容視訊的當下,她才剛抵達柏林生活半年,前面的學習因為疫情影響,多是在台灣遠距進行。在製作《Bi0film.net》時,因為疫情的關係,她甚至沒有親眼見過計畫合作夥伴Natalia Rivera本人。她在台灣短租了房子,因為不確定自己何時會需要回到柏林上實體課程,作品是在這種沒有實體互動下所完成的。
徐容提到在《Bi0film.net》前,她的第一個課程專案是在做微生物政治的討論,當時她閱讀了關於傅柯提到生命政治的相關內容,也思考到疫情、疫苗對於人的影響,這些生命政治的尺幅是否可以用更微觀的方式來思考。她開始以人體細菌聚落的微觀角度,製作了一份細菌的地圖作品《Microbiopolitics》。後來她再從細菌地圖,連接到細菌的抗藥性特質。當抗生素跟細菌互相對抗時,細菌會一直突變,去突破人類新的抗生素科技,然後人又會再研發更強的抗生素。這樣的關係卻讓徐容聯想到香港抗爭者的生存處境。
2019年香港「反送中運動」時,她仍在中國工作。當時中國與香港的氣氛非常緊繃,她決定利用休假親自飛去香港一趟。當時中國的媒體報導方向,她認為非常偏頗並缺乏事實。她決定去現場,親身用眼睛看看香港的狀態,將在香港所觀察到的街頭抗爭型態跟細菌的生態結合在一起。當時她創作了《Resistance》,以香港的一些街道地圖形狀與分布製作了培養皿,並在地圖上幾個警察局、反送中運動重要事件的地點置放了抗生素,試圖觀察細菌在對抗抗生素時的消長與突變。
因為細菌抗藥性仍有一定風險,最好在實驗室裡進行,她委託一位台大醫院裡做醫藥檢驗的研究生來協助。兩件創作從《Microbiopolitics》紙本的地圖,然後到《Resistance》細菌培養的立體地圖,她從這些創作經驗中也反芻:人的抵抗真的跟細菌有非常相似的策略,如反送中運動,群眾抗爭雖然是無領導者、去中心化,可是卻非常團結,有強烈的連結與互動,且會朝某個方向演進的這個行為。都和細菌在攻擊人體的模式非常類似。
向細菌學習,遠距下兩位女性合作誕生的作品
而到了得獎作品《Bi0film.net》,她順著前面創作的脈絡思考,並將人類同樣置於細菌的角度,在後反送中、後疫情的時代,人類能不能向細菌學習,公民抵抗的未來該如何因應。是否能將細菌的技術與生物行為,作為人類未來抗爭或是抵抗極權、抵抗中央系統可能的手段之一,這是《Bi0film.net》誕生的生產脈絡。當時徐容的夥伴,哥倫比亞藝術家 Natalia Rivera,看到她的人體地圖後覺得非常有趣。當時 Natalia Rivera 也在研究細菌相關的內容,兩個人開始合作,後續完成了培養皿地圖的作品與《Bi0film.net》。
在遠距上課的過程裡,兩地時差有13小時,還需配合學校柏林的時區上課報告。所以這件作品是在疫情間,橫跨三個時區下完成。徐容表示,在製作這件作品過程中,幾乎每天早上7點才能完成工作入睡。
她和夥伴Natalia Rivera的合作也是非常有機,並沒有明確的分工,而是互相分享彼此在各自居住地所嘗試的創作方式,配合彼此作息工作。兩人是直到學校實體課程開放,才真正碰到面,作品的示意照,也是徐容和Natalia Rivera各自在台北與哥倫比亞所拍攝,因此《Bi0film.net》完全是在疫情間,遠距線上溝通狀態下所產生的作品。評審對於這件作品的評價上,有提到《Bi0film.net》是來自台灣與哥倫比亞的兩位女性藝術家所共同完成,尤其在完全遠距的狀態下,她們對於細菌、人民抵抗與科技,作出了一個完全線上化的討論,評審認為她們的合作在這個時代是別具意義的。
2020年,香港藝術家蕭子文及策展人鄺佳玲,為香港的抗爭者,以《BE WATER by Hong Kongers》報名林茲電子藝術節的數位社群獎項,這也是這個獎項第一次有得獎者為特定地區的匿名群體。因為林茲電子藝術節已經肯定過香港的抗爭運動,因此徐容對於他們願意再一次用獎項將這件事放在重要的位置討論,她自己是感到特別意外的,「但也許也因為我們沒有忘記,並以新的方式回應。」
科技參與下的抗爭
《Bi0film.net》靈感來自於香港雨傘運動的黃傘標誌,將傘體改裝為可以在抗爭中使用的伺服器、中繼器或路由器的天線。在抗爭現場斷網,很容易讓抗爭者失去串聯與溝通資訊,傘體因而成為一種替代網路使用的管道。《Bi0film.net》會有如此貼近抗爭者的使用經驗,徐容回饋是來自親身參與香港抗爭的體驗,包括訊息判斷、通訊的重要性,通訊的失去,也會讓去中心化的抗爭缺乏聯繫的管道,和過往只以肉身參與的抗爭狀態是很不一樣的。在科技參與抗爭的情況下,確實可以讓社會運動達到另外一種境界。香港反送中,抗爭者的分工中,有人專門去協助保持網路暢通,或是協助通訊設備充電,讓抗爭者不用擔心手機沒電;也有非常多後勤人員不斷協助在過程中直播。反送中運動的時間之所以能拉得如此長,其實是仰賴抗爭者間各種縝密的合作方式。
《Bi0film.net》期待能讓抗爭者在面對政府打壓時,能奪回抗爭者的使用科技的主體性與自主權。讓每個抗爭者成為互相支援科技使用的平台,讓抗爭運動能以更游擊的方式進行。就如同細菌般,成為每個獨立的個體,也體現新世代對於公民陳抗權利的重視。為當前無論是疫情、戰爭讓公共管道失效的同時,我們仍能保持對於新公民抵抗,還有哪些替代方案的積極實踐。
Hong Kong, to be continued
徐容回想起自己參與學運的經驗,和多數台灣年輕世代一樣,都是指向2014年的太陽花學運,她身邊的同學與老師們在當時都相當積極投入。現在回望當時的經驗,徐容認為公民抵抗在各種層面,尤其是當個體事件發生的時候,永遠沒有辦法看到後續的走向。她認為學運給予她最大的啟發,就是持續關注社會議題與參與是非常重要的。
在創作《Bi0film.net》時,她一直持續思考的是,一位曾經參與過香港抗爭運動的創作者,要如何看待這件事情,以及抗爭的意義?尤其疫情的發生、《中華人民共和國香港特別行政區維護國家安全法》(簡稱《國安法》)的頒布,更是運動能量慢慢消逝的關鍵。她也自問,這場運動是否就此宣告失敗了?
《Bi0film.net》的作品名稱「biofilm」,即是生物薄膜。生物薄膜亦稱為「生物膜」或「菌膜」,是一些微生物細胞由自體產生的胞外聚合物所包圍形成,且附著在浸有液體的生物表面,具有結構的群落。這樣的菌落能巧妙不被免疫系統偵測攻擊,且薄膜能產生較堅韌的保護,讓菌膜內的細胞群落得以不斷增生、分裂,累積能量,等到菌落的總體數量能夠再對身體進行下一次攻擊,細菌才會突破生物膜,再次出動。「許多事情是需要時間去等待,等待一個新的機會,這不只是針對香港的事件,而是對話所有地域公民抵抗的困境。也許某一天這些抵抗的力量會重新凝聚,那是抗爭者可以再次湧現街頭的時刻,但那之前也請將自己保護好。」徐容表示,這也是這件作品內在的聲明。
2019年在反送中運動期間,《典藏ARTouch》曾著力報導反送中運動裡藝術家的倡議與創作行動,當時在後台的瀏覽量上,也顯現台灣藝文圈對於相關議題的關注度。但隨著香港《國安法》的頒布,也許在心理上難以直視面對運動最終的結局,藝文讀者開始消極的面對相關議題的後續。在2022年,當徐容獲獎的消息廣泛的在台灣藝文社群引起討論,當許多香港人逐步撤退、離港公民力量黯淡的時刻,徐容的作品清晰的表達,對於香港所發生的事,「我們其實不曾忘記。」
現為恆成紙業內容品牌野点(nodate)總監,從藝文網路媒體再度回返紙質與內容生產的實驗。熟悉台灣藝文生態產業結構,並關注跨文化圈的共通困境,致力編輯感官內容的閱讀體驗。近期埋首爬梳台灣刺青產業歷史,前中年的興趣是步行、茶道和花藝。
策畫專題〈為何我們逃不出過勞?藝術行政職災自救手冊〉曾獲金鼎獎專題報導獎。曾任「典藏ARTouch」總編輯、Podcast節目「ARTbience藝術環境音」製作統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