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閱讀
史作檉以哲學美學,探詢里爾克詩境之詩境

史作檉以哲學美學,探詢里爾克詩境之詩境

節錄史作檉《尋訪里爾克》

詩歌之核心,就是屬人存在之內在的核心。它不再屬於任何形式、技術、關係等相對之事物,反之,它是一種「觸動」,一種「力量」,或一種原發性之力量。

里爾克已成典故

於自然,
即神話,
所有直線都消退無蹤,
唯委婉而象徵,
甚至是翻轉而顛倒,
樹已向人而訓誡,
人自「死亡」而重生,
阿波羅不再思考,
他唯有豐潤而堅實之身軀,
那胯下之生命,
讓每個人都重新想像一下你生命的生殖器吧!
你必須改變你已有過的生命與生活。
里爾克已成典故。

里爾克(Rainer Maria Rilke,1875-1926)確實是近代深刻、細膩而又充滿神祕感之詩人。但嚴格來說,他在詩歌中之真正成就,更是他自身生命或做為一個真正「人」之工作的完成。至於詩歌,只是他的一種特殊之表達工具罷了。

里爾克的詩實在很難讀,但它竟然在全世界引起那麼大的注意與愛好,也實在是一件不可思議之事。於此,假如我們要探其根本原因,可能是因為:里爾克以其特有之文字操作方式,以及其詩意之辯證方法,將其對自然與生命之細膩而徹底的感觸,予以高密度地完整加以呈現,所以,不論你懂不懂他在詩歌中所呈現之內涵與意義,你都可以有所感觸地,與他形成一種生命內在性之默契。這幾幾乎是其他詩人所難以與里爾克匹敵的地方。也許這就是里爾克所以有能力進入於詩歌特有之「核心」地域,所產生不可思議影響力的根本原因吧!

其實所謂詩歌之核心,就是屬人存在之內在的核心。它不再屬於任何形式、技術、關係等相對之事物,反之,它是一種「觸動」,一種「力量」,或一種原發性之力量。所以,如以此原發性之內在核心的力量,再看有關天使、玫瑰、神話、日常事物,乃至上帝等,都將產生前所未有之不可思議之象徵性極高的密度與效果。我覺得,這恐怕是我們讀里爾克的詩,所必須要把握的一個要點或樞紐點。

真核心即一種內在性之不可思議之高密度的力量。它已無所謂內外、先後、規範或是非對錯之事,否則,我們只有掉落在核心以外之外圍組織中,看似許多富有規範與相對關係之形式,實際上,它們只不過是未至於核心力量時之一些不成熟之情愫或表達罷了。所以我們亦無法以我們一般所習慣的文字或文字表達方式,來看里爾克所用字辭之實際意義與象徵。

核心是永存之物,
一如那完美的整體。
但人是成長物,變形物,
不論你從來就在那核心之擁抱中(如幼時),從未曾離開。

可是(你必須)在你以自己的生命印證那核心的存在驗證以前,你必須以學習與血淚,為你將來果能呈現那核心的真義所必須的字詞、字句、方式、比喻、象徵做準備。所以:

再麻煩並充滿血淚之生命過程,最後只不過為了找到,或最後只不過剩下幾個象徵性名詞、概念或可能的連結或結構罷了。在里爾克來說,如:

天使、玫瑰、死亡、阿波羅、祈禱、豹、奧菲斯等等。

當這些普通我們早已習以為常之字,它們一旦通過詩或生命之核心之方式,再加以應用出來時,很可能它早已不是我們普通所以為之一般意思了。所以當我們頭腦裡的印象,還停留在那些習以為常之一般意義時,那我們想要懂里爾克的詩就有些困難了。當然這也並非說,這樣就完全不可能懂里爾克,究竟同一個字確實可以有很多解釋或說明之方式,甚至我們也很難說哪一種解釋是唯一而完整的解釋。否則里爾克的詩,不論在國內外或各種不同的語系中,怎麼會擁有那麼多歷久不衰之愛好者呢?想來其中原因仍是可以理解的。比如說:

一、所有的文字都必是一個符號。

二、所有的文字都必以其形式之符號,而象徵性地指向它所要實際指向之物。

三、使此二者成為可能者是「人」,所以,一個真正的人就在統合此三者,而成為屬人存在一切可能者。

好了,詩或詩世界必有其核心之存在,生命亦然,或屬人之存在本身尤其如此。當我們一旦有能力進入於此一「核心」之世界時,我們就會以一種內在而深邃之整體性觀看的能力,有力並自由地找出或創造出我們所需要的文字、符號或概念,並將其象徵性地指向於我們所屬意之實質或存在性之超越領域。這事對里爾克來說,來得尤其重要,因為他異於一般,竟然將「死亡」一辭、一事、一深邃而不可思議之體驗,引進了他核心性之詩歌世界。

里爾克的生命追求

要說到讀他的傳記,我始終無法徹底瞭解里爾克之真正偉大點。

我覺得關於這一點,事實上有三首詩是里爾克本身所寫,我覺得會給我們帶來對里爾克本身存在瞭解的可能。這三首詩看起來普通,但卻給我們欲瞭解里爾克本身存在根本內涵之要領。比如說,他的《我過的生活》一詩中說:

我過的生活,
像在事物上兜著愈來愈大的圈子,
也許我不能兜完最後的一圈,
可我總要試試。
我繞著上帝,繞著太古的高塔,
已兜了幾千年之久,
依舊不知道,
我是一隻鷹,一陣暴風,
還是一首偉大的歌。(祈禱文)

也許這並不是一首里爾克的名作,但卻是他自知性看他自己的一首不能不重視之大作,甚至比看他的傳記還準確,更有不可忽視之重要內涵。為什麼?

於此詩中,他以平淡而毫不誇大的語氣告訴我們,他是一個追求生命之終極之詩人。不論他以他的能力是否果可達此終極,他自己也不知道,但他卻要以終生的努力,去完成此一屬於生命之偉大冒險與實驗。

其實按他自己這種說法,他明明就是那個到達了生命終極之詩者。至於「到達」、「不到達」,那只不過是詩人的一種說詞罷了,或我們也可以這樣說:

追求生命終極一事,並無所謂到達、不到達,而只在於有無此終極的追求否。或反而一種自認為「到達」之到達,很可能是一種誇大的形容,如到達「上帝」或「絕對」等。若不如此,其實那就是里爾克作為一個現代詩人所必有的一種詩意之表達,無他,深刻、細膩而真實,即所謂里爾克為里爾克之真義所在。當然我們也不能忘記,他詩中那種巧妙之引喻手法確實為他人所不能及。

至於說,像里爾克所言這種人類生命終極追求之方式,到底是一種直線之成長式,還是一種迂迴繞圈子的方式?看他在詩中所言,似乎更近於一種迂迴繞圈子的方式,但其中根本的問題是:詩人如果根本於其年幼時,就未曾領悟到那屬於生命終極之可能或存在的話,那他又怎麼能一圈圈地往前或往上繞呢?同樣,不論他以領悟而直線成

長也好,還是以他更深入的領悟力,看透他只不過在繞圈子也好,究竟他對那終極本身並無法得到清晰的結論式的成果。即便如此,像里爾克所言這種生命之兜圈子式之終極追求,並不同於一般,因為在他的詩中向我們提供了兩個重要線索:

一個是上帝,
一個是幾千年之久。
「上帝」當然是指生命之終極指標,
「幾千年之久」當然是指人類之文明史。

不論是里爾克繞著這兩大指標走也好,還是他業已繞過了這兩個文字性的指標,而走向他自以為之更具存在性之終極指標也好,無論如何,我們都可從此得知里爾克之生命指向終極之指標。在他心裡,不只是象徵性最高指標之「上帝」之既有文明說法,而更是他那包括了數千年文明心靈的,全屬他自己之生命終極追求之指標與模式。同時也正因此,他既未停止在既有「上帝」或「數千年文明」之領地中,所以也無法清楚地告訴我們,他所求終極生命之本色究竟如何。即全屬他自己之生命之無所終止之終極追求。即便如此,在他不受任何既

有文明之形式束縛中,就算他對自己也說不清楚,所謂終極追求之究竟如何,他寧願繞過上帝與數千年文明向前、再向前,做一次大勇敢之新嚐試。

其結果呢?一如里爾克自己所說:

繞過了上帝與數千年人類文明,我並不知道最後我到底在哪裡而停止。我有勇氣於這不止之追尋,但究竟這兜圈子的追尋之最後一圈,到底又在哪裡?這樣我又怎麼能確定地說,我到底是一隻鷹?一陣狂暴?或一首偉大的歌?

其實他什麼都是。

在他有所核心之深度世界中,高瞻遠矚,銳利而準確之描述或形容,怎不如大鷹一般呢?但以他那麼有所核心之銳利心靈,和他所遭遇之事件之間,在他內心,又怎麼可能不是一場狂暴呢?不過,假如我們果能深入到他的內心,並能深知他內心中所必經歷之衝突、矛盾、對比與不平衡之全部加起來,在他詩歌所表露的,又怎麼能不是一首偉大的歌呢?

所有這一切,在我們內心又怎能不想起尼采所講的兩件事來。一為永恆的回歸,一為嬰兒、獅子與駱駝的故事。

其實尼采所言永恆回歸或輪迴,並沒有太大差異,最重要的是其所指究竟為何?從表面觀之,它和希臘人所言太陽下無新鮮事,甚至印度人所言生命輪迴之事,也同樣在同一結構與不同說法之間,其所指可說是同一之事。總體來說,即於充滿變化之個物世界之外,以「整體」看顧生命的能力或根本要旨。

此事於哲學中,以個體與整體之分辨或加以辯證,客觀上並不是一件困難的事。如希臘哲學中所言Being 與Becoming 之間之分辨或辯證,或於近代知識論時期所言現象與本體的辯證等。但此事一旦放進生命裡面,它卻成為一種非常困難之事,因為「生命」永遠都不是一種「理論」,反之,它永遠只是一種存在之事實,一種真實的「經驗」或「感覺」,甚至其中更充滿了想像與體驗之「狀況」。所以,說來說去,尼采之永恆之回歸,絕不是一件容易說清楚之事。

理論與生命本身根本是兩回事,
思考與感覺尤然。
兩者若混在一起,根本就沒真「個體」與「整體」可言。

反之,假如我們果能超脫文字、理論或思考所加予我們之形式束縛,而以一種存在性高之大想像能力,透悟一種屬於生命本身存在之象徵性之整體,我們自然就在不受制於個體物間之形式關係,看到了所有個體物之存在,在真正屬人生命之整體世界中之無謂之差異性之強調,而回到它無所差異之基礎存在中之無休止之輪迴,或其基礎還原中之非差異性。

當然這種有關生命整體存在之唯一性,要「說」是永遠都說不清楚的。因為所有「說明」都只是生命存在之文明中之派生物,說多亦無益。若人果有能力於「理論」與「生命」間,有所清楚的分辨,那就什麼問題都沒有了。所以,一種屬於「生命」自體的哲學家,都會瞭解尼采所言:

「唯藝術乃生命之救贖」的真義。

而詩歌剛好立於藝術與文字之間。它的工具或形式在於文字,但它的生命卻存在於果有所核心之生命整體之意象之內,所以有時它比其他藝術,對生命本身有著更大穿透性表達的動力感。里爾克的詩之真價,剛好就在此大分辨的歷程上。他知尼采之所真言,甚至在生命、在現代性落實表達之程度上,有時他比尼采更近於詩的性質。所以在永恆的輪迴,他不太會講永恆本身之事,同樣,在人走向永恆之路程上,他也不會如尼采所言「兒童」、「獅子」與「駱駝」的正面表述。

他卻覺得繞圈子的生命之最後一圈到底是什麼,或到底在哪裡?同樣,在屬人的歷程上,他也不能確定自己到底是一隻鷹?一陣狂暴?一首偉大的歌?

這確實不像尼采所言:

我是一個人,所以上帝是我的敵人。
我,必須是一個超人?

不過,事實上這些不同只是形式上的,本質上呢?他們毫無疑問屬於同類。也許我們正可以,再以一首里爾克自己的詩以說明此事,此詩即他的「自畫像」。

此詩的前面一半,都在描述他的身世或個性,後面一半才是我於此所要引述的:

………
這一切,總的來說,只是些朦朧的影像,
永遠不會,無論是在幸福還是苦難的時刻,
造成一種堅實的,不可變更的結果,
然而,彷彿有某種力量,從遙遠的地方,
用零散之物籌劃著一項嚴肅而偉大的工作。(靈石譯)

人生一世,自出生以來,其所遭遇千千萬萬,各種門類,各式各樣,無所不有,諸如我們的相貌、個性、身世、環境、成長、教育、痛苦、哀傷、懵懂、喜悅、理想,甚至是死亡與終極等等,所有的個別事物均屬表象。

所有的理想與終極均為象徵。

人存在於這兩大難以有所定論的,為人所擁有的極限之間,人到底要怎樣看他所遭遇或隱藏在這些不定事物背後,真屬生命的真義呢?

如果我們只能在我們所遭遇的個別事物間看事物,或尋求證明、判斷,或找出一些普遍的意義,並以此來遵行我們所認為之理想來行事,這幾乎是一件不太可能之事。因為個別就是個別,表象就是表象,在這裡,我們根本就找不到所有我們所遭遇個別事物之終極究於何處。而「詩人」和我們所謂之一般之間的差別就在這裡。他有一種能力,或它就是一種唯藝術家所有的,真屬他自身之想像中之大涵蓋的能力。不論他所遭遇事物是多麼瑣碎、無謂,更缺乏一種深度呈現之涵蓋性,詩人都可以將之納入一種大想像之象徵世界。不但將所有個別均涵蓋其中,同時更向他自己以此大想像之涵蓋能力,找出了真屬他自身之生命的指引或工作的方向,而且這種指引或方向、工作,更充滿了神聖的嚴肅性質,使他無所選擇,寧使他放棄一切個別而走向了一種深不可測之未來或使命。

詩人和我們每一個人一樣,都只不過是一個「人」而已。我們有現實,詩人亦然,只是他對他的生命有一種整體性之涵蓋能力。不論生命本身所呈現之現象,會陷於如何混亂而不類之狀況,詩人仍舊以其「核心」性的把握能力,自知自況,自明自導,找到了他做為一個「人」之「職責」所在,甚至這些事,恐怕在他年輕甚至年幼就有所「預感」了。所以里爾克說:

我像一面旗,被包圍在遼闊的空間,
我覺得風從四方吹來,
我必須忍耐……
……
我認出了風暴而激動如大海,
我舒展開又跌回我自己,
又把自己拋出去,
並且獨個兒置身在偉大的風暴裡。(陳敬容譯

這就是里爾克的命運。

詩人,他終生活在風暴裡。

也許從表面上看起來,他是平靜而沉默的靈魂。

其實他的裡面卻全不是如此,因為他有一顆常人所沒有之強而有力之核心性感覺的心靈。不論他碰到任何事,都不只是那件事而已。

因為那件事發生在具有「生命力」之人與世界上,於是所有的事都奇妙極了,它刺入你的骨髓,砍進你的心靈,握住你全部的感覺纖維(里爾克語,見《Death》一詩),這一切都叫你啞口無言,不是用文字所可表達出來的(里爾克語,見《給青年詩人的第一封信》)。

表面上看起來沉默而平靜,內心裡卻終生經歷其大風暴之生命,這就是詩人。

(全文未完)


本文節錄書籍

《尋訪里爾克》

思想家史作檉,以哲學美學走入里爾克詩境,企圖爬梳詩中語境之自然與真生命、天使之愛和死亡;從中西文化、文明史中對照詩人之生命歷程。


史作檉( 9篇 )

著名哲學思想家。1934年生,台灣大學哲學研究所畢業。 擅長以全史觀的視野從哲學、心理學、藝術等層面思考現實的人生信仰、生命現象、文化理念等諸多與人的存在相關的課題,並兼及詩歌創作和繪畫。 曾任教於台灣大學、文化大學,並在各地巡迴演講,現以舉辦長期講座為主,深受各方好評。著有:《水墨十講:哲學觀畫》《純粹詩境——自然之中,美學之外》《讀老子:筆記62則》《史作檉的六十堂哲學課:中國哲學精神溯源(精裝收藏版)》《史作檉講藝:藝術的終極關懷》《三月的哲思》《三月後的五卷》《一個人的哲學:九卷》《我的後現代:史作檉的八十歲後哲學筆記》《哲學方法性基礎之意象邏輯:史作檉的八十歲後哲學筆記》《極樂園辯證100條》等。著作等身,影響深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