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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從虛構的敘事到真實命題

月亮:從虛構的敘事到真實命題

The Moon: From Fictional Narratives to Real Propositions

黑夜中的月華柔和而陰鬱、清穆而不安。月亮是各文化領域書寫的對象,人類透過文學、神話、科學與藝術創作編織出無數關於月亮的敘事:科幻文學描繪虛構的登月之旅,神話中「祂」是與太陽相對應的神祇,科學家則以觀測月相揭示它的真實。然而,當阿姆斯壯登上那片「寧靜海」,月亮的虛構看似終結,卻開啟了更多的想像。它如同一面明鏡,映照著我們對世界的憧憬與情感的矛盾,使月亮在當代具有多層次的敘事性。

夜幕低垂,一顆被我們指稱為月亮的天體高掛於天際,隔著大氣散發朦朧的光暈,瀰漫著人們的想像。月亮一直是各文化領域予以「敘事」的對象:科幻文學杜撰的登月之旅、神話信仰中與太陽既雙生又相對的神祇,以及西方繪畫中的光源氛圍。而科學家透過觀察月相的盈虧圓缺,使月亮的圖像越趨「真實」,最終在1969年,太空人登月後親自拍下月球實景,阿姆斯壯(Neil Alden Armstrong, 1930-2012)口中的那片「寧靜海」(Mare Tranquillitatis)日益清晰。

至此,月亮的種種虛構看似終結,實則開啟更多的想像,包裹著對未知世界的好奇,夾雜著畏懼、興奮甚至是臆測,諸多辯證與質疑伴隨著視覺技術的完善,使當代的月亮圖像具有折射的涵義,反映我們的處境,真實命題再次轉向不同層次的新敘事。

登月遊記及其視覺想像

幾世紀以來,許多書寫者嘗試將筆下的人物送往舉頭遙望的他方,以遊記的方式描述一段奇幻之旅。回溯公元二世紀,羅馬帝國時代的作家琉善(Lician of Samosata, 120 -180)以希臘文寫下《真實故事》(Verae Historiae),敘述他與同船夥伴被一場海上龍捲風襲捲至空中,飛行了七天七夜後,到達由恩底彌翁(Endymion)統治的月之國,琉善將月球描述成一個君主專制國家,為了爭奪殖民地而開戰,如同人類世界面對的歷史共業,這場戰役到了月球進階成跨物種的星際紛爭。《真實故事》的不真實,源自月球上的怪誕現象,但故事情節與人物又似曾相識猶若真實,「登月遊記」是一種雜揉著虛構與真實的敘事載體(註1)。

儒勒.凡爾納(Jules Verne, 1828-1905),《從地球到月球》(De la Terre à la Lune, trajet direct en 97 heures 20 minutes)中發射至太空的子彈型太空艙,版畫插圖由Willem de Pannemaker繪製,1869,頁113。
圖片來源:法國國家圖書館(Bibliothèque nationale de France – BnF)線上資料庫Gallica

根據亞里斯多德(Aristotle, 384-322 BC)的世界觀,月球是世俗世界與純淨世界之間的界線,人類登月會玷污神聖的境界,因此,遊歷太空的文學作品仍屬罕見,直至17世紀才又再度出現「登月遊記」,例如1657年的《月世界遊記》(L’Histoire comique des États et Empires de la Lune)由西哈諾.貝傑哈克(Savinien de Cyrano de Bergerac, 1619-1655)所著;以及儒勒.凡爾納(Jules Verne, 1828-1905)的環月二部曲:《從地球到月球》(De la Terre à la Lune, 1865)和《環繞月球》(Autour de la Lune, 1870);而喬治.威爾斯(H. G. Wells, 1866-1946)的《登月先鋒》(The First Men in the Moon, 1901)也同為經典之作。書寫者時常將瘋狂的理想寄託雲端,月球被塑造成一個反地球、鏡像地球和烏托邦的綜合體。

喬治.威爾斯(H. G. Wells, 1866-1946),《登月先鋒》(Les premiers hommes dans la lune)中描述月球上的半人半蟲「塞勒尼特」(Sélénite),法譯版由Henry-D. Davray翻譯,插圖由Claude Shepperson繪製,1913,頁62。圖片來源:法國國家圖書館(Bibliothèque nationale de France – BnF)線上資料庫Gallica

最後,這些登月文學所延續的想像 – 無論是發射至月球的子彈型太空艙,還是外星文明「塞勒尼特」(Sélénite)半人半蟲的模樣 – 皆體現在電影《月球旅行記》(Le Voyage dans la lune)中,這部由喬治.梅里愛(Georges Méliès, 1861-1938)執導的法國默片於1902年上映,作為影史上首部科幻片,粗糙的多重曝光與不順暢的定格動畫,使劇情敘事更加荒誕,雖然視覺的具象化在某種程度上消弭了文本給予的詭異感知,但那一幅化成人臉的月球,滿布坑疤,右眼被登月炮彈正中而流出不明液體,無奈且扭曲的神情深刻烙印在觀者的腦海中。

化為人臉的月球,其右眼被登月炮彈正中,這一幕經典畫面也成為電影海報主視覺。
圖片擷取自喬治.梅里愛(Georges Méliès, 1861-1938)1902年的電影《月球旅行記》(Le Voyage dans la lune)。

月亮代言人及其隱喻

《真實故事》虛構了月之國,但作者「援引」了希臘神話中的人物登基:恩底彌翁其實是位牧羊人,出於某些原因在山林中沉睡;有一說是因為月神的愛慕,不願見他面臨衰老死亡的凡人宿命,而央求宙斯使他進入永久的夢境。西方繪畫中以此為文本的作品眾多,例如1791年法國畫家吉荷德(Anne-Louis Girodet, 1767-1824)的作品《沉睡的恩底彌翁》(Le Sommeil d’Endymion),畫面中的恩底彌翁性別曖昧,以不自然的姿勢倚躺,展現一種矯揉的優美。月神在這件作品裡,只顯其光而不現其身,形象(figure)的缺席使這位牧羊人「沐浴」在所有觀者的視線中,成為視覺慾望下的凝視對象。

吉荷德師承賈克-路易.大衛(Jacques-Louis David, 1748-1825),有別於後者作為新古典主義(Néo-classicisme)繪畫的代表,嚴謹地表現人體肌肉。吉荷德在作品中以暈塗法(sfumato)使人物輪廓模糊,彷彿為恩底彌翁套上朦朧的「濾鏡」。此件作品於1793年巴黎沙龍(le Salon)展出時受到極大關注,介於理性與情感主義的表現方式,標誌著它作為新古典主義至浪漫主義的過渡之作。

吉荷德(Anne-Louis Girodet de Roussy-Trioson),《沉睡的恩底彌翁》(Le Sommeil d’Endymion),1791年,油畫,2.3 x 3 m © 1994 RMN-Grand Palais (musée du Louvre) / René-Gabriel Ojéda

在造形藝術的表現上,希臘羅馬神話中的月神雖然形貌各異,但皆被描繪為身材高挑的女性神祇,頭戴新月,手持弓箭或狩獵武器,身邊常有獵狗、牡鹿相伴,並與一群寧芙(Nymph)深居於山林。

萊奧卡雷斯(Léocharès),《凡爾賽的狄安娜》(Diane de Versailles),公元1世紀至2世紀的羅馬複製品,原作為公元前約330年的《女獵手阿緹密絲》(Artémis chasseresse),大理石雕,200 x 139 x 103 cm © 2011 Musée du Louvre, Dist. Grand Palais Rmn / Thierry Ollivier

月亮在不同的神話中擁有不同「人格」:希臘神話中的阿緹密絲(Artemis)、塞勒涅(Selene)、菲碧(Phoebe);羅馬神話中的狄安娜(Diana)、露娜(Luna)、赫卡忒(Hecate),以及不同組合的三相女神(diva triformis);抑或是北歐神話中駕馬車「值班」夜空的瑪尼(Máni),埃及神話中的「漫遊者」孔斯(Khonsu)。若回溯公元前三千年的美索不達米亞神話,月神則是掌管知識的男性神祇,名為南納(Nanna),爾後演變為閃族神話中的辛(Sin)。這些神祇的命名系統龐雜,包含多重語系的分支,但月神並非眾神的混合體,而是各司其職 – 知識、貞潔、狩獵、自然、孕育、分娩、生死、治癒等 – 而各得其名。然而,祂或祂們仍有一個共同的「敘事結構」,亦即太陽的相對意義。「相對」並不代表二元對立,而是在「彼端」與「輪替」之間滑移;在艷陽普照的盡頭,高掛於靜謐的星空,在日落之時接替看守天際的任務,為炙熱的高溫捎來沁涼的氣息,為刺眼的光芒留下庇護的陰影,然而望朔之間的陰晴圓缺,引發潮汐漲落,使其同時蘊含著瘋癲、精神錯亂(lunaticus)(註2)和瓦解的理性。

魯本斯(Pierre Paul Rubens),《女獵手狄安娜與寧芙》(Diane chasseresse et ses nymphes),1637年由西班牙菲利普四世委託繪製,現收藏於馬德里,作品圖片為2013年羅浮宮朗斯分館(Musée du Louvre-Lens)舉辦專題展覽「魯本斯的歐洲」(L’Europe de Rubens)時拍攝,油畫,183 x 386 cm © Jean-Pol GRANDMONT

月亮代言人的姓名及其相關敘述猶如一本辭典,充滿詞源解析和字詞釋義,一行行辭條再現了月亮的「言詞意象」(verbal imagery),以神之名,「月亮」二字承載著無盡延伸的隱喻,為天體的運行梳理邏輯,為晝夜的更替解釋原因,也賦予未知的天際諸多涵義。

真實的月相,實證主義的命題

亞里斯多德形塑的宇宙觀中,月亮是完美無瑕的球體,直至17世紀,真實的月相才在科學家的手繪稿中「成像」。1609年伽利略(Galileo Galilei, 1564-1642)透過親自改良的大倍率折射望遠鏡來觀測天際,他在著作《星際信使》(Sidereus Nuncius)中匯集了為期兩個月的觀天紀錄,其中包含月球表面的測繪手稿,由於伽利略掌握了明暗對比的繪畫技巧,使圖紙上的月亮圖像呈現了(present)可視化的深度與高度,若對照月面學(Selenography),可推測這些圖像再現了(represent)月海 (註3)、月谷、月丘或隕石坑等地形。矛盾的是,宣稱客觀的觀測圖像仍然是人為建構的,冠以科學之名讓觀者誤信其為「真實」,若要以實證主義表述月亮命題(proposition),要等到20世紀人類「經驗」了登陸月球的事實。

伽利略(Galilei Galileo),《星際信使》(Sidereus Nuncius),1610,出版社:Venetiis, apud Thomam Baglionum. M DC X. Superiorum permissu, & privilegio,頁10v。圖片來源:法國國家圖書館(Bibliothèque nationale de France – BnF)線上資料庫Gallica

美國太空總署(NASA)於1969年成功執行阿波羅11號登月任務(註4),一系列月球實地攝影讓我們得以一探月亮的真實,其中可見一面象徵權力的國旗佇立於貧瘠的土地上,月亮成為強國之間競逐航天優勢的目的地,這場太空競賽最後由美國奪下錦旗。而首位登陸月球的太空人阿姆斯壯,在宣告那句充滿人類中心主義的名言(註5)之前,說了一句更富饒意象的話:「這裡是寧靜海基地」(Tranquility Base here.)(註6)。月亮圖像轉化為孤寂之境,襯著深深的黑,我們所熟知的球型天體弔詭地被夷為一片無垠的平地,鋪著粗糙的岩石碎屑與礦物塵埃。

太空人艾德林向月球上由支架展開的美國國旗致敬,此張照片為阿姆斯壯使用70釐米哈蘇(Hasselblad)月球表面相機拍攝,1969年。圖片來源:NASA Images at the Internet Archive

當代月亮圖像的(再)敘事轉向

登月的壯舉至今已過半世紀,時間稀釋了月球實景的神聖性,得益於「太空載具造像」(spacecraft imaging,註7)技術,我們可以輕易地觸及無法親眼驗證的「真實」。而Google推出的Google Moon(註8),將視點「懸空」至宇宙,俯視月球的衛星圖像,螢幕上置中的3D立體模型,體現亞里斯多德所謂的平滑球狀天體,月亮圖像在此刻轉變成一顆任由雙指操控的圓球,我們可以快速旋轉它,透過點擊「遊覽」人類遺留在月球的痕跡,恣意地漫步在「月面學」所編列的各種地形,正是這種「控制意圖」(controlling intention,註9)意味著當代的月亮圖像並不忠實於它的指涉項(referent),「圖像失真」使其容納更多的敘事,當代藝術中的月亮圖像便體現了這種偏離。

月球衛星圖像電子地圖(Google Moon)呈現3D的虛擬月球模型,上面標示出各種月球的地貌種類、命名和面積,圖示中以藍色字體標註的Mare Tranquillitatis,為阿姆斯壯與艾德林首登陸月球的基地,他們將其命名為「寧靜海」,而該名稱已正式被國際天文學聯合會(International Astronomical Union-IAU)承認。

藝術家安尼施.卡普爾(Anish Kapoor, 1954-)2014年的作品《月之鏡》(Moon Mirror)是一面懸掛在牆上的凹面鏡,嵌上彎月狀的靛藍亮光漆暗示著月球的陰暗面,鏡像擴延出新的敘事空間,凝視其中,觀者的反身形象和棲居空間被重新定義,隱隱若現的月亮圖像映照著真實也扭曲了真實,一如夜空中的那顆天體,明亮實則來自陽光的折射,月華柔和而陰鬱、清穆而不安,面對如此矛盾卻又合乎邏輯的月亮,人類從古文明至今羅列出不同的「敘事」:藉由文學預言登月、編撰神話隱喻寰宇、以科學實證月相命題,月亮承載我們的憧憬與野心,如同一抹明鏡,映照著物理世界的秩序以及情緒感知的失序。

安尼施.卡普爾(Anish Kapoor),《月之鏡》(Moon Mirror),2014年,不鏽鋼、亮光漆(Stainless steel and lacquer),直徑114 cm. Presented by Galleria Massimo Minini during Art Basel in Basel 2015.

註釋

註1 這是小說史上首次以第一人稱敘述冒險旅程的作品,書寫者欲使讀者身歷其境,卻同時向讀者坦誠他的謊言。琉善在故事開始前開宗明義地揭露這趟旅程的虛構性:「出於虛榮心,我想向後世傳遞一些東西。由於我沒有什麼真話可說⋯⋯,我比別人更有尊嚴地撒謊,至少在這點上我是誠實的:我撒謊,而意識到自己沒有說任何實話,我相信可以因此避免人們的責難。」由筆者翻譯自:Œuvres, Introduction générale, Opuscules 11-20, Tome II, Jacques Bompaire, Paris, C.U. E, 1998, p.58.

註2 拉丁字「lunaticus」原意為「滿月的」,直至19世紀延伸為受到月亮影響而陷入瘋狂的狀態。

註3 月海並非海,而是月球表面上面積大而幽暗的玄武岩平原。檢自:Bernard Nomblot, « Promenades sur la Lune », émission Ciel & Espace radio, 3 juin 2012

註4 美國國家航空暨太空總署(National Aeronautics and Space Administration,縮寫 NASA)於1969 年7月20日執行阿波羅11號(Apollo 11)載人太空飛行登陸月球並安全返回地球之任務(to land humans on the Moon and bring them safety back to Earth),尼爾.阿姆斯壯(Neil Alden Armstrong, 1930-2012)和巴茲.艾德林(Buzz Aldrin, 1930-)為首登陸月球的太空人。

註5 阿姆斯壯踏上月球的第一步,透過電視向世界實況轉播,他將這一事件描述為「這是個人的一小步,卻是人類的一大步」(That’s one small step for (a) man; one giant leap for mankind.)。檢自:Eric M. Jones編輯,One Small Step. Apollo 11 Lunar Surface Journal,National Aeronautics and Space Administration,(瀏覽日期:2024.08.21)。

註6 完整的語句為:Engine arm is off. Houston, Tranquility Base here. The Eagle has landed. 檢自:Eric M. Jones編輯,The First Lunar Landing. Apollo 11 Lunar Surface Journal,National Aeronautics and Space Administration,(瀏覽日期:2024.08.21)。

註7 中文翻譯參考自W.J.T. 米契爾,石武耕譯,《形象科學》(臺北:馬可孛羅文化,2020),頁101。

註8 Google Moon為月球衛星圖像電子地圖,其整合NASA提供的衛星影像,透過3D建模使月球在網際網絡上可視化,該服務於2005年7月20日正直阿波羅11號登月36周年之際推出。

註9 W.J.T. 米契爾,石武耕譯,《形象科學》(臺北:馬可孛羅文化,2020),頁106。

陳彥伶( 1篇 )

研究者與藝術教育者,現任臺灣藝術大學研究員、當代視覺文化與實踐研究所兼任助理教授,著有《博物館/美術館的未來性:行政法人制度研究》一書。研究領域包含視覺文化、當代圖像研究、博物館學與文化中介(médiation culturelle),長期關注博物館/美術館的跨域實踐,例如當代藝術場域中的自然科學圖像,以及自然科學博物館中的當代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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