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動物形象的靈魂漂流記:長頸鹿蘭卡 × 伊娃.卡托塔法

動物形象的靈魂漂流記:長頸鹿蘭卡 × 伊娃.卡托塔法

Animal Images and Drifting Memoirs of Their Souls: Lenka the Giraffe x Eva Koťátková

在殖民歷史與人類凝視的交會下,來自肯亞的長頸鹿「蘭卡」被帶往布拉格,成為捷克首隻長頸鹿。牠短暫的生命因無法適應異地環境而終結,卻在死亡後透過標本剝製術展開了生命的「第二回合」,以「馬賽長頸鹿」之名矗立於博物館之中。倘若我們以圖像理論來觀看,蘭卡已成為某種幽靈般的存在,既非活著也未真正死亡。牠依附於各種媒介,被不斷召喚與再現。真正的哀悼,不在於仰望那栩栩如生的外表,而是來自於對身體的拆解、記憶的重組,以及敘事的織造。也唯有如此,蘭卡的靈魂得以在影像、敘事與想像中漂流,形成另一種永恆續存的生命形式。

一切要從一隻長頸鹿的冒險開始說起……

如果這是童話故事的開場白,那麼接下來的情節想必奇幻有趣;然而現實世界中,動物的長途旅行卻往往回響著殖民主義的悲歌。

動物是統治者對異國情調的想像投射,亦是馴化自然的慾望實現,大量來自全球南方的動物(不論是活體或其身體部位)作為有價商品被進口至歐洲。在此歷史背景下,一隻兩歲的野生雌性長頸鹿中選,在肯亞開闊的稀樹草原上被捕獲,提早和族群分離,獨自經歷漫長的海上航行。小長頸鹿對即將前往的土地一無所知,只聽說那裡充滿「現代」和「文明」,牠只想著,這些東西是否比從前那片草原上的嫩葉還要好吃?

1954年在一個2.2 x 1.2 x 2.4公尺的木箱中,長頸鹿蘭卡(Lenka)從火車站被貨車載往布拉格動物園(Zoo Praha)。(© Luděk Dobroruka, archiv Zoo Praha)

如同所有遠道而來的動物一樣,在歐洲靠岸後都必須經歷這場儀式,牠在漢堡等待了半年的隔離檢疫,才坐上駛向捷克斯洛伐克的火車,一路上還必須避開所有隧道。接著又轉乘到擁擠的貨車上,一路顛簸,為了讓這位高個子能順利通行,工人們連夜拆除了道路上方較低的電車纜線。終於在1954年8月29日,街道上擠滿了好奇的目光,這位被命名為「蘭卡」(Lenka,1953-1956)的新成員步入布拉格動物園的圍籬,成為了該國境內的第一隻長頸鹿。

然而真正的考驗才正要開始,因為生存條件的差異,無法長期攝取原生環境的食物,逐漸營養不良的蘭卡,依舊未能抵擋中歐的寒冬,患上了肺炎。最終,在被圈養下,僅僅存活了兩年便離世。

被馴養在動物園柵欄內的蘭卡只存活了兩年。(©archiv Zoo Praha)

剖開牠的身體,換掉牠的的眼珠

當然,蘭卡的死亡並不意味著生命旅程的完結,而更像是經歷了一場短暫的麻醉手術。在動物標本剝製術(Taxidermy)的魔法下,牠展開生命的第二回合。「Taxidermy」一詞源自希臘語,taxis意指「排列」、derma則是「皮膚」(註1),二者的結合意即對表皮的重新配置。藉此,只需要一張獸皮,便能支撐起人類對動物的想像,讓牠們癱躺的軀體重新站立、邁開步伐,甚至張牙舞爪,相較於生前更加活靈活現的模樣。

不鏽鋼製的解剖台上,蘭卡的身體首先被劃開,剝下外皮,刮除上頭殘餘的肌肉組織,接著塗上防腐藥劑,再經過石膏與填充物的塑形,最後縫合。當牠再次甦醒,已經伸長了脖子,眼窩內鑲嵌的玻璃眼珠渾圓深邃,反射著博物館內精準控制的光線,甚至比被囚禁於動物園時更加透亮。

蘭卡的身體被製成代表著「馬賽長頸鹿」的標本,眼眶被塞入了永久透亮的玻璃眼珠。
(圖片來源:伊娃.卡托塔法(Eva Koťátková)《被囚禁的長頸鹿心臟輕了十二公斤》(The Heart of a Giraffe in Captivity Is Twelve Kilos Lighter,2024)之展覽專輯,頁48。)

可以說這裡的「重生」已超越個體生命的意義,正如英國藝評家約翰・伯格(John Berger,1926-2017)在〈為何凝視動物〉一文中所言:

動物的血和人的血一樣在流著,可是他們的品種卻是不死的。好像一隻獅子變成(永恆的)「獅子」,一條牛變成(永恆的)「牛」。

——約翰.伯格(John Berger)(註2)

當人類觀看動物時,個體常被化約為物種的代名詞,不論在外觀、習性、感受方面,牠們的差異性被一併抹除,轉而成為群體的代表。博物館分類系統下的每一具標本,都不再僅是自己生命的延續,更代表著某個「物種」的典型(卻也隨時可以被相同物種的同伴取代)。於是,蘭卡變成(永恆的)「馬賽長頸鹿」,繼續矗立於捷克國家博物館數十年,改以學名「Giraffa tippelskirchi」示人。

蘭卡作為標本在捷克國家博物館(National Museum in Prague)展出直到2000年,被一隻更大的雄性長頸鹿取代。圖為目前哺乳類展區中的長頸鹿標本。(©National Museum archives)

然後牠逸散成了氣體

然而標本製作的過程中,蘭卡的內臟殘餘物被溶解成汙水排入公共下水道,導致氣味瀰漫數日未散,甚至迫使布拉格的主要廣場暫時關閉。這場插曲使蘭卡以另一種形式,滲入城市記憶。

2023年在英國諾丁漢當代藝術館(Nottingham Contemporary)展出「在我們呼吸的空氣中有多少長頸鹿?」(How many giraffes are in the air we breathe?),這是藝術家伊娃.卡托塔法(Eva Koťátková,1982-)重新挖掘蘭卡的起點,透過當代藝術的語彙,為這隻失去名字的「長頸鹿」再次續寫生命的敘事。她與孩子合作創造出一組天真漫想的劇場性裝置,在看似童趣的表現形式背後,卻蘊含深刻的反思,如同作品標題所拋出的批判性提問:在這人類中心的世界,是否有更多像蘭卡這樣命運多舛的動物,已悄然消逝於我們的記憶中?

由左至右為藝術家伊娃.卡托塔法、長頸鹿蘭卡的標本,與策展人哈娜.亞涅奇科娃(Hana Janečková)。(圖片來源:伊娃.卡托塔法《被囚禁的長頸鹿心臟輕了十二公斤》之展覽專輯,頁12。)

隔年,蘭卡的形象在多重媒介的交織下,顯得更加具現化。在2024年第60屆威尼斯雙年展中,捷克國家館由策展人哈娜.亞涅奇科娃(Hana Janečková)策劃,與卡托塔法以《被囚禁的長頸鹿心臟輕了十二公斤》(The Heart of a Giraffe in Captivity Is Twelve Kilos Lighter)為題,呈現了為期數月的的檔案研究。藉由蘭卡所帶出的國家敘事,揭示了捷克過去與斯洛伐克共同作為一個社會主義國家,在歷史定位中的矛盾狀態,一方面反對西方帝國主義,另一方面卻試圖透過動物的運輸及照顧,展示國家現代化的科學成就。此作品呼應了雙年展「處處都是外人」(Foreigners Everywhere)的策展命題,將對於族裔、性別、國界的流動與遷徙等去殖民化的討論視角,進一步擴及至那些被視為人類「他者」(other)的動物。

2024年威尼斯雙年展捷克與斯洛伐克國家館,伊娃.卡托塔法的《被囚禁的長頸鹿心臟輕了十二公斤》展覽現場。(攝影/陳儀如)

事實上,動物的終極「他者性」(otherness,註3),正是2000年以後新興的「動物研究」(animal studies)所試圖鬆動的核心。這門結合生物學、哲學、文學、博物館學、藝術史,乃至電影與傳播媒體等跨領域的學科,不僅重新思考動物的倫理地位,更試圖將之作為主體,分析這些非人物種在人類社會中被迫扮演的角色與意義。

策展人亞涅奇科娃表示,即便與卡托塔法共同合作調查了許多蘭卡相關的文件報導與物質材料,但她們拒絕以技術準確性(mechanical accuracy)的方法論將之再現,反倒是提供予觀眾一個開放性的詮釋框架,追溯蘭卡的生命軌跡。(註4)正因如此,此作品並不著重於展示那些精準的歷史檔案、數據圖表、動物標本,而是透過一系列工作坊與社會中相對弱勢的群體合作,伴隨著孩童的想像與年長者的口述記憶,這些碎散的話語與繪畫、雕塑、音樂、服裝、表演,共同構築一種感官與情感導向的敘事結構。

卡托塔法的創作計畫經常與兒童合作,展覽現場有許多幅關於蘭卡的兒童畫作擺置於地面。(攝影/陳儀如)

我們在一段脖子隧道中想像

步入綠園城堡(Giardini)的捷克與斯洛伐克國家館(The Czechoslovak Pavilion)展場,三座隧道狀的空間裝置疲軟在地,上頭暖棕色與淺米色交錯的不規則圖塊,瞬間喚起某種對動物型態的直覺。就像在童年時反覆翻閱的認知啟蒙書上,幾乎可以不假思索地指認出──這是長頸鹿的花紋,因為牠們的奇觀性正是在於那特殊的斑點與長脖子。即使它失去了毛皮質地,被簡化為地圖般的陸塊形狀,甚至僅展示一段段的身體局部,依然清晰可辨。

忽然,我的腦中一閃而過電影《入侵腦細胞》(The Cell, 2000) 中,那匹被猛然墜落的玻璃切成薄片的馬。同樣帶有超現實主義的視覺衝擊,在這裡,卻不顯得殘忍詭譎。從脖子的切面探入,內部的肌肉褶曲柔軟而平滑,外露的血管臟器也呈現科學解剖模型的經典配置──紅色為動脈,藍色為靜脈。動物肢解場景本該瀰漫的血腥感,被均勻的光線削弱了,而更像是一種教材化的呈現。

展覽現場形似血管或臟器的軟雕塑散落四周,裝置結構上也懸掛著一些像是長頸鹿外皮或骨骼的服裝。(攝影/陳儀如)
豎立在展覽現場的黑板畫滿了關於蘭卡的塗鴉。(攝影/陳儀如)

當我把注意力轉移到立在展場一側的黑板上,開始感到自己像是那個基礎生物課堂上,不小心打了瞌睡的小學生,半夢半醒間黑板上的枯燥生硬的專有名詞變形為隨手塗鴉,課本裡的科學插圖化為一具具軟雕塑懸垂在周遭。這裡既像一座等待探索的遊戲場,也是一個由想像編織而成的空間。我稍微壓低身子,帶著好奇地走入長頸鹿龐大的身軀裡,坐臥於如肌肉內壁般的組織,雙手來回感受柔軟平滑的觸感,輕聲的童言童語迴盪在耳邊——那些關於分離的恐懼或是逃脫的渴望。

彎下身,走進隧道般的裝置,彷彿被長頸鹿體內柔軟的肌肉壁包裹。(攝影/陳儀如)
展覽現場的雕塑原型來自蘭卡的標本,藉由進行3D掃描與局部翻模呈現碎片化的長頸鹿身體。(攝影/陳儀如)

蘭卡在博物館下方漂流,牠不再是長頸鹿的形狀,牠在水中,也在空氣中,走過廣場的人們吸入牠的氣息,於是他們突然開始變身,他們的眼睛變了,身上也長出長頸鹿的斑點……。

——布雷諾夫文化中心兒童小組(Břevnov Cultural Centre Children’s Group)(註5)

這裡也有長頸鹿,那裡也有長頸鹿

牆面與展場角落擺置著一件件不完整的模具與雕塑,這些身體部位的原型來自於蘭卡的標本。在觀展過程中,那股逐漸積累的疑惑終於浮現,藝術家為何選擇透過不同媒材反覆再現的手法?這種不斷召喚同一形象的企圖,對創作而言,似乎容易被理解為是一種拿不定主意的危險選擇。有趣的是,策展人提到,整尊標本幾乎差一點就要被帶到威尼斯,但最終卻斷然決定不讓它現身,而是運用3D掃描技術,將其身體解構成模具,再以碎片化的狀態塑形。

展覽現場也將翻模的模具一併呈現,清楚展示了標本裂開處的缺陷。(攝影/陳儀如)

那些標本縫補處的撕裂痕跡,清晰地印刻於肉色的物件。就在這些裂口上,內/外、正/負空間構成一種微妙的辯證關係。這時才意識到,儘管展場裡充滿長頸鹿的圖像,但那個可見、完整的身體,其實始終缺席;相反地,它被徹底切片、拆散,化為身體的開口、敘事的斷裂,也讓我們得以以自身之軀穿行其中。在觀看與想像之間,逐漸拼湊出那個更為立體的「蘭卡」的形象。

伊娃.卡托塔法,《蘭卡(對本能的忘卻所學)》(Lenka (Unlearning Instinct))系列之一,2023年,紙上複合媒材。(圖片來源:伊娃.卡托塔法《被囚禁的長頸鹿心臟輕了十二公斤》之展覽專輯,頁14。)

在那之後,蘭卡又漂向何處?

這令我想起,美國視覺文化學者W.J.T. 米契爾(W.J.T. Mitchell,1942-)對「形象/圖像」(image/picture)關係的巧妙比喻:

把形象想成某種非物質的存有物,是在某個物質載體裡現身、或者鮮活起來的鬼魅般幻影模樣。

——W.J.T. 米契爾(W.J.T. Mitchell)(註6)

倘若我們以其圖像理論來試想,蘭卡的形象化為某種幽靈般的存在,牠既非死亡也非活著。牠依附於各種媒介載體,被不斷地召喚回來。或許站在自然史博物館的標本前,我們經常仰望出神,震撼於這些栩栩如生的完美仿造物。但對於逝去生命的真正沉思,卻並不發生於此。

反倒有另一種哀悼,可能來自於對身體的徹底拆解,再透過想像的敘事與片段的記憶,重新織造出一個流變的形象。在那之後,蘭卡的靈魂便得以繼續漂流於各種媒介之間,形成另一種永恆續存的生命形式。

此展覽計畫現正回到捷克共和國,於布拉格國立美術館貿易展覽宮(National Gallery Prague-Trade Fair Palace)再度呈現。

圖為伊娃.卡托塔法(Eva Koťátková,1982-),於布拉格國立美術館貿易展覽宮(National Gallery Prague-Trade Fair Palace)展出「威尼斯雙年展的回響:伊娃.卡托塔法」(Echoes of the Venice Biennale: Eva Koťátková)。(攝影/Aleksandra Vajd(@aleksandravajd),技術支援/Karolína Matušková,布拉格國家美術館提供)

「威尼斯雙年展的回響:伊娃.卡托塔法」(Echoes of the Venice Biennale: Eva Koťátková)

展期|2025/3/28–7/28

地點|布拉格國立美術館,貿易展覽宮


註1 Alexis Turner, Taxidermy (London: Thames Hudson, 2019), p.19.

註2 約翰.伯格(John Berger),劉惠媛譯,〈為何凝視動物?〉,《影像的閱讀》(臺北:麥田,2017),頁17。

註3 Giovanni Aloi, Art and Animals (New York and London: I.B. Tauris, 2012), p. xvi.

註4 Hana Janečková, “The heart of a giraffe in captivity is twelve kilos lighter”, The heart of a giraffe in captivity is twelve kilos lighter (Prague: National Gallery Prague), p. 37.

註5 Eva Koťátková, children and groups of older people, “Open Up the Giraffe”, The heart of a giraffe in captivity is twelve kilos lighter, p. 25.
註6 W.J.T. 米契爾(W.J.T. Mitchell),石武耕譯,《形象科學》(臺北:馬可孛羅文化,2020),頁42。

陳儀如( 2篇 )

藝術創作者。畢業於國立臺灣藝術大學美術學系研究所(2025),曾獲MEYS捷克高等教育機構短期進修/研究獎學金,於布拉格生活半年。近期研究聚焦於當代視覺文化中的動物圖像,並透過藝術創作回應人類世界中人造物與自然物的揉雜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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