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為何會仰望月亮呢?」
——大河劇「致光之君」第31回(註1)
「輝夜姬回到月亮上了,說不定,月亮上也有人正往這裡看,所以我們才會想仰望月亮。」
2024年度NHK大河劇《致光之君》(光る君へ),出演平安時代(794–1185)女流文學代表《源氏物語》的作者——紫式部(約970–1014),流連於千年前綺縠紛披的王朝文化,盡致淋漓她的美麗與哀戀,散發平安時代女性獨特的魅力。作為日本史上的曠世才女,這部垂名後世,觸探人心渴求,哀憐情愛虛幻,堪稱世上最早的長篇小說,是如何而寫的?除了歷史的討論與分析,想像隨傳說積累、流傳,亦成為後世建構其「真實性」的一環。
歷來配合大河劇的播出,於故事場景地方自治體設立大河劇館(大河ドラマ館),盼藉影視推動聖地巡禮熱潮,促進文化行銷與觀光振興。本次大河劇館共三處,(註2)其中滋賀縣大津市更與在地文化資產共構,展開「紫式部起筆《源氏物語》誕生地——大津」的文化觀光企畫,即圍繞於千年前石山寺皎淨月夜下物語誕生的傳說。
月出皎兮,致光之君:《源氏物語》的誕生
相傳紫式部入宮後,為了服侍中宮彰子(988–1074),於是前往石山寺閉居齋戒,徹夜祈禱,尋求創作靈感。那是八月十五日寧靜而優美的夜晚,月光映照琵琶湖面,素月流天,銀波萬頃。自山寺遠眺,清質皓皓,水色粼粼,於是心神澄澈,浮現種種物語風情。猶趁靈光未逝之際,將佛前供奉的《大般若經》經紙取來,寫下〈須磨〉〈明石〉兩帖……。
目前所見《源氏物語》的起筆傳說,均晚於紫式部的年代,為後世不斷潤色疊加而來。上述將故事舞台置於石山寺月夜的版本,見於《石山寺緣起繪卷》卷四詞書內容,完備於《源氏物語》的注釋書《河海抄》,兩者均為14世紀的文獻。(註3)傳說情景於《石山寺緣起繪卷》中描繪出來,斜向俯瞰室內,身披紫袿,手撥青簾,橫越深深寺院,倒映湛湛湖水,一輪孤月,是實景,也是紫式部清澄心境。正是這片觸景興情,巨作誕生。
琵琶湖畔的文學能量場「石山寺」
起筆傳說的故事舞台──石山寺,位於琵琶湖南端、瀨田川沿岸,全寺建於巨大矽灰岩上的奇特地景而得名。始建於奈良時代天平年間(約8世紀中期)為天皇敕願所造,主祀如意輪觀音。平安時代與京都清水寺、奈良長谷寺同為三大觀音靈場,盛行自京都徒步參拜的朝聖之旅「石山詣」。許多女性文學家皆曾親身參與並記錄於文學中,同《源氏物語》被奉為平安文學雙璧,清少納言(約966–1025)的隨筆集《枕草子》,推崇為佛寺代表。石山寺也憑藉其靈驗的觀音信仰與雋麗的自然景色,成為令眾多文豪流連忘返的文學之寺。(註4)
評論紫式部:墮入地獄 VS觀音化身
上述情境優美的物語誕生傳說,非憑空杜撰而來,背後交織著後代對紫式部的評判。雖然當今普遍推崇其文學成就,但平安時代晚期在「狂言綺語」文藝觀的影響下,視紫式部所作是一部魅惑人心的虛言與空想之作,抵觸佛教「不妄語」的戒律,而有紫式部墮地獄受苦難之說。相對地,另有反對文學需服膺道德,肯定紫式部優美的「綺語」勢必為觀音化身而作,藉此教導人們參悟佛法。(註5)
在觀音化身說的影響下,石山寺成為傳說與信仰的連結點,傳聞中紫式部赴寺向觀音靜禱有感而作文,說明紫式部即石山觀音的化身;觀水月而內心澄澈、文思泉湧的契機,反映受佛教水月觀想的思惟所發展的情節,起筆傳說實蘊含濃厚的宗教靈性氣氛。(註6)
後世更於石山寺舉行法會供養紫式部與《源氏物語》,祈求紫式部與物語的讀者均能免於責難,往生淨土。用作儀式禮拜的紫式部巨幅聖像也被製作,現存最早的作品便描繪紫式部執筆書寫的形象,几前繪插鉢楊柳一枝,為觀音示現的象徵,畫上贊文「源氏水相觀之圖」,連接起筆傳說的宗教意涵。傳說成為信仰的源泉,紫式部書寫是神諭的展現,紫式部供養是維護文學主體價值的具體實踐。(註7)
現今最為常見的紫式部圖像,出自江戶時代土佐光起(1617–1691)所繪的《紫式部圖》,人物凝神微傾執筆坐於几前,畫上題字佛家語「有門 空門 亦有亦空門 非有非空門」,繼承觀音化身說對人物及著作的詮釋脈絡。衣裝運用大和繪金銀技法裝飾,加強平安時代華美雅致的女性形象。
今石山寺本堂一隅「源氏之間」,布置等身大的紫式部人形偶於几前書寫,重現傳說中紫式部書寫現場。寺院後山也有一尊為青楓簇擁,紫式部優雅書寫的雕像。透過信仰與儀式的建構,石山寺與紫式部緊密相連,傳說中的人物足跡化為真實的信仰現場,源源不絕觸發後世對紫式部的想像與追慕。
走入畫中的美人:「紫式部觀月圖」的多重展開
起筆傳說附會作品的創作契機,原蘊含宗教意義的觀月興感,至江戶時代發展出美人觀月的風雅形象。一系列名為「紫式部觀月圖」的作品,基於傳說文本表現觀月寫作的景象,跳脫聖像禮拜的需要,降低人物於畫面的比例,反而著墨於自然風景的描繪,藉風清月朗的天地氣象,襯托紫式部游目騁懷所以創作之雅事。
石山寺現藏較早為土佐光起所繪,畫面呈對角構圖,門扉敞開,遠而望之,白露蔽空,熠熠清輝傾瀉而出,月影降於瀲灩的湖水上,天地鏡像難以分明。畫上題字記述起筆傳說內容。人物與建築可見大和繪工筆細謹的作法,另吸收狩野派水墨技法與空間布局,表現琵琶湖氤氳壯麗的湖光山色壟罩全景。
後續可見在風景的描繪之上,重視季節感的營造。清原雪信(1643–1682)營造祥雲滿布的月夜下,青松紅葉的幽靜;近代畫家如高久隆古(1810–1858)圓弧流轉的線條摹寫秋草蔓蔓、湖水潺潺,流敞大自然的生息;森寬齋(1814–1894)、堂本印象(1891–1975)描繪巖巖石山上,巍巍佛寺內,紫式部嫻雅書寫,更顯孤高脫俗,簇簇楓紅點綴濃厚秋意。
憑藉其所牽引的風雅意象,紫式部觀月亦成為美人畫的一種題材。長於描摹美人的浮世繪師勝川春章(1726–1792)代表作《雪月花圖》,三幅對的形式,左聯主題「雪」,冬季,表現清少納言《枕草子》「香爐峰雪撥簾看」的著名典故;中聯「月」,秋季,描繪紫式部觀月起筆之景;右聯「花」,春季,引平安時代絕世美人也是著名歌人小野小町(約活躍於9世紀),哀嘆櫻花同自己的美貌,皆不能不離無常世事而色衰凋零的和歌。雪月花為日本傳統文藝題材,捕捉時節流變之美,在此援引平安文學才女的典故,為市井風俗的江戶美人畫注入新風。
近代美人畫家伊藤小坡(1877–1968)的《紫式部觀月圖》,引目勾鼻、白皙肌膚,身著銀灰色地秋草紋裳衣,持扇閒坐,秋草搖曳,霧靄中隱現碩大明月。紫式部書寫的主題不再,呈現天朗氣清的秋夜裡,月華映照、香霧環繞的平安美人獨景。亦見於大河劇《致光之君》「月夜」版主視覺,身著白底金鳳凰紋袿的吉高由里子(飾紫式部)昂首獨坐,浸潤於溶溶月色,展現柔和仍忠於自我的信心。
美人雖遠,隔千年亦能共嬋娟,連結實際地景,紫式部觀月成為地方名勝建構的視覺表徵。模仿宋代瀟湘八景,揀選琵琶湖周遭美景八處組成「近江八景」,在江戶時代成為一種雅致的文化而被流傳。其中「石山秋月」一景,源於平安時代法皇(出家的太上皇)行幸所見,在歌川廣重(1797–1858)的浮世繪中,藉山景分割畫面,虛實相襯空間的遼遠,皓月當空,水天一色。
石山月夜之美,更不待言千年前觀月興意的紫式部,可見近江風景得以觸動人心的力量。觀月一事從原本的「宗教觀想」轉為「名勝觀覽」,紫式部則是見證這片地域神秘能量的最佳代言人。
推動在地文化觀光:「紫式部與大津」的文資串連
本次大津市大河劇《致光之君》活用推進協議會,以《源氏物語》起筆傳說為本,整合古蹟、文物、博物館,乃至當代影視產業,打造與紫式部千年心繫的祈禱之旅。重建平安時代「石山詣」的朝聖路徑,並安排遊輪巡航接駁琵琶湖畔至石山寺的水路,體驗千年前女流文學家的參拜旅路。
為了更深刻呈現紫式部與大津的連結,推出由石山寺、三井寺、大津市歷史博物館三所共構的紫式部關聯展示。
石山寺的歷史意義已如前述,寺內舉辦全年度「石山寺與紫式部」展,讓遊客盡覽其重要收藏:春季主題圍繞紫式部起筆傳說與平安時代信仰與文學;夏季聚焦於描繪《源氏物語》各帖場景的「源氏繪」;秋季以紫式部與佛法為題,展示紫式部供養與觀音化身說的相關文物。此外,不能錯過寺內今年1月新設的「《致光之君》大河劇館」,主要展示劇中服裝道具,並複製紫式部書寫的房間與文房用具。另有大螢幕4K劇院,播放角色訪談及劇集影像,以及平安時代和歌文學的專題介紹。
若擔心錯過石山寺不同季節檔次的展件,不妨安排大津市歷史博物館連袂舉行的「源氏物語與大津」特展,至2025年2月石山寺重要文物將於此館輪替展出,並介紹琵琶湖周遭地域相關文學景點。為促進文化體驗,博物館設計平安貴族衣裝活動,複製石山寺本堂的「源氏之間」,可現場親子同樂更換十二單衣,入內親身模擬紫式部執筆書寫的經驗。
三井寺為紫式部父親及其親屬出家修行的佛寺,與紫式部家族有深切的佛緣。此次公開展示相關史料文獻,如《寺門傳法灌頂血脈》紀錄紫式部家族皈依受傳法灌頂的譜系,文學如《源氏物語》注釋書《湖月抄》、紫式部的百人一首歌牌等。
今年中秋,來一場石山賞月嗎?
透過傳說的形塑與建構,紫式部蘊含多重的文化象徵,在平安文學才女之上,也代表一種對文學的信仰,地方名勝詠懷的對象,並逐漸凝練成一種美人範式。後世的人們透過各種方式參與、詮釋關於她的想像,親身觸碰那神秘而遙遠的過去,一窺那榮華璀璨的平安時代。創作歌手レキシ曾作紫式部單曲,顛覆其端莊嫻雅的形象,變裝著十二單衣於京都淘氣奔跑,仍唱誦著平安女性情熱的愛戀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