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賞月的100種姿勢:最後的天才浮世繪師──月岡芳年《月百姿》精選

賞月的100種姿勢:最後的天才浮世繪師──月岡芳年《月百姿》精選

100 Ways to Appreciate the Moon: The Last Ukiyo-e Master, Select Works from Tsukioka Yoshitoshi’s “One Hundred Aspects of the Moon”

在中秋夜抬頭仰望,你看到的是一輪明月,還是千年的故事? 日本浮世繪大師月岡芳年(1839–1892),在生命最後八年創作《月百姿》,將神話傳說、文人鄉愁、武者豪情與庶民日常,都交給月光映照。這套系列不僅展現「月亮的百種姿態」,也留下浮世繪時代最後的光輝。如同一場跨越時空的賞月會,邀我們在月下重溫人間的悲歡與浪漫。

如果月亮有一百種姿態,那是因為它照見了世間百態。

中秋夜裡,人們抬頭仰望滿月——有人在庭院裡舉杯閒談,有人在巷口升起烤爐,在月色下隨口聊起嫦娥奔月、玉兔搗藥的傳說。一百多年前,日本浮世繪大師月岡芳年(1839–1892),也曾被這輪月亮深深吸引,在他生命最後的八年裡,創作了《月百姿》系列,替月亮畫下了一百種模樣。如同一場橫跨時空的「百人賞月會」,把東亞千年的故事與身影,都交給月光來照映。

新月、滿月到月環食,以及粉黃橘各色月亮的姿態。月岡芳年,《月百姿》(局部),木刻版畫,1839–1892,日本。(Public Domain)

月岡芳年的一生與浮世繪的終幕

月岡芳年(1839–1892)的一生,幾乎完整跨越了日本幕末到明治的巨變時代。芳年自幼展現繪畫天分,11 歲便拜入歌川國芳門下。國芳以勇壯豪放的武者繪著稱,題材多取材於戰國武將、歷史故事與奇譚妖怪,影響了芳年早年的創作路線。

19 世紀中葉,日本社會動盪不安。幕府體制走向崩潰,外國勢力的進入打破了舊有的秩序,戰爭、政變與文明開化接連而來。這些劇烈的轉折,為他提供了大量題材,與師傅的浪漫豪情相比,芳年更注重真實感,他不僅學習浮世繪傳統的筆法、構圖,也嘗試將西方傳入的素描、透視、解剖學融入畫面,讓人物的姿態更具立體感。這種兼容並蓄的風格,使他在同輩畫師中獨樹一幟。

月岡芳年《月百姿》〈史家村月夜 九紋竜〉。(Public Domain)

與此同時,浮世繪的地位正逐漸被新興媒體取代。

浮世繪曾是江戶庶民文化的縮影,記錄歌舞伎舞台、遊廓風情、四季風景與歷史故事;然而隨著攝影帶來即時影像、石版畫能大量複製,錦繪(多色套印版畫)失去了新聞插圖的功能與市場。加上明治政府推動西化,也使浮世繪愈加被視為「舊時代的產物」。在這樣的夾縫中,芳年仍努力維繫浮世繪的生命力,以求在時代洪流中尋找出路。也正因如此,後人稱他為「最後的浮世繪大師」。這個稱號不僅是對他藝術成就的肯定,更帶著時代悲涼的意味。

月光下的百種身影

《月百姿》一百幅畫作以「月亮」為核心,展現出極為多元的想像,既有中日神話傳說與歷史人物故事,也融入文人詩句與庶民節慶的日常。同時,作品延續浮世繪的傳統題材,涵蓋武者繪、名所繪、動物繪、美人繪、演員繪等,內容豐富多樣,卻未經刻意排序。就如同葛飾北齋《富嶽三十六景》裡默默陪伴人們日常的背景「富士山」,《月百姿》的每一輪月亮,也映照著世間萬物。

月岡芳年《月百姿》〈むさしのゝ月〉、〈吼噦〉。(Public Domain)

延伸閱讀|葛飾北齋筆下的富士山風景:浮世繪《富嶽三十六景》在畫哪裡?

《月百姿》創作時間橫跨1885至1892年,對芳年而言,那是一段病痛纏身、精神時常失常的晚年。但他仍全力投入創作,彷彿與時間賽跑一般,為世人留下這套規模宏大的百幅連作。當時的出版商滑稽堂秋山武右衛門提供資金與支持,弟子年方、年英也在後期協助修補未竟之稿,使得《月百姿》終於能夠在他辭世後完整付梓。

以下精選17件作品,帶大家一起欣賞芳年絕筆的月亮身姿。

美人婀娜,月色共賞

新吉原遊廓向來是浮世繪的經典題材,但在《月百姿》中,描繪遊妓或藝妓的美人圖並不多見,因此格外珍貴。〈廓之月〉中捨去繁華熱鬧,美人的背影不再是艷麗與喧囂的符號。她凝望春櫻飄落,身姿在童女(禿,住在遊廓的幼女)與月色襯托下,流露出一種知性的溫柔。

月岡芳年《月百姿》〈廓之月〉、〈四條納涼〉。(Public Domain)

〈四條納涼〉則描繪京都四條河原,原本人潮熙攘的納涼勝地,在芳年筆下化為一位將雙足浸入鴨川的女子與盛夏滿月的對照,氣氛格外寂靜。她的上方髻、笹色紅與鮮紅襦袢,在清冷月色中隱隱透出情感張力。

這兩幅作品皆展現芳年一貫以孤立人物、留白引導觀者想像補全畫面、節制色彩營造氛圍的創作手法。正如版畫家磯田一磨(1882–1956)所評,芳年的女性形象帶有「向上進取」的健全感,即使身陷遊女生活,也隱含理智與自覺。(註1)

文人對月,遙思寄情

〈赤壁月〉描繪的是北宋文豪蘇東坡〈前赤壁賦〉的意境。歷史上的「武赤壁」曾見證曹操與周瑜的決戰,800年後,蘇軾被貶黃州,將秋夜江岸比作「赤壁」(後稱文赤壁),泛舟賦詩。笛聲裡,他與友人談論英雄榮枯與人生無常,最後感嘆唯有「江上清風、山間明月」能恆久共享。芳年筆下,月色遙遙,舟中吹笛的身影似在向遠空的皎月呼應,流露出對永恆之物的渴望與寄情。

月岡芳年《月百姿》〈赤壁月〉、〈あまの原ふりさけみれは春日なる 三笠の山に出し月かも〉(中譯:長空極目處,萬里一嬋娟。故國春日野,月出三笠山。出自阿倍仲麻呂)本文簡稱〈阿倍仲麻呂〉。(Public Domain)

〈阿倍仲麻呂〉(簡稱)則取材自奈良出身的遣唐留學生仲麻呂。他16歲渡唐,仕宦數十年深受唐玄宗賞識。天平勝寶五年(753),仲麻呂於明州登船準備返鄉,臨行之際,友人在海邊設宴餞別。彼時明月高懸,卻註定成為無望的景象——歸航因風暴而失敗,他最終安老於長安。傳統畫家多以巨大明月烘托其鄉愁,芳年卻刻意將月亮畫得渺小而遙遠,並以房柱隔開人物與圓月,凸顯人物孤寂的思鄉之情。

兩幅作品皆以「秋夜望月」為主題:蘇軾的哲思寄情與仲麻呂的鄉愁相互映照。遠懸天際的月亮,成為不可企及卻始終存在的光輝,使「遙望」成為文人心境最真切的寫照。

以月為幕,不朽的月宮神話

在《月百姿》中,月宮神話被視為中秋最具代表性的傳說。嫦娥、吳剛、玉兔這三個熟悉的形象,分別化為夜空中最鮮明的主角。〈嫦娥奔月〉中,芳年以奔雲而上的女子,展現天女的婀娜身姿。她右手持「不死藥」,背後淡粉色的圓月顯得遙遠而冷冽,暗示著背叛後的孤寂命運。這裡的嫦娥既是聖潔的月神,也是因欲望而墮落的身影,散發出矛盾而夢幻的氛圍。

月岡芳年《月百姿》〈月之桂 吳剛〉、〈嫦娥奔月〉。(Public Domain)

〈月之桂 吳剛〉描繪的不是他揮斧伐桂的瞬間,而是仰望月宮、即將登月的剎那。滿月懸於高空,象徵著遙不可及的境界,腳下的樹影則暗示著無盡的試煉與懲罰。芳年強調人物的上衝動勢,使觀者感受到人類追逐長生與永恆的渴望,卻也隱含著「永遠無法完成」的徒勞。

月岡芳年《月百姿》〈玉兔 孫悟空〉。(Public Domain)

〈玉兔 孫悟空〉取材自《西遊記》後段的情節,描繪玉兔化身天竺公主欲嫁給唐三藏,卻被孫悟空識破真身的瞬間。畫面中,孫悟空舉棒欲擊,月神太陰星君現身喝止,使玉兔恢復為月宮白兔,正是戲劇性最強的臨界一刻。芳年將巨大滿月置於畫面正中,既是舞台幕布,也成為照破幻象的光源,象徵著虛妄消散,真相終將在月光下顯現。

三件作品皆以遙遠的明月為舞台,將愛與背叛、欲望與懲罰、幻象與真相凝縮其中。芳年讓這些流傳千年的故事重新閃耀,使月宮不再只是神話的舞台,而是人類情感與想像的永恆投影。

明月引路,輝夜姬回歸天界

在日本,中秋十五夜的習俗同為賞月,並擺設芒草與糰子,象徵祈福與感恩。《竹取物語》中「輝夜姬的故事」與中秋緊密相連,傳說輝夜姬在八月十五的滿月之夜返回月宮,因此成了日本家喻戶曉的中秋故事,猶如日本版的「嫦娥奔月」。

月岡芳年《月百姿》〈月宮迎 竹とり〉。(Public Domain)

故事中,竹取翁從發光的竹子中發現女嬰,取名為「輝夜姬」,將她撫養長大。輝夜姬以絕世美貌與聰慧著稱,卻以奇珍難題婉拒五位求婚者,甚至連天皇也無法挽留。三年後的中秋夜,她坦言自己來自月宮,必須隨天界使者歸去。滿月下,竹取翁跪地悲痛欲絕,巨大身影象徵人世間的無力與依戀;相較下,月中使者與輝夜姬則顯得冷靜、莊嚴,站立於白雲之上,強化了「人間留不住天上人」的宿命感。

畫面中侍女的翳子長柄超出畫框,形成一個三角形,猶如天人兩界之間的通道。這種構圖手法不僅承襲浮世繪傳統,更凸顯月亮作為彼岸世界的象徵。輝夜姬的歸返,使她化為月光下世人無法挽留的永恆之美。

合戰映月影,英雄傳千秋

接著來看,《月百姿》中的歷史時刻。〈稻葉山之月〉描繪戰國時代織田信長(1534–1582)攻打稻葉山城的傳說。畫中攀崖的武士是蜂須賀又十郎(秀吉陣營),他背上的大葫蘆(瓢簞)才是畫面真正的主角。根據故事,木下藤吉郎(後來的豐臣秀吉)帶人夜襲城池,潛入後舉起葫蘆作為信號,引導信長軍裡應外合奪下城池。這只瓢簞後來演變成秀吉的軍旗「千成瓢簞」,成為他成功與權力的象徵。

月岡芳年《月百姿》〈稻葉山之月〉、〈賤岳之月 秀吉〉。(Public Domain)

〈賤岳之月 秀吉〉則再現1583年豐臣秀吉與柴田勝家,在滋賀縣「賤岳」的著名決戰。傳說戰前立起的金瓢簞軍旗在月光下閃耀,嚇退敵軍。芳年筆下,戰場的喧囂被簡化為秀吉一人孤立的身影,他的頭盔飾物象徵「必勝」,而他吹響的法螺貝與水中映照的明月交相輝映,形成「二重月光」的神秘場景。這不僅象徵士氣振奮,更被芳年詮釋為月下奇蹟。

兩幅作品都透過「瓢簞」與「月光」強調秀吉的傳奇,將歷史戰事轉化為月夜映照下的英雄神話。

月下啟示,化身悟道與靈思

在《月百姿》中,月光不僅是自然景象,更是啟迪智慧與靈感的象徵。〈南海月〉描繪觀音端坐於海邊岩石上,身披著素衣,背後圓光宛如滿月,與畫題相呼應。佛典記載觀音的淨土在「南印度補陀落山」,因此題名〈南海月〉既指涉觀音的道場,也象徵月亮的圓滿清明。

浪濤拍岸波動不安,月亮一隅光明初現又被烏雲遮掩,暗示修行仍在途上。觀音身後散發出明亮光輝,表示慈悲與智慧已隨月光顯現。芳年不僅表現宗教意象,也呼應《月百姿》整體精神──月光是通向悟境的啟示,引導眾生於紛擾世間回歸本源。

月岡芳年《月百姿》達摩〈破窗月〉、觀音〈南海月〉。(Public Domain)

〈破窗月〉中的紅衣達摩,捲曲的鬍鬚與胸毛,呼應他作為印度僧人的身份。不同於傳統在土牆內面壁的形象,芳年在明治時代的跨文化氛圍中,將達摩重新視覺化,以異域相貌端坐於破裂的石洞中。既回應其真實出身,也映照當時日本對外國人的想像。從岩縫中探出的滿月,成為映照達摩心境的「窗口」象徵他已然悟道,達圓相之境。 

〈石山月〉則再現紫式部在石山寺得靈感的傳說。芳年摒棄「湖水映月」的典型構圖,改以托腮沉思的女子與近山明月相對。這姿態不僅呼應石山寺本尊如意輪觀音的思惟相,也將她塑造成觀音化身,使《源氏物語》的誕生被視為月光孕育的靈思。

月岡芳年《月百姿》紫式部〈石山月〉。(Public Domain)

三幅作品各以觀音、達摩、紫式部為主角,卻同樣藉由月光強調「悟道與靈思」的瞬間,讓月下意境化為超越時代的人類共通追尋。

月下農家日常,閒情寄心境

〈夕顏棚納涼〉(簡稱)取材自木下長嘯子(1569–1649)的和歌,芳年將「下涼」改作「夕涼(ゆふ涼)」,更契合月下氛圍。畫中描繪農家夫妻於夕顏(瓠瓜花)棚下乘涼,女子懷抱嬰兒,清貧卻安好。這樣的景象與長嘯子因關原之戰而失勢隱居的身世形成對比,折射出「盛者必衰」的無常。

月岡芳年《月百姿》〈たのしみは夕皃たなのゆふ涼 男はてゝら女(め)はふたのして〉本文簡稱〈夕顏棚納涼〉,大意:樂事在於,黃昏納涼時分,男子穿著單衣(ててら),女子則穿著二重襦袢(ふたの)。(Public Domain)

與歌川國芳、豐廣等早期描繪類似場景的作品相比,芳年在《月百姿》中強調的不是美人或雅致,而是庶民生活的樸素之美,將月光映照下的農村生活視為一種慰藉與安定。此作不僅重現古歌意境,也隱含藝術家晚年的省思。在幽靜月色中,他回望逝去的輝煌,更珍惜當下平凡的幸福。

無月之月,光影中的想像

在《月百姿》中,有些作品刻意不直接描繪月亮,而是透過間接的光影暗示,讓觀者自行想像畫面外的月色,從而拓展畫面的深度與餘韻。〈名月や畳の上に松の影〉取材自俳諧師寶井其角(1661–1707)的詩句,畫中不見月輪,卻以榻榻米上的松影、屏風紅葉與美人團扇的呼應,讓室內也盈滿秋夜月光。

月岡芳年《月百姿》左至右:〈名月や畳の上に松の影〉,大意:明月高懸,松影映榻。〈はかなしや波の下にも入ぬへし つきの都の人や見るとて 有子〉本文簡稱〈內侍有子〉,大意:哀哉!即便將沉入波濤之底,也彷彿是因月之都的人在天上凝視著我。〈常にこそ曇(くもる)もいとへ今宵そと おもふは月の光なりけり 玄以〉本文簡稱〈前田玄以〉,大意:常日裡嫌月被雲遮,唯有今宵,方知月光的皎潔動人。(Public Domain)

另一幅〈內侍有子〉(簡稱)則描繪平安時代的內侍(女官)有子投河的故事。透過水面波光反射,引空中皎月入畫,映照她專情卻無望的心境,借助月光寄寓「重逢」的誓言。至於〈前田玄以〉(簡稱),畫中明月被御簾遮去,真正的月光卻投射在人物剃光的額頭,使之熠熠生輝,化為畫中「第二輪滿月」。

這些作品皆體現芳年的巧思:月亮不在眼前,卻處處存在;它既能化為影子、波紋與反光,也能成為情感與歷史的隱喻,將「月」的意象從具象轉化為無形,進而賦予觀者更廣闊的想像空間。

月岡芳年《月百姿》,1885–1892。(Public Domain)

從早年血腥激烈的武者繪,到晚年寧靜優雅的《月百姿》,芳年的藝術生涯宛如橋樑,銜接著江戶的舊時代與明治的新世代。1892 年他辭世時,浮世繪作為大眾娛樂的主流已然落幕,《月百姿》因而常被視為「最後的浮世繪」。

然而,這並不意味著浮世繪的技法與精神自此消逝,它在大正、昭和的新時代中,透過川瀨巴水等人的新版畫再度綻放。也正因如此,《月百姿》格外動人,不僅是芳年個人的集大成,更是江戶浮世繪時代的餘暉,同時亦是新時代的序章。

延伸閱讀|歌川國芳的武者妖怪+川瀨巴水的新版畫風景:創價美術館「從江戶到近代—東京富士美術館浮世繪典藏展 」(下)


註1 高橋・前掲「総説・明治版画」,頁79。轉引自〈28.月百姿 廓の月〉,部落格《浮世絵に聞く!》,2022.06.14發布。(2025.10.01瀏覽)

朱佑霖(Chu Yu-Lin)( 107篇 )

國立臺灣師範大學藝術史碩士,現任典藏ARTouch編輯。對東亞區域跨物質與視覺文化研究感興趣,近期關注臺美史中的植物圖像。

歡迎來信投稿:yulin@artouch.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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