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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可能是我在日本的最後一場展覽了——「村上隆 靈氣京都」

這可能是我在日本的最後一場展覽了——「村上隆 靈氣京都」

This is Likely My Last Exhibition in Japan — “Takashi Murakami Mononoke Kyoto”

天嫉英才,所以總在才華之人的命途滿覆荊棘,而現在走在這道上的是村上隆,京都市京瓷美術館現正舉辦的「村上隆 靈氣京都」則更像是他個人與日本、葛藤與和解交織的過程。睽違23年再次回到公立美術館進行大型回顧展,而他卻也說:「這可能是最後一次了。」

江戶時期的天才畫師伊藤若沖說:「願等上千年只為那投向我的目光(千載具眼の徒を竢つ)。」(註1)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以乳白肌膚畫風為名的藤田嗣治,曾因受軍方委託製畫而被視為戰犯,在歸化法國後也說:「並非我拋下日本,而是日本將我遺棄。」天嫉英才,所以總在才華之人的命途滿覆荊棘,而現在走在這道上的是村上隆,京都市京瓷美術館(簡稱京瓷美術館)現正舉辦的「村上隆 靈氣京都」則更像是他個人與日本、葛藤與和解交織的過程。(註2)

村上隆《金色の空の夏のお花畑》 2023-24年。(攝影/鄭禹彤)

村上隆,1962年出生東京。在東京藝術大學攻讀日本畫至博士學位。此後,赴美探索當代藝術與歐美市場,並以日本傳統繪畫與二次元漫畫的平面性、平視正面性的共通點,提出「SUPERFLAT(超平面)」主張,威震國際。延續米開朗基羅、林布蘭、江戶浮世繪的製作流程建立藝術工房,以24小時輪班、70–80人同步制來完成其作。貼近一看,每個看似電繪、簡潔易懂的畫面,實則以多色壓克力鋪陳、精微逼真。2001年,他將工房升級成KAIKAIKIKI GALLERY,跨足業務包含:扶植新銳藝術家、藝廊經營、影視媒體、商品餐飲開發……,員工多達250名,甚至一度在臺北駐點。

村上隆曾於其他採訪提及此108手繪作品是本展花最多功夫的創作 展示風景。(攝影/鄭禹彤)

然而,他在藝術與商業間的運籌帷幄,遭到日本動漫界及藝術愛好者的兩面夾擊——前者不甘於他憑此文化獲利而後者對融入漫畫、動漫的藝術性語帶保留;加上他時而將日本與美國的藝術環境差異溯源於第二次世界大戰戰勝與否、及其延伸心態,也戳到傳統人士的痛處(同註2),使他在日本當代藝術圈裡,遊走於令人又愛又恨的光譜兩端。

這使海外年年大展、九成畫作購自海外的村上隆,在日本美術館的大型個展發表僅寥寥3次,分別為:2001年在東京都現代美術館的「妖獸召喚?火力全開?回復?全滅?」、2015年在森美術館的「村上隆的五百羅漢圖展」以及作為京瓷美術館開館90週年紀念的本展。

DOB君初期系列作品 展示風景。(攝影/鄭禹彤)

意即,這是首次在東京之外、睽違8年回到日本美術館、睽違23年再次回到公立美術館進行大型回顧展,而他卻也說:「這可能是最後一次了。」今年62歲的他也耳順,坦然接受世人的理解與不理解,只道:「即使10年後、我過世之後,回頭看此展也依舊是個奇蹟。」(同註2)

日本當代藝術家直擊的藝術困境與解決之道

了解背景之後,尤顯此展的珍貴,執行面卻非一切順遂。首先,因村上隆的藏家幾乎來自海外,使作品送回日本必定產生數億日圓的運送費與保險費,也就是說,在日本舉辦人生回顧展幾乎是不可能的事實,而此展的轉機在於京瓷美術館事業企劃推進室總經理高橋信也。此人因參與了村上隆人生前兩檔展覽策畫,與村上隆建立堅固的信任與友誼,加上身為對日本史極度了解的京都人,使他得以成功委託村上隆為此展創作九成、超過100幅以京都、日本美術史為主題的新作。

村上隆《不思議の森のDOBくん》 1999年,現場展示風景。(攝影/鄭禹彤)

再者,依舊是資金問題。因館方僅能支付整體展覽計畫一半的費用,使村上隆必須自籌剩餘費用,這使他開始研究日本獨有的「故鄉納稅」制度。此制度立意在改善地方的財政困窘,藉由捐款給地方政府,可使國民抵銷稅金並獲得來自地方政府的地產禮品,增進故鄉認同意識。於是,村上隆為此制度設計限定版的「COLLECTIBLE TRADING CARD」作為京都人納稅的謝禮,不僅讓本展成為日本史上第一個將此制度導入美術館的展覽,也成功在3個月內募集超過3億的資金,讓京都在地居民得以免費入場觀展。(註3)雖然如此佳績,讓我們雀躍於日本人對村上隆藝術觀的認同,卻也因創作與掙錢蠟燭兩頭燒的處境,讓村上隆對於未來在日辦展的念頭卻步。

左|村上隆《吽像》2014年;右|村上隆《阿像》2014年。(攝影/鄭禹彤)

當代藝術與傳統京都碰撞的全新火花

雖然幕後勞師動眾,動機卻不在於藝術家個人的任性,作品將與京都人、海外來訪者的積極溝通表露無遺,令我們為之動容。中央大廳覆上大尺幅壁紙,讓「村上流」的櫻花款款落下,《阿像》與《哞像》的形體被推測源來自奈良興福寺的《木造天燈鬼・龍燈鬼立像》。(註4)此作來自鎌倉時代最具代表的藝術家運慶的三男康弁,取代以往怪力亂神被神明壓在腳下的意象,兩鬼罕見擔綱主角、腳踩八卦、手提燈籠來驅惡避邪,此作靈感來自三一一大地震,即使發表時以事隔3年、展出地在紐約,但能激發的興奮與正能不變。

村上隆《お花の親子》及展覽限定和菓子。(攝影/鄭禹彤)

通往庭園,高10公尺、貼金箔的銅製雕像《Flower Parent and child》衝擊眼簾。它曾展於疫情時候的六本木之丘,撫慰人心惶惶。這次則讓花朵站在2002年即開始合作的LV聯名彩色紋樣皮箱上,不僅與山景交相輝映,也回應不遠處方廣寺裡,曾在16世紀被豐臣秀吉下令放置19公尺大佛像的榮光。

村上隆《洛中洛外圖屏風 佐又兵衛rip》局部。(攝影/鄭禹彤)
村上隆《洛中洛外圖屏風 佐又兵衛rip》局部。(攝影/鄭禹彤)

入展,狹窄廊道上、12公尺寬的《洛中洛外圖屏風 佐又兵衛rip》由高橋信也指定、委託繪製,忠實摹寫之餘添上了村上隆經典的花朵標誌。原件現被列為國寶,由岩佐又兵衛繪製。當年畫家父親因反抗織田信長被迫蟄伏民間,使他有了洞察各階層人士的機會,體現在2500位畫中人的姿態中。王公貴族的氣派、尋問柳巷的陰翳、時令祭典的喧囂都被他駕馭得宜,被視為浮世繪的元祖。雖然屏風來自17世紀,圖中左側象徵德川家的二條城,以及右側代表豐臣家方廣寺都表露出時間推移之感。祇園、清水寺座標如常,讓當地人可以尋得自家位置,那麼當代藝術再怎麼講求概念,也有了依靠。

青龍 京都、白虎 京都、朱雀 京都、玄武 京都展示風景。(攝影/鄭禹彤)

再入暗室,流淌的微妙音波勾引著不安的神經。時間回到8世紀的平安時代,也是政治中心遷往平安京(現 京都)的時候。最後一批遣唐使返回日本,日中政治交流在此告一段落,日本文化覺醒。儘管如此,他們仍信仰著對應京都地理的四神,並相信這即是京都的靈氣根源——東有青龍守鴨川、西有白虎守山陰道、南有朱雀守巨掠池、北有玄武守船岡山。

村上隆 六角螺旋堂 展示風景。(攝影/鄭禹彤)

中間柱上的六角堂是當時京都的幅員中心,內有鐘聲警示人民戰亂或瘟疫,造型同時參考自福島會津的螺旋堂,加強人神連結。莊嚴敦厚之感,讓我們無法想像這塔竟以發泡材製作而成,本是為了安全性考量,卻也令我們再度驚嘆於村上龍的思想彈性。比人還大的四神無圖像參考依據,卻在一週以內完成,也令我們不得不佩服工房創作者的繪畫實力。(註5)

琳派日本畫與村上隆SUPERFLAT——橫跨500年異曲同工的精神性

生活面與精神面都得到了共感後,當然也有以京都藝術與歷史量身打造的系列作品,部分與「琳派」藝術緊密相連。有別於朝廷熱衷、傳統形式的狩野派以及庶民吹捧的浮世繪,16世紀盛行的琳派重視裝飾性、設計性,並以金銀箔貼製背景、平視角度呈現簡潔洗鍊的花鳥山水,時與文學、工藝結合。別於其他日本畫派,琳派不拘形式傳承,使其風延續超過500年。後世學者研究後,發現琳派代表人物以百年為一循環地穩定登場,如:16世紀的俵屋宗達、17世紀的尾形光琳、18世紀的酒井抱一⋯⋯,也使村上隆被視為琳派在當代巨擘。(註6)

左|村上隆《風神図》2023-24年;右|村上隆《雷神図》2023-24年。(攝影/鄭禹彤)

《風神雷神圖》作為歷代琳派大師必畫之作,也成為考究風格關係中最不可忽視的作品。最初由琳派始祖俵屋宗達發表,肌肉豐滿卻輕盈躍動,威風凜然卻帶幽默詼諧的拿捏被受推崇,也使歷代琳派巨匠躍躍欲試。現存於京都建仁寺的此作被列為日本國寶,而今村上隆的版本則在神明的情緒表現、吐納氣息、四濺雷光表露迥然生機,很難不聯想到日常生活的電玩意象及可愛文化。

村上隆《金色の空の夏のお花畑》,2023-24,300×1000公分。(攝影/鄭禹彤)

被列作重要文化財、17世紀尾形光琳的《立葵圖屏風》,也在村上隆的改作下成為展覽的主視覺,少去原作的參差交叉,改以中央一朵花傲然挺立,雖高處不勝寒卻元氣面對,像極了村上隆本人的性格。

左圖 村上隆《尾形光琳の花》,2023-24年,寬120公分。(攝影/鄭禹彤)

尾形光琳的影子也寄託在入展開始的金線水波紋樣地板,致敬的是《紅白梅圖屏風》;旁側的圓形作品也由尾形光琳繪製的團扇改作,可見琳派對藝術、工藝、設計平等對待的眼光,已活用至當今村上隆提唱的SUPERFLAT(超扁平宣言)中,可愛文化、虛擬動漫、當代藝術也不再有貴賤之分。

村上隆 雲龍赤變圖《被辻惟雄先生問:「你也自己來畫看看(日本畫),如何?」後怒畫的版本》(辻惟雄先生に「あなた、たまには自分で描いたらどうなの?」と嫌味を言われて腹が立って自分で描いたバージョン) ,2010年,壓克力帆布,363×1800公分。(攝影/鄭禹彤)

另外,長18公尺的《被辻惟雄先生問:「你也自己來畫看看(日本畫),如何?」後怒畫的版本》的意象則源於18世紀曾我蕭白的《雲龍圖》。現藏於美國波士頓美術館的此幅作品,由CANNON精密複製品則京都天龍寺。畫名中的辻惟雄是日本藝術史權威,他的主張左右著每位藝術家聲勢高低,伊藤若沖與長澤蘆雪即是淹沒在歷史黑闇中被他點亮的明星。他與交往甚密的學生、友人村上隆談道:「你作為以日本畫為起家的創作者何不親自畫畫看(而非仰賴藝術工房)呢?」村上隆便回以滂薄巨龍。再看此畫,雲龍眉宇及淚眼汪汪,什麼都沒說,渾身轟隆隆地卻已透露了一切——如同我們皆渴求、被認定的自我價值。

村上隆KAIKAIKIKI GALLERY內部工房指示書。(攝影/鄭禹彤)

雖然「村上隆 靈氣京都」展成功渲染出極高的話題性,180件出展作品卻並非一目了然的簡單,色彩底下撐腰的是無盡概念、經緯與策略,今僅能潦草介紹一二。日本當代藝術家眾星閃爍的年代,村上隆在個性上絕對是最平易近人的那位。不僅親自主持線上徵才說明會讓日本美術大學生倍感誠意,頻繁出現在個展及公司經營的咖啡廳Coffee Zingaro中不吝與人合影;更以此展為契機,積極與在日本YOUTUBER頻道上獻身說法,甚至自創頻道增進對他創作與經營的理解。

展內有多幅作品為村上隆本人手寫的展覽解說。(攝影/鄭禹彤)

作品如其人,我們便可知為何有些作品注定普及於世。非關世間冷熱,若我們不曾將行動力極致成職人精神,不曾熱情地向地表所有人傳達、溝通己念,那也許就不能算是對創作虔誠過。這是觀展後,也是筆者在曾與藝術家本人實際接觸後深烙於心的事。

京都市美術館開館90周年記念展——村上隆 靈氣京都

展期|2024.02.03–09.01
地點|京都市京瓷美術館


註1 首度將伊藤若沖與村上隆的心境作擬的提出者為野村美術第二代社長野村雄一。
註2 參考自2024年4月26日 山田五郎×村上隆」演講。
註3 村上隆(2024)「『ふるさと納税と美術館展』村上隆解說」(2024年7月10日視聽)
註4 推測者為野村美術第二代社長野村雄一。
註5 掛軸塾_日本画、美術、文化、表具(2024)「永久保存版 | 村上隆 もののけ京都 独占インタビュー | SUPER FLAT と現代美術アート | Takashi Murakami」(2024年7月10日視聽)
註6  CASA Brutus編輯部西尾洋一等人(2024)『CASA Brutus 村上隆と京都』「琳派100年周期の怪」,2024年4月號,頁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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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禹彤( 23篇 )

畢業於日本武藏野美術大學,曾實習於東京國立近代美術館,現活躍於日台近現代藝術專文撰寫、旅遊導覽、翻譯經紀。用眼、耳、鼻、舌、身、意感知藝術的血肉笑淚,蛻變成字、普及於世。 合作邀約:chengyutungart@g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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