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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事可記:「香港再偶拾」評論

無事可記:「香港再偶拾」評論

Nothing notable: on “Another day in Hong Kong”

作為「檔案」的保存機構,亞洲藝術文獻庫透過這檔展覽提示觀眾「檔案」不僅是關於記憶的技術,而更是關於遺忘的技術,隱含著精巧、反身性的機構批判(institutional critique)的策展姿態。參展藝術家名單橫亙數個世代,從當時已活躍於藝術圈的李家昇(1954-)、處於青少年時期的梁御東(1983-)到年僅四歲的Florence Lam(1992-),「香港再偶拾」以年齡跨度甚大的記憶取樣,描繪出相異世代對於香港面貌不同的理解路徑,且揭示香港歷史的另一面——充滿了被遺忘的個人故事、情感的細微差別以及那些在主流歷史敘述中被忽視的經歷。

「偶拾」的前提

「1996年10月19日」——亞洲藝術文獻庫(Asia Art Archive,簡稱AAA)館內所有香港文獻資料的日期中位數(median),經過2年的時差後,館方於今年年初廣邀藝術界人士回想在這一特定日期所發生的事件、記憶。最終集結7組藝術家的作品(註1),呈現出一檔以「檔案」為形式核心的展覽——「香港再偶拾」(Another day in Hong Kong)。

郭樞棋(文獻庫)及林保彤(文獻庫),《你會如何度過1996年10月19日?》,互動介面,由蘇杭街十號製作,2024。(攝影/關尚智、© 亞洲藝術文獻庫)

「香港再偶拾」援引自1990年由著名策展人何慶基所策劃的徵件攝影展「香港偶拾」(One Day in Hong Kong),該檔展覽同樣隨機取樣一個陌異、無人稱,且似乎不構成特殊意義的非紀念性日期(1990年9月7日),邀請香港市民拍攝街道上的日常景象。當時的年輕藝術家及策展人,注重脫離「中西混融」主論述下所被忽視的香港本土視野,「偶拾」作為對歷史變動時間之下適切的反思手法。

在香港藝術的現代主義潮流中,「中西結合」概念盛行,在1950~70年代備受推崇,成為當時香港藝術文化的主軸。香港被形容為「中西交匯處」,實際上是被簡化為「中國-西方」的橋樑,忽視了它自身具有獨立文化的可能性。

隨著時間推移,「中西結合」的詮釋方法被認為過於濫用。自1980年代以來,主權問題的出現使「中/西」的範疇變得模糊不清,文化思維已經轉向超越傳統與現代、中與西的「混融」語調。香港的主導歷史敘述僅反映了一個簡化且授權的版本,它講述了一個小漁村成為國際金融中心的故事,強調東西文化交匯以及與「祖國」團結在一起的轉變,然而這種傾向於同一性和穩定性的霸權歷史模式,通常被用作抑制顛覆和差異的工具——香港是一個以中國族裔為主體的混合港口城市的故事,曾經是英國的殖民地,現在是中國的特別行政區。

因此,提出包含歷史偏差和個人主觀反思的觀點成為迫切的需要,而「偶拾」的概念實踐則關注眾多個人故事中的歷史複雜性。過去的個人感性與文化記憶是形塑文化及其傳承的關鍵,檔案材料的視覺集合體作為歷史時間的反思,包含了不同的個人經歷和深深植根於文化脈搏的調解,應該揭示個人在歷史進程中的轉變和掙扎的複雜性。香港的本質不是由其地緣政治位置確定,也不是由種族共同性決定的;在個人反思的鏡頭下,歷史不僅僅是過去的記錄,「偶拾」的概念實際上是一種反紀念策略,對看不見的、被遺忘的和情感細微差異的記憶進行分裂、重新排列和再現。

蕭競聰,《1996年10月19日的生成歷史》,混合媒介,2024。(攝影/關尚智、© 亞洲藝術文獻庫)

「再偶拾」的補遺

30多年後的今天,亞洲藝術文獻庫以「再偶拾」的姿態將檔案與藝術融合,重新構思香港藝術歷史的認知方法。檔案可以通過不同的分組方式重新開始,而藝術以其富有想像力、記憶和組合的特性,成為一個理想的重建場所,能夠在檔案中進行不斷修改,並重新演繹歷史敘述。

梁御東,《那就是你離去的原因(廿八次週年紀念)》,行為錄像,2024。(攝影/關尚智、© 亞洲藝術文獻庫)

以梁御東本次參展的錄像作品《那就是你離去的原因(廿八次週年紀念)》為例,藝術家取用當年搖滾麥克(Michael learns to rock)樂團在香港家喻戶曉的同名流行歌曲,獨自以孤寂的身影與飽含懷舊情感的歌聲,在KTV中將該歌曲連續重唱28次。由於梁御東選擇以「聲音」作為創作媒介,這件作品以聽覺形式凸顯出檔案的物質性面向與感性層次,歌聲彷彿橫亙28年,在一次次的重唱中越發變質,逐漸沙啞。似乎將沈默、受阻礙的物質與情感,以聲音的扭曲表達了出來,歌聲在此成為一個出口,成為這些年「如鯁在喉」的話語的替代品。

Florence Lam,《我是誰?》細節,藝術家書,2024。(攝影/關尚智、© 亞洲藝術文獻庫)

生於加拿大的Florence Lam,則以兒童繪本作品《我是誰?》向自身的生命史質詢,在繪畫、故事的童趣風格下,實則隱藏著香港新生代有別於過往的身份焦慮與無根性(rootlessness)。「我是誰?」這一簡單提問,喚起了觀眾對於消失的香港文化主體的省思,記憶無法抗拒消逝與變異。年輕一代與移居者未親臨歷史時刻,對於這一特定日期的回憶,僅能寄存於他人之口,由外部經驗塑造。比如歷史交接的浮現與虛空,只能以迷惑的外部精神在城市中不斷徘徊,左右人們對於歷史的認知方式。作品如同寓言一般存在,映現短暫的真理,而非絕對的歷史事實。它們並非歷史的虛假呈現,而是對於變異與身份多樣性的真摯抒發。

李家昇,《A Floral Transformation》細節,藝術家書,2024。(攝影/關尚智、© 亞洲藝術文獻庫)

李家昇的《A Floral Transformation》是一本半虛構的回憶錄,其標題「花 • 1996年10月19日回想錄 • 香港」延續著詩意的敘述。作品設定在一個永遠無法經歷的虛空時刻,允許個人對過去的歷史、記憶和幻覺之間進行前後的協商。這部作品並不旨在建立視覺證據以紀念過去的事件或證明歷史真相,而是透過書中文字與圖像的並排,巧妙地將1991年的「香港變奏」展覽與「花」作為結合,彷彿將觀眾帶回到90年代,當時李家昇和黃楚喬以《女那禾多》為概念發行攝影刊物的背後情誼。(註2)

「花」的變遷與流動如同記憶的碎片,從「香港變奏」展覽中的《洋紫荊花,於香港灣前》(黃楚喬,1997年)到M+博物館的永久典藏,以及「香港花」的年華,作品提供了多重進入點來感知香港歷史的裂隙。花之變異,曾是香港藝術與文學的經典題材,自1965年市政局選定洋紫荊為市花,成為英治時期香港徽號中除了「龍」與「獅」之外的本土標誌。主權移交時,洋紫荊取代了伊麗莎白二世的頭像,成為香港硬幣上的新圖案。1997年後,「洋」字被剔除,重新鍍金,成為象徵回歸祖國的「金紫荊」。

李家昇的作品不僅僅是一個個人虛構的回憶錄,更是對香港歷史和文化的深刻反思。透過「花」的變遷,探討時間、記憶和身份的複雜關係,展示了在歷史斷裂中尋得新的意義和聯繫方式。在這背景下,「花」成了一個強而有力的象徵,代表香港在不同時期和政治背景下的轉變與重生。

綜上所述,以「檔案」為核心的作品形式成為偏離主流歷史的協商手段,同時不斷挑釁觀眾的記憶。上述作品的檔案元素並不試圖重建完整、客觀化的歷史內容,也無意作為主流歷史的反動敘事,而是建立記憶在當下的感知中得以被重新書寫的氛圍。傳統的記憶觀念是有意識的歷史銘刻,而這些作品中的記憶元素,則是關於幻覺、既視感(Déjà vu),與虛構的建議。由於重新書寫的邊緣記憶是在回顧當中重新喚回已逝的情感,這種幻覺般的記憶現象,在尚-保羅・沙特(Jean-Paul Sartre)看來,僅存在於我們的心靈中,由於並未能直接在日常感知中啟動,因此,只有當注意力轉向幻覺時,才能回憶起來。(註3)這種「努力記憶」並不意味著慣性經歷,而類似於由隱喻才能引發的想像與反思。

「檔案」的內在矛盾

對於該日期的印象,整檔展覽的藝術家名單橫亙數個世代,從當時已活躍於藝術圈的李家昇(1954-)、處於青少年時期的梁御東(1983-)到年僅四歲的Florence Lam(1992-),「香港再偶拾」以年齡跨度甚大的記憶取樣,描繪出相異世代對於香港面貌不同的理解路徑,且揭示香港歷史的另一面——充滿了被遺忘的個人故事、情感的細微差別以及那些在主流歷史敘述中被忽視的經歷。

這種方法不僅僅是對過去的回憶,而是對過去的重新想像與詮釋,創造出一種新的檔案觀念,挑戰它原先作為支撐主流歷史的證物姿態。這種重新評估的核心在於一種詩意的重現:將散落的記憶碎片編織成一個新的敘事,讓那些曾經被邊緣化或抹去的聲音再次響起。透過這樣的方式,歷史不再是固定、不變的記載,而是一個活生生、有機的過程,充滿了無限可能和不斷演變的潛力。

作為「檔案」的保存機構,亞洲藝術文獻庫在這檔展覽中陳列諸多碎片化、未凝結的個人記憶與歷史陳述,提示觀眾「檔案」不僅是關於記憶的技術,而更是關於遺忘的技術,隱含著精巧、反身性的機構批判(institutional critique)的策展姿態。誠如檔案學者阿基里・姆邊貝(Achille Mbembe)所述,檔案化(archiving)的過程本身就涉及「沒收、充公與剝奪」等多重面向的權利抉擇:「誰擁有它們;它們依賴誰的權威性;它們被訪問的政治背景;存取它們的條件;所尋求的與所發現的之間的距離; 它們被解碼的方式以及被發掘的內容如何呈現和公開。」(註4)

對比於2019年的展覽「香港經驗.香港實驗」,機構式的檔案經常企圖描繪香港藝術的發展軌跡,以線性的歷史敘事呈現,確保了城市的主導敘述和藝術文化的標準關係。(註5)展覽手冊中描述道:「百多年來香港由漁村變商港,建構華洋共存的社會,創造經濟奇蹟,其本身就是一個實驗場。」當展示內容成為官方港史的背書,個人經歷與社會瑣事便時常被排除在外,受人遺忘。

然而,亞洲藝術文獻庫這次在「香港再偶拾」中加入個別藝術家的個人記憶、想像和收藏,這些多為碎片化的筆記和材料,雖缺乏系統的結構,卻將香港歷史的傲慢秩序和規則排除。個人檔案講述的是個人故事,而歷史檔案則反映了歷史先驅所引發的辯證擺動和對抗,並提供了批判的空間。在藝術檔案實踐中,藝術家關心的不是絕對的起源和因由,而是模糊的痕跡。藝術家利用檔案材料創作藝術,以創造模糊性,這模糊了原始的涵義並呈現出批判性。1995年詩人也斯的問題一直纏繞心頭:「香港的故事,為什麼這麼難說?」(註6)

歷史交織著東西的風情,記憶裹挾著衝突的痕跡。城市的故事,藏匿著無數秘密,在繁華與混沌中,尋找著根蒂。近幾十年來,歷史、記憶與模糊性在香港藝術實踐中的應用變得普遍,展覽的「再偶拾」便是這種反思的體現,重新演繹著當下歷史變動的緊張。香港這座城市,一直在意識形態的波濤、本土身份的湧動與歷史消逝的陰影中掙扎,這些挑戰不斷質疑著城市獨特性的存續。

2022年港府在《施政報告》中針對文化藝術部分指出:「將會加強與內地以及海外藝術文化機構的交流合作,進一步確立香港在國際藝壇的地位。我們將善用『一國兩制』的優勢,傳揚中華文化,透過香港的平台,加強內地與海外文化藝術的交流,向世界說好中國的文化藝術故事。」(註7)

儘管40多年前的藝術家已經力抗香港混融性中的中西主導論述,但在新的政治現實下,那潛伏的緊張關係正是再次思索、重新喚醒歷史與記憶的關鍵。

「香港再偶拾」主視覺圖。(攝影/關尚智、© 亞洲藝術文獻庫)

註1 包括張子琪、Florence Lam、黃楚喬、李家昇、梁御東、蕭競聰及掩耳杜寧(杜躍及黎振寧)。

註2 《女那禾多》是一獨立攝影雜誌,刊物名稱取「挪移」之意,由李家昇、黃楚喬、劉清平、李志芳、黃啟裕合編,夾附於《攝影畫報》中發行。

註3 Jean-Paul Sartre. The Imaginary: A Phenomenological Psychology of the Imagination. London: Routledge. 2004.

註4 Mbembe, A. The Power of the Archive and its Limits. In: Hamilton, C., Harris, V., Taylor, J., Pickover, M., Reid, G., Saleh, R. (eds) Refiguring the Archive. Springer, Dordrecht. 2002.

註5 展覽呈現了自1950年代以來的香港藝術歷史,始於東西相遇的概念,並且不斷以由呂壽琨和王無邪領導的1970年代的新水墨運動重新實證這一概念;1980年代海外藝術家歸國,帶來了實驗性的概念和材料;自1990年代以來的全球化引發了藝術家獨特個性和藝術博覽會的崛起。

註6 也斯,《香港文化十論》,2012,浙江大學出版社。

註7 〈李家超:加強與内地文化交流合作 增撥資源壯大本地文化藝術人才庫〉,紫荊,2022年9月8日。

曾哲偉(Tseng Che-Wei)( 1篇 )

藝文工作者,現就讀國立臺北教育大學當代藝術評論與策展研究全英語碩士學位學程(CCSCA)。

黃銘樂(Danson Wong)( 1篇 )

生於香港,現居台北,國立臺北藝術大學美術學系藝術史與視覺文化研究生。

研究關注於亞洲視覺文化研究、戰後觀念主義與前衛藝術的當代轉向。來台前曾工作於香港藝術中心影像媒體節目以及香港M+博物館展覽部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