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送的芙莉蓮》是如何在當今不穩定的世界局勢裡跟人們產生共鳴?作品透過不同物種與尺度的對照回應了怎樣的主體?作品如何讓被現實摧殘地極度疲憊的人們得到慰藉?除了內斂的魔法戰鬥,日常小細節的捕捉,一個眨眼、一抹微笑、一個穿衣姿態、一個摸頭的鼓勵,更是讓觀眾感觸。精靈芙莉蓮對人類弟子費倫的摸頭鼓勵,也穿越了螢幕,宛如碰觸到觀眾。作品大量主觀鏡頭、摸手碰觸畫面與留白處理也帶給觀眾玩RPG遊戲的帶入感。
日本的物哀美學也潛藏在作品裡,對物是人非、人事無常、季節更替的深刻體悟與感慨(哀而不傷的氣質),更是跟觀眾產生微妙共鳴。反而擁有無限生命的精靈在開頭對這些變化早已習以為常,唯獨面對重要旅伴欣梅爾死亡的脆弱,接近無限生命的芙莉蓮才意識自己的遺憾——沒有好好理解熟悉的陌生人。
照護日常小細節
在我看來日常小事的細節(而不是征途冒險大事件)才是這部作品的主軸。冒險旅途、公路旅行、日常感、閃回記憶、逝者持續的影響,是這部平淡、冷靜、緩慢、克制動畫的特色。比如,芙莉蓮喜歡花大量時間繞路搜集一些沒用的魔法書跟廢物,喜歡探索魔法的過程(而不是獲得強大魔法),最喜歡變出花田的魔法等。這些不同於動漫熱血成長打怪修煉的封閉套路(「考試篇」讓人覺得偏離作品基調),而是回到日常「小事物」讓人保持對這世界的開放好奇。
可以說,對功績與強大魔法的追逐,以及不斷強化的互相競爭,都是現代社會的毛病,我們只是服務這台瘋狂空轉並掏空人的機器,讓人感到極度倦怠與疲憊。如同在魔法考試篇中加快節奏跟華麗複雜的魔法,回到獵人試驗等少年動漫套路,當然動畫渲染魔法攻防的華麗感,但也隨之減少日常細節的刻畫。芙莉蓮的世界觀,同時也教育觀眾與這台追名逐利的功績社會保持距離。
之所以說「教育」,是作品大量呈現逝者弗蘭梅與欣梅爾的持續影響,隨之芙莉蓮也將其在倫理、知識與美學的影響傳遞給費倫;大魔法師弗蘭梅教給芙莉蓮變出花田與隱藏魔力的魔法、勇者欣梅爾帶出助人的小小善行會有改變他人一生的強大影響,而芙莉蓮則作為把逝者遺志默默傳遞給生者費倫的中介(結尾時跟欣梅爾說一樣的話)。同時,作品本身也在教育觀眾面對現實裡的相遇、別離以及生死無常,可怕的不是魔族侵略,而是時間的無常變化。
賦予時間意義的死亡
「時間」在本作中也有了不同的意義,隨著開頭欣梅爾的老死,原本精靈無限時間的尺度突然有了不一樣的感覺。我們在年輕時都以為跟精靈一樣有無限的時間可以揮霍(網路也給我們時間無限的假象),死亡的背景也都被拋到腦後。但唯有面對死亡,時間才充滿新的意義,芙莉蓮才意識到自己從來沒有好好理解過欣梅爾,再次重複同樣道路走向追憶旅程,而跟費倫的相遇與結伴相處也開啟另一個對未來的期盼。對精靈而言短短一瞬與人類的相處時光,突然間充滿了意義,儘管只是生命總長的1%時間也改變了精靈。
在開篇死亡場景中,也可以看到本作呈現情感的方法,用大量冷漠疏離的平淡基調鋪陳情感傾瀉而出的瞬間,而非直接濫情的渲染。另一方面,戰鬥場景也是充滿冷漠感,大量仰望面無表情人物空洞眼神的鏡頭,也不同於一般動漫中二念技能名稱的戰鬥嘶吼。冷淡的基底,反而讓觀眾更能主動投入並帶入自身經驗,而不是被動的接受作者強加凸顯的情感。
疏離與連結的冷暖變奏
《葬送的芙莉蓮》角色冷調氛圍的情感烘托處理不俗(可愛貓咪不也常常冷淡面無表情),與芙莉蓮「冷中(面對死亡、無常與別離)帶暖(撫慰觀眾)」的積極性對照來看;討論網路與現實難分的動畫《玲音》(1998)可說把少女面無表情的冷調疏離的消極性推到極致,背景電流的都市噪音不斷更是冷得讓人毛骨悚然;往前推到《新世紀福音戰士》(1995)的綾波零更是承先啟後代表冷漠對人類無表情的少女,從開頭冷淡的對人無感,到對人類投入感情的轉化也可以芙莉蓮相互對照。更有趣的是,精靈芙莉蓮(與魔族)跟複製人綾波零都「不是人」,沒法真的理解人的情感,只能在關係中揣摩。
對照千禧年末日感冷調動畫以及集體人類滅絕的厭世感;如今冷中帶暖的芙莉蓮有種如何在大事件(打魔王)結束後,好好「照護」(Care)日常忽略微小的事物(修復碎裂的魔杖),以「照護與隱藏」的平等力量(照護也是今天當代藝術的主題之一),挑戰功績社會或流量時代對「大量曝光」權力的競逐。
如果說,千禧年的冷調動畫強調以個人疏離的極端情感對抗世界;那今天的芙莉蓮則是把人從疏離狀態重新放回關係中,不單純跟「生者的社會」連結,還有跟無用魔法、小廢道具,以及跟死者(欣梅爾跟芙蘭梅)跟未來人類(費倫)產生淡淡暖意的關係網路(節制細膩呈顯情感而不是推到極端的扭曲病態感)。
人類的脆弱性與超越性
本作先將芙莉蓮、師祖賽莉耶跟魔族設定成極度強大的非人境界(時間上他們也比人類更多時間修煉),以對照人類生命有限性的尺度。有趣的是,渺小人類的特色卻可以不斷突破不可能(欣梅爾跟費倫),不斷累積文明,而不是像魔族一樣對自己的力量自得其滿。雖然作品渲染「非人的強大」,但最終卻是把未來寄託在人類身上,人類雖然有脆弱身軀但卻有超越不可能的想像力,如同芙莉蓮對費倫寄予的厚望,也如同人類時代的來臨。
什麼是不可想像的?有如螞蟻沒辦法想像踩扁大象的維度。但魔法卻可以突破不可能事物的界線,魔法能超越不可能,如同在實力懸殊的一級魔法師考官複製體冉則強力頭髮前面,所有的分析跟計算都是不可能獲勝,但三級魔法師尤蓓爾卻可以用直觀想像切斷頭髮的樣子。在我看來,藝術的直觀也關於什麼是不可以想象,而不單只是可以想像的可能性。如果說,理性計算可以像戴著戰鬥力探測器分析數據差距(藝術名人影響力排名也是,市場當紅炸子雞更是),那魔法與直觀則是不斷越界地挑戰理性設下的界線(欣梅爾找芙莉蓮旅行也是「憑感覺」)。
我們也往往被貧乏的想像跟理性計算給侷限,而忘記了去追問什麼是不可以想像的?比如,我們可以想像自己如何感知,但卻無法想像他者(或其他物種)如何感知;可以想像爭取預算分配資源,不可以想像整個體制的革變;可以想像計畫書要多嚴謹有說服力,不可以想像毀滅性的計畫;世界末日是可以想像的,資本主義結束卻是不可以想像的;可以想像意識,不可以想像瘋狂;可以想像生命,不可以想像死亡。今天大數據也規定了我們可以想像自己成為什麼,不可以想像什麼,我們還能想像不可能嗎?
人類時代的肯定?
芙莉蓮對人類可以超越不可能的過度肯定也能進一步討論,如今在人類世(Anthropocene)的人類時代,人類文明快速發展的越來越像魔族一樣自滿,古老魔法越來越被現代技術除魅,所有魔法都變得可以想像,也變成了科學研究的對象或者是成為神奇消費商品,費倫的衣物香香傳奇魔法可以去全聯福利中心取得。
我並不像千年精靈芙莉蓮對「人類的時代」寄予厚望,而是感覺人類時代想像力的貧瘠,甚至人類比魔族更恐怖的剝削生態發展自身文明,宮崎駿作品更多討論人類文明發展的問題。可惜的是,本作目前還是在魔族/人類的對立,而沒辯證地看到人類自身的問題(相比起來《進擊的巨人》由怪物回返人性辯證,而不只是把怪物他者化),人類藉由科技高速發展與文明累積能夠超越魔族或精靈的魔法,但別忘了謙卑、好奇與漫遊的重要性,否則終將成為追求強大的魔族翻版。
可愛的包覆與摸頭的沉浸
整部作品充滿讓人著迷的可愛感,比如精靈像是小動物惟妙惟肖的神態、芙莉蓮跟貓咪一樣懶散愛睡、被寶箱怪吃扭屁股等,這些都容易讓人沉浸到被可愛包覆的感覺中,而少了對可愛既吸引人又詭異危險的雙面探討。有趣的是,引發「可愛」的事物本身具有一種脆弱與不穩定感,可以引發人保護的情感。
但過於渲染可愛感,也導致芙莉蓮讓人沉浸於「可愛」療癒氛圍而有脫離現實的危險。比如今敏在《妄想代理人》(2004)或虛淵玄在《魔法少女小圓》(2011)對可愛萌物的反思都讓人不只沈溺於可愛,而是看到可愛變異的詭異感,讓人有意識跟可愛吸引人的沉浸氛圍保持距離。
平淡的奇蹟
《葬送的芙莉蓮》在如今經歷疫情、天災、地震與戰爭等經歷生離死別的不穩定世界中,帶來一股清新療癒,讓我們深感人類的脆弱性與想像不可能的潛力。作品也高度回應疫情時人類共同遇到的生死困境,以及跟當代人的生存處境產生共鳴。此外,作品呈現對追求強大功績的反省,也重新讓日常無用小事物栩栩生輝。本作中大量人類角色的自我懷疑,伴隨芙莉蓮給予的肯定,也讓被社會制度生吞活剝的觀眾得以喘息,而產生精靈摸頭而獲得撫慰的錯覺。
然而,要小心的是,千年精靈的摸頭,可能會讓觀眾退縮到只給人撫慰肯定的世界而沒法面對現實他者,產生對現實的疏離而沒法面對現實遭遇的困境,逃遁到動畫中給觀眾的撫慰自滿裡。作品看似正向的撫慰人心也弔詭讓人產生對現實的消極感,而讓觀眾對自己的現實失望無感而保持距離(宛如一開始跟人類保持距離的芙莉蓮)。
在我看來,還是得回頭直視現實小事物的裂縫,不只耽溺於千年精靈的撫慰跟肯定,更重要的是讓時間產生不同意義,投身去介入日常、去拾起某人的寄託、去寓居於新關係、去想像不可能、去用開放的感知看待身邊平淡相遇的1%奇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