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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往生態化成政治/藝術的航圖:關於《後殖民的人類世:生命的展演政治》

通往生態化成政治/藝術的航圖:關於《後殖民的人類世:生命的展演政治》

A Navigation Chart to the FPolitics/Arts of Ecological Becoming: On The Postcolonial Anthropocene: Performative Politics of Life

社會學家張君玫的著作《後殖民的人類世:生命的展演政治》,可說是臺灣生態女性主義藝術工作者們最重要的參考理論書籍之一。作者將這本書比擬為一張航圖,言下之意,她真正呈現給讀者們的其實是一個複數的「世界/宇宙」。這個世界的運作模式,以及被感知的方式,與我們所熟知的世界完全不同:它的時空是纏繞的,尺度是自由縮放;生活其中的物種彼此能進行某種程度的相互轉換;它的物質、能量與精神,處於某種疊加的狀態。

「生態女性主義」(ecofeminism)是近期全球當代藝術最關心的主題之一,近年來相關的國際展覽包括倫敦巴比肯藝術中心(Barbican Centre)的「Re/Sisters」、柏林C/O的「Image Ecology」、巴塞爾文化基金會(KBH.G)的「Experimental Ecology」、紐約 ICI 的「Actions for the Earth」、釜山現代美術館「Singing Mother Earth」,以及香港大館「青蛇:女性中心的生態學」等。在台灣,近期有鳳甲美術館「台灣國際錄像藝術展—生/活在一起」,以及藝術策展人徐詩雨、吳虹霏、呂岱如等人的策展與工作坊實踐,與藝術家蘇郁心、林怡君、姚睿蘭、王郁媜等人的研究調查與創作。

社會學家張君玫的著作《後殖民的人類世:生命的展演政治》,可說是臺灣生態女性主義藝術工作者們最重要的參考理論書籍之一。作者將這本書比擬為一張航圖(註1),言下之意,她真正呈現給讀者們的其實是一個複數的「世界/宇宙」。這個世界的運作模式,以及被感知的方式,與我們所熟知的世界完全不同:它的時空是纏繞的,尺度是自由縮放;生活其中的物種彼此能進行某種程度的相互轉換;它的物質、能量與精神,處於某種疊加的狀態。這個世界的存在目的,是為了顛覆我們所熟悉的世界。這個世界的地圖,自然也與傳統地圖迥然不同:這張地圖與歷史纏繞,時間是它的經度,新陳代謝是緯度,直觀是它的羅針圖,測量是它的磁差線,地圖的終點指向生態化成的政治。

延伸閱讀|從居無定所到生/活在一起,台灣國際錄像藝術展的佈局與收官

航程設定:自「生態斷裂」到「生態化成的政治」

生態女性主義者早已指出,歐洲中心的科學主義和資本主義發展不僅剝奪了「自然」曾經為人敬畏的能動力,造成「自然之死」,亦即人類開始傲慢地把自然視為沒有靈性和生命的死物。在強權往外殖民,以及技術資本主義的操弄之下,更進而剝奪甚或僭越了更根本層次的自然再生力與創造力 […]。(註2)

《後殖民的人類世》首要處理的是人類活動所造成的行星尺度的循環危機,也就是約翰.福斯特(John Bellamy Foster)等生態馬克思主義學者所說的「生態斷裂」。(註3)這個生態環境危機的形成,得以追溯至當代資本主義意識形態的濫觴。在這個意識形態裡,大自然被當作一個客體,正如無產階級的勞工,成了資本發展中得以被開發、被利用、被剝削,用以創造剩餘價值之物。同樣情形也發生在現代社會裡的性別對立與殖民問題:女性在資本主義發展時被內化或邊緣化至家庭勞動,成了無酬的家務與生育客體;殖民者剝削原住民的勞動力、侵犯傳統領域與開採資源,並在文化上貶抑甚至抹去原住民的傳統價值與生活方式。這裡,生態馬克思主義、生態女性主義、馬克思女性主義、後殖民主義理論匯集一處,直指資本主義價值體系的核心驅力,也就是建立在各種二元對立∣包括自我 vs.他者、主體 vs. 客體、人文vs.自然、人vs.非人、男性 vs. 女性、殖民vs.被殖民∣之上的分裂、競爭、剝削與利用。

面對這個危機,現今我們已不太可能全面揚棄資本主義,但或許可以針對這個有毒的二元對立,進行檢討與反思,並藉此發展、實踐出一套更為包容、關懷與永續的生活方式。當你我/他我的界線不再明確而開始模糊,我們或許將有更多的相互關懷與扶持的共生品質,也減少彼此相互競爭與剝削的必要。這是《後殖民的人類世》的航程設定:自可預見的資本主義毀滅與浩劫,航向更為永續的生態循環未來。

這個目標並不是一種現代主義式的真理終點或另一種大敘事;它不是一個想像的美麗烏托邦,反而更像一種自大敘事解脫後的「回歸」。《後殖民的人類世》以「生態化成的政治」描述那樣的狀態。(註4)首先,在英文「生態」(ecology)中,其希臘字根是「家」之意,但家從來不只是美麗、安穩與和諧,也帶有衝突、掙扎,甚至不幸。另一個與生態有關的概念是「多樣」;物種越多樣,該生態系則越穩定。在「生態化成的政治」裡,「多樣」代表多重觀點的相互參照與共構。在「非人」概念蔚為盛行的今日,我們必須明白取消特定的人類視角已不可能,更重要的是「加入更多不同的、差異的、邊緣的、底層的、被抹去的、被忽略的觀點,包括人類、非人類、多物種、跨物種,以及更多」。(註5)最後,生態也具有動態、網絡、循環之意。因此,這個「生態化成的政治」的終點,是多元共存,是彼此依賴連結、卻又衝突抵觸之際,達成的動態平衡循環。

航圖圖示:人、非人、多物種、跨物種、病毒、分子、星體與其他

若《後殖民的人類世》的航行最終目的是多樣、是動態的,我們的航程便不會是一條筆直的直線。就像是動漫裡「偉大的航路」,航行者必需親自抵達航圖上的各個圖示地點、完成收集這些地點的相關資訊後,才能知道下一個航程的目的地。《後殖民的人類世》書裡提到的各事各物,便是航圖上標註的各個圖示地點:從Covid-19的SARS-Cov-2棘蛋白、NASA的韋伯太空望遠鏡JWST、凱倫.巴拉德(Karen Barad)、唐娜.哈洛威(Donna Haraway)、泛靈論(Animism)、詹姆士.洛夫洛克(James Lovelock)與琳.馬古利斯(Lynn Margulis)、電子顯微鏡的發明、跨物種水平基因轉移、後殖民分子塗鴉、時空物質化∣而這還僅僅是第一章所列的航圖標示。它們有的是概念,有的是理論;有的是人,有的是非人生物;有的是技術物,有的則是病毒、噬菌體,有的是分子,有的是星體與宇宙。它們是一座座的島嶼,或港灣,或港口,或燈塔,或運河,彼此因海流、氣候、交通而連繫,共同組成這張航向「生態化成政治」的航圖。

經度線:歷史與時間

倘若下一個航程地點是依旅程遊歷而決定,那麼傳統的經緯度便不再是適用的座標系統。《後殖民的人類世》裡的經度是歷史與時間,因為唯有透過時間及歷程,我們才能真正確定下一個目的地的座標。這套系統首先展現在仿地質學年代標記的各個章節標題,例如:「在人類世繪製分子航圖」、「在生態世越界化成政治」、「在殖民世勾畫複數時空」、「在病毒世想像生命未來」。

然而,這些帶有紀年特色的命名方式並不真的依時間為序,而是反映特定的價值與行動取向:「人類世」與「病毒世」分別標幟著人類物種對於地球生態,以及病毒對於人類文明的巨大影響;「殖民世」突顯了人類歷史中因技術發展差異而導致的不成比例的開發與相互剝削;「生態世」則標示了回歸「生態化成的政治」的理想與期望。在這裡,時間不再是區隔過去、現在與未來的單線前進方向,而是三者匯集一處、循環流動的狀態。

而這還只是巨觀的集體紀年時間的重新認知。對於微觀的個體時間感知,《後殖民的人類世》提出了「複數時空」概念。這並不是當前影視作品所流行的「平行宇宙」理論,而是強調即便是在同一個宇宙、同一個世界、同一顆星球,甚至同一個生物體裡,便存在不同尺度的時間系統。不論是生物體的運作,或是非生物的狀態演變,乃至星體的運行,皆呈現複數多重的時間樣態,如深度時間、歷史時間、神聖時間、世俗時間、生物時間、情感時間、神經時間、細胞時間,乃至病毒時間。(註6)

於是,《後殖民的人類世》這張航圖上的每一個圖示、每一個標點,以及每一個圖示與標點之間的連繫與互動,皆存在多重向度的複數歷史。換句話說,航圖上的每一個圖示都是一張航圖;它們相互纏繞、緊緊連結,形成巨大複雜、動態推移的時空網絡。藉由打破傳統時間的線性、單一性與單方向性,並且引進時間的複數性、物質性、空間性,以及倫理性,這張航圖上的地點已然不是「點」,巡航也不再是平面式的遊移,而是考慮物質結構、包含歷史與未來縱深的超四維時空動態走向。

緯度線:新陳代謝

沿著經度我們找到了複數時間,但是仍然少了幾個重要線索:能量、關係與變化。《後殖民的人類世》用「新陳代謝」指陳此三者。「新陳代謝」是這張航圖的緯度,幫助我們進一步勾勒理論航向的精度,其英文「metabolism」的希臘字根意思是「變化」,在生物學裡泛指維持生命所需的化學反應,包括分解代謝與合成代謝。 事實上,「變化」是本書最重要的概念之一,它化身成「動態」、「推移」、「演變」、「越界」、「化成」、「循環」與「轉化」等不同語彙,如緯度線般頻繁出現在這張航圖上,在航程中不僅幫助我們消解固有二元對立的邊界,甚至是直指關於生命、生態和宇宙運行的本質,甚至是人類社會生活的基本原理。(註7)

另一方面,新陳代謝的過程涉及多方參與,包含各種無機物與有機物、分子、離子、蛋白質、脂質、多糖類與核苷酸等等。這是為什麼張君玫提出「生態新陳代謝」取代福斯特(John Bellamy Foster)等人稱呼的「社會新陳代謝」之故,藉此強調其發生在各種尺度上,不同領域、物種、群落、個體、次個體、分子與次原子之間的複雜關係網絡。(註8)也因此,《後殖民的人類世》裡的「新陳代謝」(變化),正如同前面所論述的「時間」一樣,是複數、跨尺度的;它不僅發生在細胞與生物裡,也發生在社會、生態,以及行星生命裡。

最後,不論是光合作用、呼吸作用,或是消化作用等生物體新陳代謝,皆與能量轉化有關。(註9)我們甚至可以說能量轉化是新陳代謝最主要的目的。而同樣地,這裡的「能量」也是複數、跨尺度的。它運作在次原子、原子、分子、細胞與生物體上,也作用在物種之間、在社會、行星與星體之間。它可以是有形(如可以被測量的光和熱),也可以是無形(如情緒,或是概念的符號力量)。「新陳代謝」幾乎是自然界裡除了核能反應之外,最能輕易做到質能互換的機制,也因此是生命、生態,乃至人類社會發展變化的源頭。它作為《後殖民的人類世》的緯度線,將「能量」的線索帶進這張航圖裡。

「直觀」作為羅針圖

那麼,我們該如何找尋、探索與經歷,這些由歷史與新陳代謝相互交織、層層疊疊、複雜纏繞、既是空間亦是時間、時而有形時而無形的航圖呢?《後殖民的人類世》提供的答案是「直觀」。「直觀」是這張航圖的羅針圖(compass ross);它是一種感官,一種感知能力,是我們身為「活物」的體現視角:

你僅能以你這隻身體的感官去感覺,運用這隻身體的獨特物質符號裝置或資訊系統去處理你的感官資料,你或許可以連接到其他身體及物件,形成延伸的裝置系統,來進行特定的感知、辨識與資訊處理,但同時你依然是一個特定的體現感知者。(註10)

直觀是一套特定的感知、辨識與資訊處理過程;它既是感官,卻又超越感官。它是以知識邏輯為基礎的直覺,帶有神秘性,其計算與反應速度超越邏輯思索。此外,既然直觀以知識邏輯為基礎,那麼它同樣也能隨著人類的技術與智識發展而演化,例如張君玫所提到的技術科學的分子轉向對人類直觀的影響:

在經歷技術科學的分子轉向之後,可以說,我們身為特定物種的個體,在辨識能力上正發生關鍵性的轉變。[…] 從某個角度來說,人類辨識能力的技術突變延續了自然的演化,從其他角度來說,此一突變也加劇了斷裂,在我們身為人類有機體的直觀,以及作為歷史特定知識生產者的概念之間。(註11)

從這個角度來看,直觀作為技術也同樣具有時間性與歷史性,伴隨著人類歷史發展而有不同面貌。換句話說,直觀同樣是複數的;它不僅隨著歷史而變化,同一時期也存在多重的直觀方法。例如,《後殖民的人類世》提到兩種直觀體現視角,一個是洛夫洛克所言的,做為必須生存下去的生命體最重要的直觀,是「快速辨識出生命的能力」。(註12)另一個是在分子轉向的今日,消費者在日常生活已能輕易地裡被召喚出某種商業式的「分子直觀」,像是分子料理、分子護膚和分子保健等辭令。可惜的是,這些不重視知識意涵的行銷標語僅是用新奇的詞彙吸引大眾進行消費,卻忽略視角(直觀方式)的轉換,其實具有幫助我們重新理解現實,甚至從中尋得解放或翻轉的巨大潛力。

「測量」作為磁差線

是故,為了保有直觀的內涵與洞見,在這張航圖中我們還需要另一項標示協助,防止我們再次迷失在消費主義或其他資本主義陷阱的茫茫迷霧裡。這個用以校正羅針圖的協助標示,在傳統航圖裡為「磁差線」,在《後殖民的人類世》裡則是「測量」,用以修正「直觀」所指引的方向。

這裡的「測量」不同於主觀的意識層面上的生物感知(註13),而是帶有技術科學基礎,涉及測量對象的專一化,以及測量迴圈的設計、儀器的製造與使用等。測量專業的發展,不僅改變了人類思想的視域(註14),更促成今日「複數直觀」的幾何增長。例如,透過定位、拍攝的M87星系黑洞,我們才有當前的「黑洞直觀」;透過測量而推測分子結構與次原子世界,我們才有「分子直觀」甚至是「次原子直觀」。

倘若測量的技術對我們的思想與觀念(包括觀看世界的方式與角度、感受與直觀的方式等)有著巨大影響,那麼,正如張君玫一再強調的「測量不僅是方法論、知識論和存有論的問題,測量也是政治與倫理的實踐」。(註15)不論是需要協商折衝的價值取向,或是各個物種及生命的生存立足點之間,皆受不同測量實踐所影響。這便是我們能藉由測量,修正直觀羅針圖、調整航向,在不同的價值取向裡環繞折衝的技術原因。

生態女性主義的藝術化成

至此,我們應已具備了閱讀《後殖民的人類世》這張航圖,以及使用這張航圖上的各種標示與指引的技能。航程中,我們將會遇到各種難以想像卻令人驚豔的現象,像是在各種尺度中縮放、各式複數形體裡穿梭、在不同質能/物種/形態裡轉換,以超越光速的方式在相互糾纏的概念裡遊移。希冀在最後,能抵達一個超越二元對立、多重觀點相互共構的生態循環未來。

同樣地,這個未來必定是複數的:當我們在政治領域裡使用這張航圖時,那會是「生態化成政治」的未來;而當我們在藝術領域裡使用,它是一個「生態化成藝術」的未來。生態女性主義理論與當代藝術是如此合拍:它們都有強烈的議題設定與關懷、都強調「直觀」、都運用象徵式的比擬作為理論與創作方法、都在一定程度上重視歷史(調查、理解、研究)、也都聚焦在物質(生態/媒材)的變化與測量。在如此眾多糾纏纏繞的化成過程裡,我們將可以想像那個新的生態化成藝術家的樣貌,如同張君玫在另一篇文章〈行星藝術拓樸學:活著作為一種創新路徑〉(註16)所描述的:他們將持續不懈地連結萬物當中的身心靈智,並運用異質複合裝置∣不論是新型的科學儀器,或是待開發的身體感官∣進行多重尺度的觀測,希冀在最後,創造出能帶領觀眾體驗以往無從觸及的知識、感受,與政治及倫理行動。


註1 張君玫,《後殖民的人類世:生命的展演政治》,群學,2023,頁53–54。
註2 同註1,頁71。
註3 同註1,頁77。
註4 同註1,頁86。
註5 同註1,頁89。
註6 同註1,頁149。
註7 同註1,頁84–85。
註8 同註1,頁81。
註9 同註1,頁80。
註10 同註1,頁41
註11 同註1,頁46。
註12 同註1,頁45。
註13 本書裡的討論其實甚至是回溯到37億年前將地球上生命無意識形式的測量。(頁162–163)但本文所談的「測量」,為了與生物有意識主觀感知的「直觀」作區隔,仍偏重於技術科學發展後的形式。
註14 同註1,頁161。
註15 同註1,頁162。
註16 張君玫,〈行星藝術拓樸學:活著作為一種創新路徑〉,導體大系電解質專題,2024, https://reurl.cc/zl9QMN

《後殖民的人類世:生命的展演政治》書籍封面。(群學出版社提供)

作者:張君玫
出版:群學出版社

朱峯誼( 5篇 )

英國牛津大學亞洲與中東研究學院博士畢業,主要研究領域為認同政治、國族主義、意識型態、情感社會學、論述分析。曾擔任牛津大學聖安東尼學院台灣研究學程召集人、中研院社會學研究所博士後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