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進步的經濟全球化時代中,物質資源利用的增加、對合成材料的依賴,使世界出現一種普遍的拋棄式(disposability)文化,如克里斯托夫.博伊(Christophe Bonneuil)和尚.巴普提斯.佛瑞索斯(Jean-Baptiste Fressoz)在《人類世的衝擊》(e Shock of the Anthropocene )中所說的:「回收的做法已失去光環」,而前消費主義經濟中的重複利用,正是以回收作為基礎。
石油合成的塑膠,使大量生產的商品除了天然材料外,還有更便宜的替代品,塑膠的普及體現了全球貿易興起的消費主義,這種消費主義熱衷於用收縮膜包裝必需品,把商品包裝得精美誘人,好讓它們流通販賣。對野生物種和自然財富的殖民式掠奪,以及對帝國統治的反抗力道漸強,也是塑膠發展的因素。為了解決象牙和絲綢供不應求的問題,人們在1907 年發明了第一種合成聚合物─膠木。矛盾的是,雖然塑膠商品壽命通常不長,但是這與它們在自然環境中的持久存在成反比,因為合成材料難以被生物分解。同樣地,電子產品的「計畫性報廢」(planned obsolescence)更迫使使用者須定期汰換科技產品。早在1960 年,萬斯.帕卡德(Vance Packard)就在《廢物製造者》(e Waste Makers )中提到,這種行銷現象已經增加了電子廢棄物的積留。聚碳酸酯、類礦物、鋁、混凝土和柏油的普及,使合成廢棄物全球性地擴散在陸地、大氣、水生和海洋環境中,人類世這個術語也進一步被修正,以「塑膠世」(Plasticene)的概念指出另一個受人為改變、可檢測到的地質層。
在紐約藝術家瑪麗.馬丁利(Mary Mattingly)的雕塑系列「住宅與宇宙」(House and Universe,2013)中,探討了以積累物品為基礎的經濟系統對生態有何影響,以及個人陷入渴望、擁有和丟棄消費品的心理循環負擔。藝術家用繩索把多年來積累的大量物品捆成一顆難以操控的球體後,在各種環境中拍照。其中一個情境是薛西弗斯式(Sisyphean)的任務,她沿著城市街道拖著這顆「家當球」(ball of possessions),另一個情境是從吊繩懸垂下來的團塊,而第三個名為《物品的生命》(Life of Objects )的場景所呈現的是,一個駝背蜷縮的裸體被過剩物品球體的重量給壓垮。她也曾拖著這顆巨球走在一座紐約的橋梁上,這座橋對紐約的航運業具有戰略意義,藉此促使人們關注這些從私人物品中找到的原始材料,發現它們在全球供應鏈中所歷經之採掘、剝削和有毒地區的旅程。
珍妮佛.蓋布里斯(Jennifer Gabrys)等學者在《積累:塑膠的物質政治學》(Accumulation: e Material Politics of Plastic )中指出,物品無疑已經合成到「如今塑膠似乎是發明、大眾消費和生態汙染的原型材料」的程度。在貝魯特和巴黎的喬安娜.哈吉托馬斯(Joana Hadjithomas)及哈利勒.喬雷格(Khalil Joreige)也探索了消費和汙染之間的關係,在他們的「狀態」(A State)系列攝影作品裡有三張照片,呈現出以岩芯鑽在黎巴嫩的黎波里市持續累積的垃圾堆裡所鑽勘出來的東西。近海的露天垃圾掩埋場在25 年來所累積的垃圾已經高達45 米。事實上,從2015 年以來,因為當地廢棄物管理失序導致滿街垃圾而引發健康危機和大規模抗議活動,已經登上國際新聞版面。藝術家們挺身駁斥聳動的媒體報導,他們揭露了都市垃圾如何因為政治失責而沉積在地球地層中。他們特別指出,抗生物分解的塑膠所殘留的毒性對水景造成汙染,被動物攝入、進入食物鏈,並與可食用物質混合,使我們全部都無可選擇地成為食塑動物(plastivores)。藝術理論家希瑟.戴維斯(Heather Davis)對人類世塑膠的研究,已引起人們發現「我們身體和思想的多孔性已滲透到經濟和材料中,使整個地球和遙遠的未來都有我們的廢棄物」。塑膠廢棄物的累積,是那些被丟棄、過時的產品在技術消費生產鏈的終點,也是人類世最清楚可見的標記之一。
「有時我會把世界想像成一個網路,物品在網路中從一個地方移動到另一個地方,它們的旅程通常從中國開始,終止於非洲的垃圾掩埋場。歐洲介於兩者之間。」這就是波蘭藝術家揚.西門(Janek Simon)對一個日益合成的世界感興趣的理由,在這個世界中,跨洲際的同步化正在改變由人工智慧和有毒的後殖民經濟所支配的文化地理。
他的雕塑作品《阿拉巴國際:來自奈及利亞阿拉巴的物品精選》(A Selection of Objects from Alaba, Nigeria ,2019),其所指的是非洲最大的拉格斯(Lagos)露天市場,市場裡有很大一部分是在交易「土坑寶」(tokunbo),也就是從歐洲進口的二手電子產品。這個市場也有拆解故障品項零件的回收站,把黃金及其他貴金屬分離出來以後再利用,這是一種危險的城市採礦行為。這些電子廢棄物正變成技術化石,並在地球地層中出現技術領域殘留的物質,這是地質上的新現象。西門另一件相關的裝置作品《華強北商業街:來自深圳的物件精選》(Huaqiangbei Commercial Street: A Selection of Objects from Shenzhen ,2019),其描述的是中國最大的工業中心和全球電子製造中心─珠江三角洲城市群,富士康主要工廠也坐落於此,為微軟、蘋果和華為等公司製造產品。藉由探討這兩個相互衝突的交易場所,西門闡述了技術領域中消費品不可持續且不正義的流通。
目前全球塑膠產量達到每三年10億噸的規模,再加上它的廢棄物到達地球極遠區域的速度及其技術化石的壽命,使塑膠成為人類世最明顯的標誌。古生物學家簡.扎拉謝維奇(Jan Zalasiewicz)想像塑膠全球性的傳播時發現,「如果用過去幾十年製造的所有塑膠做成保鮮膜,它們足以把整個地球包起來。」膠礫岩是典型侵入地球岩石圈的例子,它是一種由熔融塑膠碎片和岩石砂礫組合的混成物質。2014 年,在夏威夷的海灘上發現了這個新的地質現象,為此,海洋學家、地質學家和加拿大藝術家凱利.賈茲瓦克(Kelly Jazvac)聯合寫了一篇跨學科的批判性論文,賈茲瓦克還以現成物為例展出藝術品。對《塑膠資本主義》(Plastic Capitalism )的作者阿曼達.布茨克斯(Amanda Boetzkes)而言,膠礫岩是一種「標誌地層」(marker horizon),既是人類世的科學度量衡,也是人類世衝擊的文化性符號。
馬丁.范登.恩德收集來自北大西洋、南大西洋、北太平洋、南太平洋以及印度洋等五個主要環流中的塑膠垃圾,將它們融成一個大型雕塑作品《塑礁》(Plastic Reef ,2008-13),藉此指出這些漂流在世界海洋洋流中的塑膠廢棄物累積下來有多麼可觀。
這件以廢棄消費品合成的作品,可視為資本主義作為一個廢棄物系統的紀念碑,據估計,在這樣的系統下,世界上每個人可在海洋中產生250 件廢棄物。藝術家進一步以珊瑚礁模型來說明珊瑚礁的白化已成為氣候變遷最明顯的警訊之一,他呼籲世人注意以下事實:通過河流三角洲進入海洋的塑膠垃圾中,實際上有三分之二不會漂流在表面上,而是溶解成微塑膠並沉入海底。漂浮的塑膠垃圾不僅是海洋生物的汙染源,也是導致全球暖化的重要因素,因為暴露在陽光下的塑膠會排放溫室氣體,並使浮游生物吸收二氧化碳的重要功能遭到威脅。
全文未完,本文節錄書籍《藝術與氣候變遷:關於自然生態的創作實踐》
瑪雅.福克斯和魯本.福克斯是倫敦大學學院(University College London)後社會主義藝術中心(Postsocialist Art Centre,PACT)的聯合總監,也是當代藝術跨地域研究所的創始人。他們投入藝術和氣候變遷議題的成果相當廣泛,包括策畫「農耕主義的可能性」(Potential Agrarianisms)、「人類世閱覽室」(Anthropocene Reading Room)和「多瑙河學校」(Danube River School)等展覽,同時也大量撰寫關於數位生態學到社會主義人類世等各種主題的書籍、期刊和圖書目錄。
合著有《1950年以來的中歐和東歐藝術》(Central and Eastern European Art Since 1950)(2020)一書,合編有《伊洛娜.涅梅斯:東方糖業》(Ilona Németh:Eastern Sugar)(2021),瑪雅.福克斯另外也是《綠色集團:社會主義下的新前衛藝術與生態學》(The Green Bloc: Neo-avant-garde Art and Ecology under Socialism)(2015)的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