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請閉眼：狼人來了，歐洲史恐怖傳說的圖像考據

與女巫有著相同的命運，狼人最終也成為天主教廷鞏固勢力、迫害異教徒的手段。同為獵巫的受害者，狼與女巫兩者之間常被認為有強烈的聯繫。雖然與女巫相比，遭受指控為狼人的受害者人數在獵巫慘劇中只是冰山一角，但受到的折磨並不比女巫少。

狼人——變狼之人，每逢月圓時分便脫去人形，幻化成狼。與吸血鬼同為不朽世界的永恆生物，狼人的傳說由來已久，甚至可上溯至不可考的史前時代，作為神話的一部分，經歷無數鄉野奇譚的融合與轉化，流傳至今。

當人成為野獸

變身（shapeshifting）在世界各地部落文明及民間傳說中，是十分常見的主題。藉由某種未知的非人力量，轉換肉體型態，釋放獸性。或虎豹，或狼犬，變身後的獸化型態，端看傳說當地特有的猛獸物種而有所改變。歐洲大陸上關於狼人的傳說，其古老根源可追溯至印歐體系神話裡，象徵著日耳曼部落戰士階級興起的「獸戰士」（Tierkrieger）。獸戰士追求化獸的境界，尤其崇拜如熊、狼、獵豹等兇猛的掠食者，嚮往擁有危險的戰鬥能力。相同性質，特別廣為人知的例子，便是北歐神話中的狂戰士（berserker）。Berserker 原意即為「身披熊皮的人」，作為戰神奧丁的忠誠勇士，狂戰士身披熊皮衝鋒陷陣。此外，也有身披狼皮戰鬥的狼戰士（Úlfhéðnar），以及披野豬皮的野豬戰士（Svinfylking）。這些勇士們蒙受奧丁神力加持，擁有在危急時刻進入狂暴、無我狀態的特殊體質，不需鎧甲裝備便能深入敵陣，徒手擊殺敵人。

奧地利古滕斯泰因（Gutenstein）出土的七世紀劍鞘，上有狼戰士圖樣裝飾，德國美因茲羅馬日耳曼人博物館藏複製品，原件現藏於莫斯科的普希金博物館。（©Wikimedia Commons）

有別於日耳曼部落的狼戰士，巴爾幹半島地區的希臘則發展出截然不同的狼人故事，其古典時代的狼人傳說或許更貼近今日我們對狼人的想像。現今狼人（lycanthrope）一詞，便是由古希臘文「狼」（Λυκάν）與「人」（θρωπος）的字根組成。古希臘羅馬神話中，最早出現人變成狼的描述記載，是古希臘作家希羅多德所編撰的《歷史》一書。該著作不僅詳細記述著名的波希戰爭，更紀錄了希羅多德遊歷各個希臘城邦、波斯帝國及近東各地期間的所見所聞。書中提到，居住在黑海以北的涅烏里司（Neuri）部族，族人一年會變身化狼一次，並在數天後回復人形。古羅馬詩人維吉爾在《牧歌集》（Eclogues）中則描寫出一名巫師藉由某種特殊藥草幻化成狼的過程。

狼在歐洲歷史傳說中，占有一席之地。（©Unsplash）

在此時期的各種狼人故事中，最為後世熟知，當屬阿卡迪亞的國王萊肯（Lycaon of Arcadia）不自量力，最後遭受天譴的事蹟，它成為廣為引用傳述的創作題材。古羅馬詩人奧維德的《變形記》（Metamorphoses）中，便講述了該傳說最常見的版本。相傳國王萊肯生性殘酷狂妄，不僅使用生人獻祭，更在早已知情的宙斯到訪阿卡迪亞之時，斬殺了自己其中一個兒子，在烹煮後供奉給宙斯，妄圖試探天神之力。憤怒的宙斯懲罰了萊肯，將他變成口吐白沫、嗜血兇殘的野狼，即便保有些許人類的外貌形象，但從此只能以野獸之姿在荒野中遊蕩。

荷蘭版畫家亨德里克·霍爾奇尼斯（Hendrick Goltzius）於1589年替《變形記》出版的銅版畫插圖《萊肯變身成狼》（Lycaon Transformed into a Wolf），洛杉磯郡立美術館收藏。（©LACMA）

狼人是戰士、也可以是基督徒

到了中世紀初期，歐洲大陸上仍流傳著各種狼人的民間傳奇。他們有時是英勇強壯的戰士，例如東歐地區傳說中的巫師君主賽斯拉夫（Vseslav the Sorcerer）——這位白俄羅斯波洛茨克（Polotsk）歷史上著名的統治者，在許多斯拉夫民間故事中都被描寫成狼人，像是12世紀的古斯拉夫史詩《伊戈爾遠征記》（The Tale of Igor’s Campaign）中提到，賽斯拉夫具有變身成狼的能力，如狼一般的靈敏聽覺讓他能從波洛茨克就聽見遙遠的基輔鐘聲，變成狼的他只要一晚時間就可橫跨海灣，從基輔迅速移動到千里外的塔曼半島。

狼人有時也是良善的基督徒。公元1187年，威爾斯的傑拉德（Gerald of Wales）撰寫獻給亨利二世的《愛爾蘭地理志》（Topographia Hibernica），書中紀錄這位神職人員兼皇家書記官旅行當地的各種見聞及風土民情，眾多奇聞軼事之一，是關於「奧索里狼人」（Werewolves of Ossory）的有趣傳說。中世紀的愛爾蘭一帶分屬數國，奧索里為其中之一。故事是這麼開頭的——行旅中的神父在野外林中過夜，當營火升起時，樹叢後出現了一隻野狼。在神父的驚懼中，這匹狼不但開口說出人話，談吐間更透露出虔誠的基督徒姿態。原來這位狼人與他的妻子來自奧索里，不幸受到詛咒纏身，被迫以狼的型態流放在外。七年過後，他們若能倖存便可回復原形，詛咒則會轉移到新的兩人身上，如此不斷輪迴。然而未等到恢復人形，妻子已病入膏肓，狼人祈求神父與他們夫婦一同禱告，並替病人舉行臨終儀式。

十二世紀末至十三世紀初《愛爾蘭地理志》手抄本，大英圖書館藏。現藏於大英圖書館的《愛爾蘭地理志》手抄本，在講述該傳說的書頁邊緣處，正好就繪製了神父在狼丈夫的要求下，為病妻送上臨終聖體（viaticum）的一幕。最後，感激的狼人徹夜陪伴神父，更在天亮後將他平安送出森林，替他指出往後旅途的正確道路。（©British Library）

基督教世界下的「魔鬼代言人」

隨著基督信仰在歐洲大陸逐漸壯大，狼人逐漸成為邪惡的象徵。源於未知的恐懼，加諸基督教一神論對當地原生信仰與巫術的種種排斥，於是狼被視為與上帝對立的異教象徵，形塑成魔鬼的爪牙。而當時歐洲狼災頻傳，狼群獵殺家畜、襲擊老弱婦孺的掠食行為，也進一步引發各種狼人吃人的傳聞與想像。最終，狼人成為了泯滅人性的食人惡魔。他們像是毛髮叢生的野人，如野獸般匍匐於滿地斷肢殘屍之間，襲擊農戶吞噬幼兒——德國文藝復興大師老盧卡斯・克拉納赫 (Lucas Cranach the Elder) 的木版畫《狼人》(The Werewolf) 非常具體地刻畫出15至16世紀時，民間對狼人的普遍印象。

老克拉那赫作木版畫《狼人或食人魔》（The Werewolf or the Cannibal），美國大都會博物館收藏。（Public Domain）

但在眾多狼人嗜人的傳聞中，其中不乏魚目混珠，出現「真正的人類」犯案。例如獲得「道爾之狼」（Werewolf of Dole）稱號的連續謀殺犯吉爾卡尼爾（Gilles Garnier），這位居住在法國東部郊區的隱士坦承，婚後自己和年輕的妻子兩人為了溫飽，陸續殺害了至少四名幼童作為糧食。罪案發生時，人們往往會試圖替這些恐怖駭人的罪行尋求一個合理的解釋。然而，當連續殺人、甚至吃人的行為已超出常理範疇，似乎也只能指控超自然的妖魔，才可合理化如此非人的行為。被捕的卡尼爾經過嚴刑拷打後，最終供稱自己曾和魔鬼做過交易，獲得擦上便能化身成狼的魔法油膏。西元1574年1月18日，卡尼爾被綁在火柱上活活燒死。

狼人疑案一：貝德堡之狼

與女巫有著相同的命運，狼人最終也成為天主教廷鞏固勢力、迫害異教徒的手段。同為獵巫的受害者，狼與女巫兩者之間常被認為有強烈的聯繫。人們相信女巫擁有控制狼群的魔力，因此早期的狼人指控往往伴隨女巫審判一同發生，許多目擊者的證言中都描述到「騎狼女巫」（wolf-riding）。前述提到的老克拉那赫《狼人》版畫中，背景牛棚就有女巫的蹤跡。雖然與女巫相比，遭受指控為狼人的受害者人數在獵巫慘劇中只是冰山一角，但受到的折磨並不比女巫少。

15世紀上半葉，獵巫風潮於瑞士一帶興起，百年間陸續擴散至歐洲各地，並在宗教改革期間來到狂熱的巔峰。在此同時，狼人審判的刑求也達到其殘酷的極致。公元1589年，一頭疑似狼的野獸襲擊德國科隆的小村落，被村民斬斷左腳後負傷逃逸。當地富農彼得史坦普（Peter Stumpp）恰好因為左掌缺失，成為頭號嫌犯。在嚴刑拷打下，彼得除了承認使用黑巫術，還供稱自己與魔鬼做了交易，獲得一條魔法腰帶，表示能在穿脫腰帶的瞬間，轉換人類與狼的型態。此外，彼得也承認自己連續謀殺、吃掉14名孩童及兩位孕婦，並與女兒及遠親發生亂倫關係。

《彼得史坦普可憎的一生與死亡》的木版畫扉頁圖，1590年於倫敦出版，大英圖書館收藏。（Public Domain）

同年10月31日，彼得經歷了應是現存狼人審判的記載中，最為殘忍血腥的處刑。這場狼人審判不僅轟動德國全境，根據事發村莊的地理位置命名，彼得被稱作「貝德堡之狼」（Werewolf of Bedburg），聳動事蹟透過各種印刷刊物傳至歐洲各地。其中《彼得史坦普可憎的一生與死亡》（A True Discourse Declaring the Damnable Life and Death of one Stubbe Peeter）小冊是目前少數留存下來的文字紀錄，但德文原本已佚失，僅存兩份英文譯本，現藏於倫敦的大英圖書館（British Library) 及蘭貝斯圖書館（Lambeth Library）。其內文描述了彼得的生平，包含從逮捕到最後受刑的完整過程，扉頁則印有匯集所有情節的連環插圖。

根據這本小冊，彼得被處以死亡輪之刑 (breaking wheel)，他的女兒、情婦被判處火刑：「身為主犯的彼得史坦普，首先被判全身綁在車輪上，用燒紅的熱燙鉗子撕下全身共十處的皮肉，直至見骨後，再用斧頭手柄打斷四肢。爾後，彼得被斬首，屍體則與女兒、情婦一同燒成灰燼。」同時期，由一位Lukas Mayer所刻繪的宣傳版畫上也呈現了同樣的刑罰過程。從畫面中可清楚看到，作為警惕，彼得飽經折磨的首級最後被安裝在狼像上，一同綁在立柱的死亡輪上示眾。

Lukas Mayer於1589年刻製《處決彼得史坦普》，荷蘭《蒂爾堡歷史雜誌》（Het Tijdschrift voor Geschiedenis）2003年首次出版。（©Wikimedia Commons）

由於整起事件發生的時間點，正好處於該地區宗教衝突頻繁的時期，有一說認為，彼得的這場審判，即是當時獵巫熱潮下許多無辜受害者的縮影。宗教改革期間，貝德堡成為新教教區，然在經過一番戰爭角力後，教廷勢力於西元1587年重新接管該地，堅決意圖重建當地的天主教信仰。據說，彼得行刑之時，新上任的科隆主教及許多當地權貴均列席觀看。彼得之死，是否為變相的宗教清洗與政治迫害？抑或者，在當時飽受狼災侵襲的歐洲鄉野，這位慘死的富農成為了統治者掩蓋治災不力的替罪羊？又，彼得史坦普真的存在過嗎？不論真實或虛構，唯一能確定的是，在獵巫風氣盛行時期的歐洲，狼人確實如同女巫一般被視為邪惡異端，成為基督教世界的狩獵對象。

狼人疑案二：安斯巴赫之狼

若說彼得史坦普是「指人為狼」的代表案例，數十年後出現在德國巴伐力亞地區的「安斯巴赫之狼」（Wolf of Ansbach）則反映出群眾在獵巫熱潮下的另一種極端表現。公元1685年，野狼多次襲擊安斯巴赫市的家畜及孩童。恰逢惡名昭彰的市長逝世，民眾開始深信，這匹狼便是他們剛死去的市長，這位惹人厭的市長死後化身狼人，繼續荼毒人民。一時間謠言四起，更出現了狼人在前市長故居內徘徊的各種目擊。

約西元1685年時的傳單，描繪死去的安斯巴赫市長變成狼人後仍在故居徘徊。圖片取自Wolfgang Schild《審判的歷史：從上帝審判到現代法學的開端》(Die Geschichte der Gerichtsbarkeit. Vom Gottesurteil bis zum Beginn der modernen Rechtsprechung, Hamburg: Nikol Verlagsgesellschaft 1997)。（©Wikimedia Commons）

在市民共同組織的圍獵行動之下，野狼一路從森林逃竄，最後被困在深井中殺死。然而，野獸的死亡，並不足以平息群眾已燃至高點的狼人狩獵狂熱。為了讓這匹狼看起來更像他們死去不久的市長，歡欣鼓舞的市民們不僅替狼屍穿上人類的服裝，砍去長吻，更為牠戴上面具、假髮和鬍子。裝扮好的野狼遺體最終被掛在市廣場的絞刑架上，供眾人觀賞。

狼人疑案三：熱沃當怪獸

隨著啟蒙運動的到來與開展，18世紀後，這片土地上的獵巫熱潮逐漸邁入尾聲。歐洲史上最後一次與狼人相關的大規模獵捕行動，發生在公元1764至1767年間。彼時，法國南部熱沃當省（Gévaudan）一帶飽受神秘的狼形食人怪獸肆虐。這頭名為「熱沃當怪獸」（Bête du Gévaudan）的目標不光是牛、羊等家畜，也好攻擊老弱婦孺，短短三年間受害者高達上百位，死傷無數。這頭謎樣的野獸格外嗜血殘忍，似乎享受殺戮更勝於單純捕食，受攻擊的死者往往呈現喉嚨撕裂、甚至頭部整個被扯掉。

對於牠的外觀長相，倖存者眾說紛紜。唯一能肯定的是，這隻體型龐大的巨獸宛如狼與犬類的混合體，擁有突出的尖銳獠牙、彎曲尾巴，以及紅棕色的皮毛。有些人則看見牠長著獅子般的鬃毛，背上有黑色斑紋。由於事件受害者眾多且死法聳動，受影響的地理範圍逐漸擴大，熱沃當怪獸的事蹟在民間大力傳播之下，留存下傳單、小報等數量豐富的圖文資料。從這些圖像中，也可看出當時人們對於這隻神秘野獸外型的想像。

事發當下，當地曾組織多次獵捕行動撲殺狼群及落單的野狼，但仍無法遏止怪獸橫行，最後驚動了當時的法國皇帝路易十五世介入。路易十五派出軍官及職業獵人，在耗費大量人力及時間後，終於成功獵殺一頭巨大的灰狼。灰狼被填充製作成標本後送往凡爾賽宮展示，怪獸傷人的事件卻未曾停止。傳說是因為熱沃當怪獸的皮毛刀槍不入，子彈也無法輕易殺死牠。直到公元1767年，當地獵人讓查斯特 (Jean Chastel) 在鄰近山區槍殺了一頭巨大野獸，熱沃當怪獸才消聲匿跡，據傳他使用的是自製銀子彈。雖然如今無法找到相關的確切證據，但這傳言極有可能影響了後世認為銀製品能對狼人造成致命傷害的印象。這類大規模狩獵行動，在歐洲各地時有所聞，大量的狼群也因此死亡。狼人傳說也伴隨著狼群的消失，在歐洲大陸逐漸消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