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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文書與藝術史專欄】不只是插圖:威廉・布雷克的圖文複合藝術

【圖文書與藝術史專欄】不只是插圖:威廉・布雷克的圖文複合藝術

More Than Just Illustrations: William Blake and His Complex Art of Images and Texts

18世紀末的英國詩人畫家威廉・布雷克(William Blake)稱得上是承先啟後的關鍵地位。在當時作家和插畫家仍分工明確的時代,布雷克卻同時身兼兩種身份,達成了無人能出其右的嶄新創作。的重要性不僅在於他的詩畫創作,也在於他對插畫這項「工藝」的重視態度。更重要的,是他對於生命及宇宙的思索,這也是後世人們始終追求的共同課題。

帶有圖畫的書籍很早就出現在人類歷史上,但直到相對近代的時期,人們才開始以對待正統藝術的態度對待書籍中的視覺創作。時至今日,文字與圖像在書本中的結合有了各種各樣的變化,並且被賦予了插畫、漫畫、兒童繪本、成人圖文書等等不同的名稱。這些圖文創作以各自的類型進入了藝術的領域,如今的問題早已不再是它們究竟是不是種藝術,而是在於它們在藝術史上的位置、創作者如何展現這些藝術,以及後人應該如何予以評價。

從西方藝術史的角度看來,自從書籍印刷開始流通起,書本中便不乏以各種版畫技巧製成的搭配圖像。而這些圖像是如何從一幅幅規矩的插圖,逐漸發展成今日蓬勃變化的圖文類型,甚至和當下的藝術潮流產生互動,這個問題顯然沒有單一的答案。隨著今日圖文書的類別在書店中擺放的範圍逐年增廣,藝術市場上的藝術家之書或紙上藝術也愈發占有一席之地,該是時候回頭檢視這一路以來,眾多前輩藝術家在圖文藝術上所經歷過的實 驗與挑戰了。

布雷克:詩人,畫家,先知

在這圖文藝術的多線發展過程中,恐怕沒有人比18世紀末的英國詩人畫家威廉・布雷克(William Blake, 1757-1827)更稱得上是承先啟後的關鍵地位。在當時作家和插畫家仍分工明確的時代,布雷克卻同時身兼兩種身份,達成了無人能出其右的嶄新創作。

布雷克,《撒旦在上帝寶座前》,《約伯記》插圖系列,Linnell版本。(郭書瑄提供)

和許多藝術家不同之處在於,布雷克其實先是作為一名專業雕版師傅,之後才開始自己的詩畫創作。由於這樣的背景,他並不介意從事當時人們視為「工匠」等級的插畫工作。這也使他能夠為自己的詩句繪製與之融合的圖像,還能自行包辦製版印刷的工作。於是,布雷克最為人知的創作,便是他結合自身詩作和圖像的彩繪書籍(illuminated books,字面意義為有圖案裝飾的插畫書,也有人譯為「預言詩篇」,取其受到照明、啟發的書籍之意),布雷克並為一幅幅印刷完成的版畫以水彩手工上色,使得每套作品都是獨一無二的藝術家之書。

布雷克最先出版的彩繪書《純真之歌》(Songs of Innocence)與《經驗之歌》(Songs of Experience)算是相對淺顯易懂,簡潔文字之外吐露著深刻的人性洞見,圍繞文字之間的圖像雖然偶爾看似超脫文本,但基本上仍使人易於親近畫中的內容。另一方面,隨著他個人神話世界觀的發展與累積,他稱之為「先知書」(prophetic books)的一系列彩繪書籍,幾乎是一座座令人既著迷又難以理解的圖文世界。

布雷克,《純真之歌》書名頁,B版本。(郭書瑄提供)

可以想像,雖然如今布雷克的文學與藝術成就已是毫無爭議,但對於他的同時代人而言,困惑的成分顯然大過了讚賞。實際上在他創作生涯的前段,人們非但無法理解他的作品,更對他顛覆傳統教條的思想退避三舍。作為一名基督信徒,布雷克卻對所有制式化的宗教體制嗤之以鼻。在他的彩繪先知書系列中,他以基督教的世界觀為雛形,創作出一套不無諧擬意味的神話體系。在布雷克的神話世界中,創造世界本身基本上便是種負面的概念,他筆下(及雕刻刀下)的神祇形象也充滿著諷刺意義,祂們像人類一樣會有意見分歧、排擠與墮落。此外,他對自由戀愛主義的提倡,則是直接挑戰著教會的貞潔信念──儘管他在現實生活中,其實和身兼創作助手的妻子凱瑟琳擁有白頭偕老的婚姻生活。

不過,布雷克對宗教體制的反動,並不代表他對於信仰本身的反對。相反地,在他的作品中,他經常表達出對耶穌和全能神性的頌讚。實際上,一直到他晚年創作了《約伯記》(Book of Job)插畫系列,作品中對聖經的靈性詮釋,結合他獨特的線條勾勒風格,這才使他真正受到同代評論家的賞識。布雷克最受當時市場歡迎的作品,也是那些與聖經主題相關的插畫創作。

於是,布雷克的詩畫創作所展現的精神層面,使他在詩人與畫家的雙重身份之外,更獲得了「先知」的稱號。

複合藝術:詩與畫的結合

布雷克的詩人畫家先知角色,或許在他先知書系列之一的《烏里森之書》(The Book of Urizen)書名頁中,獲得了最佳體現。

此處我獨自,在這金屬形塑的書裡,
寫下智慧的秘密…
─《烏里森之書》第二章第六節

在這幅圖像中,烏里森以蓄著長長鬍鬚的長者形象出現,祂閉目蹲坐在一部大書上,雙手各在身旁的石板上工作著。仔細一看,祂的一隻手拿著作家書寫用的羽毛筆,而握在另一隻手中的,原來是藝術家所使用的凹版版畫雕刻刀。

布雷克,《烏里森之書》書名頁,G版本。(郭書瑄提供)

烏里森是布雷克筆下的原創角色。在布雷克神話的宇宙觀裡,類似於基督教耶和華上帝的形象,烏里森作為創造世界的神祇之一,代表的是理性與律法的力量。在《烏里森之書》這部長篇詩作中,描述著烏里森在祂金屬製的書裡寫下各樣的法則。有趣的是,儘管詩作本身從未提及,但卷首圖版中卻無言吐露了烏里森統管宇宙的媒介:文字與圖像,正如布雷克自己。

對於布雷克而言,他的圖文創作一方面充滿了令人折服的想像力,另一方面整幅圖版構成顯然就像手持兩種工具的烏里森一樣,是種經過理性計算的結果。他用詩句打造了自身的宇宙,並與獨創的圖像融合為一,呈現出超越文字本身所傳達的意象。在藝術史中有「姊妹藝術」之稱的詩與畫,在布雷克的作品中達到統整,沒有孰優孰劣之分。

就以較容易理解的《純真與經驗之歌》圖版為例,這兩組相對的作品,分別描寫著人性中的純真本質與歷經人生磨難後的狀態。《純真之歌》中的詩句調性經常是歡愉正面的,而《經驗之歌》則多半是殘酷與悲傷,例如膾炙人口卻又令人多少感到不安的這首〈病玫瑰〉: 

O Rose thou art sick.
The invisible worm,
That flies in the night
In the howling storm:
Has found out thy bed
Of crimson joy:
And his dark secret love
Does thy life destroy.

噢玫瑰你病了。
那無形的蟲子,
乘黑夜飛行著
在咆哮風暴中:
找到了你的床
緋紅喜悅的床:
他黑暗隱秘之愛
腐朽了你的生命。

在這首詩的彩繪圖版中,玫瑰多刺的莖葉環繞著整幅版面,圈住了書寫體的詩句。圖版下方是蟲子侵入玫瑰花苞的寫實描繪,而在花苞中掙扎的女子形象,以及攀在枝椏頂端的兩名抱頭女子,則點名了詩句對於人類的象徵指涉。不難理解,許多評論者將詩中的「蟲子」解讀為男性的生殖器官,整首詩於是指向明顯的性暗示,也呼應布雷克所反對的教條之下性壓抑與道德束縛的情形。但也有評論者認為,此處的蟲子指的是更為概括的人類「經驗」,任何生命中的苦難,都可能導致原本純真綻放的玫瑰花床枯萎腐朽。無論何種解讀,若將〈病玫瑰〉的詩句與圖像拆開觀看,都將少了另一層的意涵。

布雷克,《病玫瑰》,《經驗之歌》系列,E版本。(郭書瑄提供)

圖文風格的延續

由此可見,布雷克的詩畫創作並非圖文分隔的單純插圖,而是在版面形式和內容意義兩者上,都是融合為一的複合藝術。

在形式方面,布雷克憑藉他的版畫與素描功力,在圖版上開展出充滿視覺效果的蜿蜒線條與延展拉長的人體形象,配合上蜷曲捲動的標題與內文字體;例如《純真之歌》書名頁中彷彿隨著枝葉上人物擺動起舞的「SONGS」與「Innocence」,對比著《經驗之歌》中變得世故穩重的印刷體「EXPERIENCE」字母。而在內容層面,布雷克不僅在單一作品中展現圖文呼應的設計,他多部的彩繪書籍中也延續著個人的神話體系,在不同的文字與圖像之間互涉補充。

布雷克,《經驗之歌》書名頁,B版本。(郭書瑄提供)

除了布雷克自己的彩繪書籍,他的圖文特色也延伸到他為經典文學所創作的大量插圖系列上。例如,在他直到過世前都仍埋首進行的但丁《神曲》插畫中,不容錯認的捲曲漩渦線條再現著地獄中漂泊的罪人們;或是如《約伯記》插畫系列裡,撒旦被描繪為俊美的青年形象,異教神祇也出現在全能上帝的管轄下。布雷克個人的思想與信仰觀,促使他對文本做出了與眾不同的詮釋。

毫無疑問地,布雷克為圖文藝術提供了後世難以企及的貢獻。他的重要性不僅在於他的詩畫創作,也在於他對插畫這項「工藝」的重視態度。更重要的,是他對於生命及宇宙的思索,這也是後世人們始終追求的共同課題。

郭書瑄( 19篇 )

荷蘭萊登大學藝術與社會研究中心博士,曾任科技部研究員與大學助理教授。移居柏林後斜槓多項身份,但以寫作佔據比例最多。著有《插畫考》《圖解藝術》《荷蘭小國大幸福》《紅豆湯配黑麵包》等專書,2022年由典藏藝術家庭出版社發行《生命縮圖:圖像小說中的人生百態》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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