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1946年,美國文化人類學家露絲.潘乃德(Ruth Benedict)出版了《菊花與劍》(The Chrysanthemum and the Sword)一書。書中潘乃德的論述架構及核心概念聚焦於日本文化的「二元性」(duality)與矛盾,其試圖解釋日本文化中看似矛盾的特質:極致愛美、崇尚禮節的「菊」,與剛烈尚武、不惜犧牲的「刀」。潘乃德以「恥文化」(shame culture)為核心概念,強調日本社會裡,人的行為由外部壓力(如丟臉、階級失序)驅動;同時探討「義理」(giri,社會責任)與「人情」(ninjo,人性情感)的張力、階級忠誠、和諧(wa)的矛盾二元性。

潘乃德認為,理解這種二元性的關鍵在於其獨特的社會價值體系,如「恩」、「義理」、「恥感文化」等。從《菊花與劍》回望故事背景設定在大正時代的《鬼滅之刃》,則可以發現,故事實則是以鬼、人對立為表象,內裡織就日本傳統文化的二元脈絡。透過角色與情節體現恥辱驅動的集體義務、優雅與殘酷的並存,以及個人情感在階級中的掙扎。
因此《鬼滅之刃》不僅是作者吾峠呼世晴對江戶–大正武士遺緒的借鑒,更如一則現代寓言,映照潘乃德所論的日本「文化稜鏡」——外部刺激透過恥感與義務折射為行動。從而《鬼滅之刃》成為了深入理解與想像大正時代,這個傳統價值觀與現代化浪潮交織時期,日本社會結構絕佳的文本範例。
如果說,《鬼滅之刃》隱含了《菊花與劍》的社會、文化架構,那麼主角們的身體修鍊,深切地映射了宮本武藏(1584–1645,註1)身體修鍊的實踐;那充滿奇幻色彩的「呼吸法」以現代動漫的美學,重新演繹了武藏《五輪書》的武道哲學精髓。而其故事中對於人如何墮落成為鬼以及思考死亡的視角,則體現了佛教的無常、業力、慈悲與解脫。

交織了《菊花與劍》的社會價值與行為文化架構、《五輪書》的自我身體修鍊與超越,以及佛教的生死、業報觀,《鬼滅之刃》將古典的日本靈魂與身體,鑲嵌進一個實現了「文明開化」的大正時代,從而鍛造出獨特的日式敘事。
一、恥辱、義理與人情、恩與報、菊(美/典雅)與刀(武/嚴酷)的世界
從潘乃德在《菊花與劍》中的視角回望「鬼滅」,那麽或許可以說其整個故事的起點乃是產屋敷家與無慘糾纏千年的恩怨,而這個難解的恩怨正來自於「無慘」帶給產屋敷家的「恥辱」。正是「無慘」這個「恥辱」讓產屋敷家世代遭受早夭的詛咒,並且,也正是因為必須消除這個「恥辱」,讓產屋敷家決心組織「鬼殺隊」來消滅「無慘」及其所組織出的鬼眾。

更有甚者,「恥辱」感也深深植入於「鬼」與「鬼殺隊」的生命故事中,諸如「妓夫太郎&墮姬」、「獪岳」、「半天狗」、「猗窩座」其墮落成鬼的主要原因,都曾是社會的底層,遭受過巨大的羞辱。他們成為鬼,在某種程度上,是為了報復這種社會加諸的羞恥,並建立一套自己說了算、不再受辱的權力體系。

而鬼殺隊隊士為了不辱家族、師門,寧可犧牲生命,也不容許「失職」或「退縮」,呼應了潘乃德「自殺作為義務」(seppuku-like sacrifice)的論述,隊員們最大的恐懼,不是死亡,而是「無能為力」和「任務失敗」。無法保護他人的失敗,會帶來巨大的羞恥感。這種對「在他人眼中失敗」的恐懼,是他們不斷自我修煉、挑戰極限的強大動力。
其中炎柱「煉獄杏壽郎」視失敗為家族恥辱,寧死不退,而炭治郎加入隊伍後,初戰失利即感「不配入隊」的恥辱,驅動其無盡修行,正是典型的戰死也要維持武士的榮耀「恥文化美學」。在這個以「恥」為最高道德懲罰的社會框架中,英雄深深地被「恩」所束縛,被「義理」所驅動。

炭治郎的衝突就是「對妹妹的私情(人情)」與「作為鬼殺隊劍士的義務(義理)」的矛盾。而炭治郎對鱗瀧左近次(師父)的感恩,轉化為守護妹妹與戰鬥的決心。富岡義勇、胡蝶忍等人,經常在「斬鬼的義理」與「同情鬼的人情」間掙扎。

可以說,鬼殺隊整體結構其實是一個「報恩共同體」,恩德世代相傳。相較於此,鬼之所以墮落,往往是「切斷恩的循環」,拒絕了社會義理,最終孤立。鬼殺隊在揮舞「刀」的同時,亦將其昇華為「菊」一般的美學,完美呈現了日本文化的獨特二元性。換言之,全作的美學核心就是在「菊與刀」的張力之間達到平衡:以美與情感柔化武的嚴酷,以刀的決斷守護菊的脆弱。《鬼滅之刃》以一種極具戲劇張力的方式,生動地再現了深植於日本民族性中,那複雜而迷人的文化底蘊。
二、《五輪書》與呼吸法
如果說《菊花與劍》,是凝思「鬼滅」其社會文化架構的透鏡,那麼宮本武藏的《五輪書》恰恰是體會「柱呼吸」與身體技術的路徑。武藏作為二天一流劍術的創始人,其思想強調心法(精神)、氣法(呼吸)與術法(技擊)的統一,視武道為人生之道。

武藏在《五輪書》的「水之卷」與「火之卷」中,反覆強調呼吸在劍擊中的關鍵作用。他主張「以呼吸的節奏擊敵」,以確保動作流暢、無懈可擊。而鬼殺隊的「全集中呼吸」,該法要求劍士透過恆常深呼吸,將氧氣最大化輸送至全身,強化心肺功能與反應速度,從而實現「常時全集中」狀態。可以發現,兩者皆以呼吸為橋樑,連結身心,追求「無我」境界。呼吸非僅生理工具,而是精神錨點,這種相應性源於日本武道對「氣」(ki)的重視,呼吸即是調氣之法,助戰士超越恐懼,進入「無心」(mushin)境界,不僅反映了日本武道傳統的延續,更體現禪宗影響下的心身合一哲學。

此外,武藏在《五輪書》以五書結構(地、水、火、風、空)對應自然元素,象徵武道策略的全面性,而鬼殺隊的呼吸法同樣以元素命名五大基本流派(水之呼吸、炎之呼吸、風之呼吸、雷之呼吸、岩之呼吸)。武藏的武道思想根植禪宗,強調「死生一如」(視死如生),透過呼吸,達到「無垢之心」。
《五輪書》最終卷「空之卷」,強調「空」的境界,亦即超越了形體、招式、策略的至高精神境界。「空境」中沒有迷惑、執念或偏見,能夠自然地、直觀地洞察事物的本質,行動如行雲流水,與天地之道合一。「空境」和鬼殺隊劍士的至高領域「通透世界」有著深刻的共鳴,「通透世界」讓使用者能看到生物體內的構造,預測其動向。這不僅是物理上的透視,更是一種精神上的「洞察」。它捨棄了所有外在的干擾,直接把握對手的生命核心與攻擊意圖。進入「通透世界」的劍士,往往氣息平穩,鬥氣消失,彷彿與周遭環境融為一體。這種「無我」的狀態,正是武藏「空之境界」所描述的——消除自我意識的干擾,讓身體與直覺做出最完美的判斷與行動。吾峠呼世晴將宮本武藏《五輪書》中那晦澀的武道哲學,轉化為當代絢爛的視覺詮釋。
三、煩惱、業力、涅槃與鬼滅
進一步凝思《鬼滅之刃》,或許可以說《菊花與劍》詮釋了整體故事運行的文化舞台與社會驅動力,《五輪書》構成了角色的方法論與武士道的身體,但佛教的生死思想與價值觀才是整體故事的深層思想靈魂。
《鬼滅之刃》中,人類變成鬼並非出於天生邪惡,而是因為接受了鬼舞辻無慘的血液,這可比擬佛教所說「因緣所生法」。故事中的每一隻鬼都是「貪、嗔、癡、慢、疑」五毒具象化的結果:貪欲(無慘:貪求永生而墮落,進而將他人拖入鬼道無限增殖)、嗔恨(猗窩座:對人間與過去的怨懟)、癡(童磨:無明,忘卻人性)、慢( 玉壺:驕傲自大,虛榮愛攀比)、疑( 半天狗:猜疑,不信任),每一隻鬼的「回憶篇」往往揭示其墮落原因,從而鬼殺隊的「斬鬼」,便從單純地「對名譽的義理」(復仇),昇華為「將陷入痛苦輪迴的靈魂解放出來」的慈悲。

佛教的因果觀與輪迴觀,讓鬼其成為鬼乃是源於前世種下的「因」(執念、怨恨),提供了最終的悲劇解釋與體諒的出口,從而炭治郎的刀,成為了斬斷惡「緣」,讓鬼得以解脫的終極關懷。當炭治郎進入「通透世界」時,其不僅是看穿敵人弱點,更看到了「累」對家庭的執念,看到了「猗窩座」深埋的悔恨。這個「空境」是為了理解與共情的澄澈,讓武道成為了實現至高道德的載體。
佛教思維讓《鬼滅之刃》的美學不僅體現於視覺華麗的戰鬥場面與細膩的情感描繪,更深植於無常、業力、慈悲與解脫等佛教思想。這些元素透過視覺符號(蓮花、彼岸花)、敘事結構與情感張力,營造出一種美不是永恆的靜態,而是轉瞬即逝的喟嘆那「苦中帶美」的審美體驗。
編註1 宮本武藏是日本江戶時代初期著名的劍術家、兵法家與藝術家,創立「二天一流」劍術流派,以獨特的「二刀流」戰法聞名於世。他所著的《五輪書》(ごりんのしょ)完成於寬永二十年(1643年),是一部兼具劍法與兵法思想的重要著作。原稿已佚,現存版本多由後人依細川家傳本等複寫而成,內容略有差異,甚至有人認為部分篇章出自弟子之手。書名與結構源於佛教密宗的「五輪」(地、水、火、風、空)概念,武藏以此架構闡述劍術與兵法的核心原理,成為日本武道思想的經典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