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台灣各大公立藝文場館皆共襄盛舉「文協百年」的歷史時間點,各種關於大正時期台灣民族自決與現代性啟蒙議題也大多是其策展概念的主旋律。而在年末跨2022年的時刻,私人場館如北投文物館與舊香居藝空間皆不約而同地推出了以日本藝術家竹久夢二(Yumeji Takehisa)為主題的展覽,分別是「浪漫1920s――竹久夢二的視界」特展與「漾――竹久夢二展」,皆指涉到了與文協重疊的大正時代。惟這些展覽的方向與重點並非相對嚴肅的政治面,而是另一個關於當時大眾流行文化的切面,即所謂的「大正浪漫」(大正ロマン)。
這兩個展覽的出現或許也順勢補足了當下觀者對大正時代的另一個面向,即在熱烈追求新知識的同時,生活在這時期的台灣人與日本人亦體驗了另一個文明開化後嶄新的精神生活,並非浪漫激進式的政治冒險,而是關乎於私密愛慾和慵懶閒適的頹靡情緒。於此同時,走過大正時代的知識啟蒙狂潮,台灣亦接收了嶄新的時尚摩登基準,島內台日創作者的女性描繪,也在昭和時期慢慢開花結果,在「地方色」的創作浪潮下,成就了當時繽紛多彩的華麗島風情。
向大眾文化靠攏的藝術家竹久夢二
竹久夢二並非學院出身,也不依循當時創作者透過官方藝術展會尋求出世機會的典型道路。從家鄉岡山到東京念書打拼的年輕歲月,雖對繪畫有興趣,卻因為家庭期待進入早稻田實業學校就讀,1905年起積極投稿短文插畫至各媒體如《讀賣新聞》副刊、社會主義刊物《直言》與《中學世界》等等,並獲得刊載而增加自信,更堅定創作之路。(註1)除了個人畫展之外,竹久選擇以當時最新興,且最能深入大眾生活的出版和雜誌媒體作為自己揮灑創意的主要舞台。也因此他的創作媒材廣泛,不限制在特定領域,留下的作品包括文學、裝幀設計、繪畫與人偶等等。熱愛他的收藏者廣泛來自四面八方,特別是他最為人所知的創作符號,即擺脫過去日本傳統美人畫窠臼,深邃大眼,姿態慵懶卻帶有魅惑氣質的夢二式頹靡美人,在現今的眼光看來亦充滿著文明開化之後,和洋混合的獨特時代情調,此種圖像基調亦反映了後世凝視眼光下的「大正浪漫」。例如此次舊香居展品當中,最引人注目的,便是竹久最知名的美人畫作《黑船屋》,畫面上他一貫的頹靡美人主角,抱著黑貓,對著畫框外的視線頻送秋波,呈現出痾娜多姿美人的誘惑魅力。
竹久直面大眾文化的藝術理念經營模式,在當代也有可以對應的範本,奈良美智應是不錯的例子。前者以大正風情的頹靡女子為個人創作最為顯著的符號,後者則有淘氣甚至帶點邪意的小女孩為世人所知,也將自我的創作大眾化與商品化。在傳播媒介的特性下,利用大量且重複的圖像意涵,藉此將自身創作的視覺符號緊密地連結至當下的文藝脈動和消費想象。竹久更是以先鋒的姿態,在大正3年(1914)時,以個人品牌與美學概念店的形式,創建了「港屋繪草紙店」(簡稱港屋),而他也以自身的美學基調,設計了許多的日常生活用品,包括浴衣、和服配件、團扇、手帕、文具與紙製品等等,種類繁多,許多文人雅士也常造訪於此,儼然成為小型的文化沙龍。(註2)其中信封信紙是十分值得注意的單品,當時竹久因為搭上女性雜誌媒體蓬勃發展的熱潮,以獨創的頹靡美人圖像受到女性讀者廣大歡迎,而寫信是青年男女之間,彼此互訴情意的重要媒介,自然成為年輕顧客登門消費時的首選。目前港屋在日本仍有營業,且在東京和京都皆有店面,除了延續先前夢二概念商品賣店的功能之外,在其創作廣受收藏家青睞的當下,也有鑑定與販售真跡的服務,並與各地美術館、百貨公司、畫廊等合作策展計畫。(註3)
回到當下,奈良美智特展從去年2021年的台北關渡美術館、高雄市立美術館到現在巡迴至台南市美術館,將於2022年2月畫下句點。除了膾炙人口的小女孩畫作,也針對台灣設計了相關的周邊商品,例如與在地糕點廠商合作了「奈良糕」,援用台灣民間啤酒杯與作品圖像結合的杯組與台灣限定的運動套服等等。奈良亦常發行相較於原畫作,價格較為低廉的複製版畫或者更貼近大眾的海報商品。如同在竹久身後,在後續遺產繼承人的授權之下,由另一位版畫家松永安生,依循竹久的作品原型製作出復刻版,此次在舊香居的展覽當中,便有展出多件由松永所製作的版本。
若將奈良與竹久兩相對比,也可看出兩者累積自身藝術聲望與能量的方法,在學院的正統脈絡之外,將理念訴諸於大眾,透過大眾媒介的力量,還有將復刻品或相關商品大量投入更親民的消費市場,傳播出明確的刺點符號,讓自己的創作在觀眾心中佔有一席之地,進而成為一種時代想像與徵侯。只是在1910年代左右即創造熱潮的竹久,便將「大正浪漫」與他筆下的頹靡美人劃上等號,相信是這類與消費現象及流行文化緊密靠攏的藝術家中,一個先鋒型的典範。
台日畫家筆下的昭和華麗島女子
若說竹久筆下的頹靡美人成了大正美學的時代想像,那當時為日治時期的台灣,創作者們又是如何描繪自己的女性形象,令人十分好奇。根據台灣史學者蔡惠頻的《不純情羅曼史》一書,民俗學者池田敏雄曾提到,艋舺地區的台灣本島人認為「鯉魚嘴、柳葉眉、尫仔面」是美女的必備條件,但也有人認為如人偶般工整五官的尫仔面乍看過於無情,主張雞蛋臉型才是無可匹敵的美,也延伸出將雞蛋黃塗在出生滿24天嬰孩的習俗。1920年代之後,接受了新式教育的台灣人,也試著從過去漢文化講求面部美的審美標準,轉向全身比例的「整體美」,即注意面部之外身體部位的其他細節,以及搭配之後整體表現出的協調美感。而這樣的文化累積,則在後至的昭和時期,慢慢地透過女性畫像的出現,漸漸為當下的我們所熟知。
提到台灣美人畫作,勢必不能不提知名畫家陳進,在她1934年入選日本帝展的《合奏》以及1935年的《悠閒》中所描繪的女性,就是典型的「鯉魚嘴、柳葉眉、尫仔面」,前者畫中的女性應為台灣的藝旦,漆黑色螺鈿精細華麗的長椅,是陳進的人物畫背景當中,最常見的傳統傢俱之一,也是堆疊台灣風情的重要配件。畫中兩位女子所吹奏的簫和彈奏的月琴,是台灣民間音樂裡的傳統樂器,而並肩疊腿坐在長椅上演奏樂器的兩位女主角,在陳進的畫筆下精心梳挽,別出心裁的髮型,配合著質感高雅,作工細緻的旗袍和女鞋,是當時本島仕女的典型。(註4)《悠閒》當中也延續著此類畫風與基調,配合著裁縫精美的服飾與精雕細琢的床飾空間,表現出特有的南國情調。而2021年底在北師美術館首次曝光的《繡裙》,則是相對熟齡的女性,黑色系的旗袍,配合腿間大紅色繡裙,色調的鮮明反差配合堅定的表情,表現出女子內心的複雜情緒,歷經風霜後的獨特氣質,即前述不拘泥於面容之美,而是氣質、容貌與裝扮三者共融的協調想像。
而當時在台的日本畫家中,以美人畫見長的想必是宮田彌太郎。他在1906年出生於東京,一歲時舉家渡海搬遷到台灣居住,雖非出生於此,但至戰後引揚之前的精華歲月與事業發展,幾乎是以台灣為重要根據地,也是所謂的「灣生」。他的個人創作以東洋畫為主,1927年進入川端畫學校,拜野田九浦為師學習,當年就以《持花籠的少女》描繪純樸的台灣鄉間少女入選第一回台展後,便是該展會的常客。之後的1931年的發表的《綠蔭》中,身著傳統服飾與洋服的女性,表現出當時台灣現代化後多元的文化情境。另外在入選1935年第9回臺展的東洋畫《女誡扇綺譚》中,引用了作家佐藤春夫同名小說的奇幻情節,即千金女幽魂苦盼情郎的台南奇聞與地方想像,配上經典台灣美人的臉孔,成就出具有他者凝視意涵下的南方情調。(註5)
有趣的是,宮田也與竹久一樣,在繪畫創作的領域之外也有書籍插畫設計的相關作品,其中最值得討論的即是他與西川滿因書籍裝幀合作,而創作出的各式版畫。西川以對裝幀的高品味而著名,不只自己對此有一套見地,過去在日治時期也拉了自己的藝術家好友立石鐵臣和宮田一起投入書籍設計的行列當中,兩人也因此在油畫與東洋畫的創作範疇之外,累積了為數眾多的版畫與藏書票作品。其中宮田彌太郎可說是西川滿終身掛念的摯友,他為西川製作的第一張藏書票,畫面上為兩人在台北一中就學期間,每天上學路上都會經過的小南門,蘊藏著兩人珍貴的年少記憶。宮田戰後回到日本後生活極為困頓,甚至因半身麻痺而長期住院,最終於1968年過世。為了紀念這位一生的摯友,西川在1997年為宮田出版了《華麗島慕情》一書,完整地記錄了他東洋畫之外的版畫作品。
身為竹馬之友,宮田協助對台灣傳統木刻版畫極為著迷的西川,製作出相同風格的小說插圖,最經典的台灣女子圖像想必是《劉夫人的秘密》與《楚楚公主》中,小說女主角的形象創製,分別以戲劇性的場景刻畫,纖細與憂愁的女性表徵,訴說著台灣本島人大型家族體制下的愛恨嗔癡,木刻版畫的粗獷質感也表現出與其東洋畫全然不同的細膩筆觸。而宮田與西川的友情與書籍合作,也成就了這一系列令台灣愛書者津津樂道的版畫作品。
走過帝國時代與殖民時期,台灣與日本走過的大正昭和時光當中,似乎各有不同藝術家描繪的女性身影,鮮明地留存在不同的時間切片當中。竹久繪製的頹靡美人,揭開了日本大正時期和洋混搭的唯美情調,而台灣則在走過大正民主的啟蒙狂潮後,漸漸在昭和地方色的藝術風潮下,描繪出特有的本島女性裝容。時至當下,在台日友好的外交情境,竹久作品與奈良個展的登台也再次促使我們思考創作符號、大眾文化與時代徵侯的密切關係,相信是我們著迷於夢二美人之餘,值得注意的議題癥結。
註釋
註1 參考自:王文萱,《竹久夢二 TAKEHISA YUMEJI:日本大正浪漫代言人與形塑日系美學的「夢二式藝術」》。
註2 同前註。
註3 同前註。
註4 參考自:田麗卿,《閨秀.時代:陳進》。
註5 參考自:【鬼月專題】他者眼中的魅幻臺灣:宮田彌太郎的《女誡扇綺譚》。https://artouch.com/views/art-history/content-13068.html
陳飛豪,生於1985 年。文字寫作上期冀將台灣史與本土想像融入藝術品的詮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