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得看著遺體,記住他的長相,記住顏色和外型,還有遺體如何橫陳。記住後,閉上眼睛回想你所看見的。如果你忘了他的模樣,就睜開眼睛再看一次。你必須記住形狀,不斷地重複。
僧侶導師默默看著樹下全裸男屍,淡然地傳授新手僧侶「清」冥想的修行方法。他們眼前的男屍嘴裡充滿穢物,生殖器與其他身體孔洞則有無數白蛆竄動。屍體膚色泛青、乃至發黑,周圍蚊蚋嗡嗡不息。
第一次面對荒野死屍的清,面色鐵錚,惴慄不已。「清,持續誦唸:puḷuvakaṃ paṭikulaṃ。」僧侶導師如是提醒。這句巴利經文,意旨肉身上的蛆蟲與污穢。此刻,師徒兩人眼睛所看、腦中所想、嘴中所念,都投射在眼前的腐敗屍身,也反指自己目前暫棲的肉體。生與死、美麗與污穢,兩者的邊界是如此脆弱,沒有什麼是能永恆駐存的。這正是泰國電影《告別茉莉》最為人所知的一幕,也是貫穿全片的要旨。

《告別茉莉》上映於2017年,講述了一位沉迷酒精的茉莉花農與一位癌末Baisri(บายศรี,泰國宗教用花藝品)匠師的愛情故事。身患肺癌,時日無多的琵,回到兒時家鄉找昔日的同性戀人清,想要在生命最後的日子裡,陪著他最愛之人,做著最愛的Baisri。清也受到琵的感召,在家鄉經營諾大的茉莉花園。茉莉花,正是製作Baisri的重要素材。
製作Baisri的步驟相當繁複,需要蒐集合適的葉片,反覆地折疊、組合、層層向上堆疊,成為一座塔狀建築,最後綴以各色花飾。泰國人用它進行多項生命祭儀,是極具藝術與宗教色彩的傳統手工藝。然而,隨著儀式結束,Baisri被棄置荒野,隨著時間枯萎凋零。電影裡有一幕是癌末的琵端倪著枯黃的Baisri作品,然後捧著它來到河邊,將它傾倒於河面,任其漂逝。清不解地問:「你會傷心嗎?」琵富有禪意地說「不會,它自有它的美…當它隨河漂流,我就覺得完整了。」

從暴露荒野的蛆蝕死屍,到由美轉衰、沿河而逝的Baisri,《告別茉莉》導演阿努查彭尼亞瓦塔納(Anucha Boonyawatana)用淒然的口吻與視覺美學,將最美麗與最令人厭斥的事物並置,引導觀眾默會淡然的生死觀。以下,本文討論片中最鮮明的兩大元素:觀屍冥想與Baisri,考察其在泰國宗教的脈絡,解讀《告別茉莉》的敘事與弦外之音。
觀屍冥想(อสุภกรรมฐาน):解除對肉身的依戀
癌末的琵走了,清為了幫琵「做功德」祈求來生無苦,自願出家,與他的導師在森林中冥想修行。上述觀看屍體、進行冥想,便是上座部佛教修行的一環。觀屍冥想在泰國稱為อสุภกรรมฐาน,對應的巴利文是asubhakammaṭṭhāna,直譯是不淨業處,華文語境下也稱作不淨想或不淨觀,是一種透過觀想不美觀、令人生厭、作噁的事物──也就是屍體──來對抗自己對肉身的貪戀與依附的修行方式。
上座部佛教依照屍體腐化的階段,細緻地發展出10種觀屍冥想。每一種屍體狀況,各有對應的冥想指引、持誦與修行標的。舉例而言,「膨脹相」要觀想屍身脹氣鼓起的畫面,適合貪戀身形的人;清所練習的「蟲聚相」,則必須不斷地在腦海回放屍身佈滿白蛆駐蝕的情景──連最能為己所控的身體,都能被蛆蟲佔有,那還有什麼是專屬自己的呢?透過蟲聚相練習,僧侶得以突破自己對「身為我所有」的依附。


觀屍冥想並不是什麼秘密的、崇高的修行方式,而是每位修行上座部佛教的人都知道的基礎知識。早在公元5世紀時,上座部佛教最重要的修行指引《清淨道論》就紀錄了40種冥想修行方式。其中的10種就是上述的觀屍冥想,屬於基礎修行階段。因此,不僅是泰國,現今流行上座部佛教的東南亞國家如緬甸、寮國、柬埔寨等,至今都仍有觀屍冥想的傳統。
此外,觀屍冥想的地點也不一定都在像《告別茉莉》所取景的荒野密林中。20世紀初,曼谷地區有慈善團體會專門蒐集無人認領的屍體,提供寺院觀屍素材;曼谷火車站附近的華南蓬寺至今仍有相關修行活動;曼谷舊城區的皇家索瑪那寺(วัดโสมนัสราชวรวิหาร)則有最為經典的10種觀屍冥想系列壁畫。換言之,看似相當「前現代」的觀屍冥想修行實踐,其實在中南半島的都市裡屢見不鮮。
然而,在當代處境下,屍體成為高度受國家管控的物件,取得不易。僧人只能到醫院觀看大體,或是採取另外一個替代技巧──在冥想中解剖自己的身體,觀想自己的臟器、糞便血尿等。換句話說,屍體只是媒介,觀屍冥想的旨要在於關注肉身的污穢與無常。至於是誰的肉身,是生是死,其實本是同一面貌。
回到《告別茉莉》,電影中最令人震驚的一幕是清在觀屍冥想時所經歷的「異相」:當清意識到眼前令他作噁的屍體就是他的愛人琵時,屍體緩緩地爬了起來,變換為琵生前的樣貌。清止不住地流淚,先來前來不及與琵好好告別的虧欠感湧上心頭。清緊緊擁著的眼前的琵,說了聲對不起。異相過後,清從地上爬了起來,臉上滿是方才擁抱屍體時留下的血漬。但清的表情沒有了恐怖、噁心,只有了卻心事後的平靜。

清所經歷的異相,甚能對應《清淨道論》中所記載的修行流程。在典籍中,修行者起初為訓練專注力,會牢記屍體令人嫌惡的面貌(取相階段:uggaha-nimitta)。等到專注程度足夠時,便能恣意變換屍體在心中的形象(似相階段:patibhāga-nimitta)。不過,《清淨道論》並不鼓勵修行者在似相階段停留太久,隨意變弄觀想形象無益於達到最終止定心緒的修行目的。然而,對《告別茉莉》導演而言,在似相階段讓愛人示現,讓清擁抱屍體,好好地說再見,才能讓清真正放下對琵的愛戀與依附。這正是《告別茉莉》在當代故事情境中,對泰國佛教的轉譯。
Baisri(บายศรี):宇宙結構與個人魂魄的疊合
著名的泰、日文化觀察家柯爾(Alex Kerr)在《發現曼谷:城市的倒影》一書中提到,他曾認為泰國文化中沒有自己的園藝邏輯。從曼谷皇宮到寺院的庭園裡,盆栽與造景都是模仿中國、日本與歐洲的文化舶來品。然而,Alex Kerr在看到Baisri後,才恍然大悟泰國花藝的主角根本不是花卉本身,而是各式綠葉的編織物容器(กระทง)。《告別茉莉》中有不少琵製作Baisri的場景:採集合適的綠葉與花卉素材,然後反覆摺疊植物葉面,層層嵌套;最後將綠葉編織物向上堆疊成塔狀構造,點綴花飾。第一眼看到Baisri,首先會注意到的是它的整體造型,最末才是結構邊緣所延伸的花卉色彩。換言之,這是一個首重結構的傳統工藝,而導演詩意地取景Baisri製作畫面,也在精神向度上增添這項工藝的美感。

Baisri是泰國人生命祭儀中不可或缺的重要物件。它的歷史與命名緣由雖難以考證且眾說紛是,但就型式與功能上來說,反映了泰國佛教脈絡中上座部佛教外的另外兩個特色:婆羅門信仰與鬼神信仰(ศาสนาผี,類似泛靈信仰)。
就Baisri的型式而言,它的塔狀構造很能與泰式寺院的布局,乃至吳哥窟建築的相互對映。它們共同的參考來源,都出自於婆羅門信仰中的宇宙中心──須彌山。紀錄泰國傳統宇宙觀的典籍《利泰王三界觀(ไตรภูมิพระร่วง)》中記載,日月星辰環繞須彌山而行,是婆羅門信仰中的眾神棲所。山頂有眾神之神因陀羅,山腰則有守護四方的四金剛。這些神祇都藉由佛教傳播至東土,成為我們所熟知的帝釋天與四大天王。換句話說,《告別茉莉》中琵所製作的Baisri,就是宇宙結構的再現。
至於Baisri的功能,則與泰國鬼神信仰中的魂魄(khwan, ขวัญ)概念息息相關。類比於華人的三魂七魄,泰國人相信人由32個魂魄所組成,每個魂魄又對應身體各個器官。因此,當泰國人受到驚嚇需要「收驚」,或是準備出家時,都需要召回遊蕩在外的魂魄,讓自已能完整地進入人生最重要的階段。這些收驚與叫魂的儀式,泰文稱為Baisi Su Khwan(บายศรีสู่ขวัญ),也就是透過Baisri喚回魂魄。《告別茉莉》中癌末的琵,在現代醫學與傳統草藥都束手無策,飽受病痛折磨下,選擇持續製作Baisri,為自己安心定魂。

綜上所述,在泰國佛教脈絡中,Baisri型式與功能結合了大宇宙(婆羅門信仰)與自身魂魄小宇宙(鬼神信仰);Baisri繁複的構造與層層褶皺,則模擬了宏觀的宇宙結構與個人的靈魂構成。某程度而言,Baisri適切地反映了泰國佛教的綜攝元素:婆羅門信仰的型與鬼神信仰的根,緊緊鑲嵌在上座部佛教的儀式之中。
然而,導演透過《告別茉莉》,對Baisri做了更深一層的轉譯──琵去世前,清無法理解為什麼大費周章製作的Baisri,最後卻要任河水將其帶走。琵過世後,修習觀屍冥想的清在經歷異相,與屍體擁抱、好好道別後大澈大悟,行至河邊脫下袈裟,將自己浸入水中,任身上的屍水穢血(乃至我執)隨河流逝。這一幕疊合了Baisri的寓意與觀屍冥想的成就,讓Baisri在概念上更穩固地與上座部佛教的修行要旨結合。泰國電影不乏宗教題材,但泰半是詼諧口吻或驚悚主題的道德宣導片。《告別茉莉》導演對Baisri與觀屍冥想的深刻處理,為泰國「佛系電影」開創了新境界。
《告別茉莉》的當代泰國社會批判
全長94分鐘的《告別茉莉》,有近一半篇幅在刻劃清的修行細節,另一半則是描繪清與琵兩位男男主角的情感發展。究竟《告別茉莉》是佛教片?還是男同志愛情片?這在網路上引起泰國獨立影迷的熱烈討論。但不論《告別茉莉》屬於哪一者,觀眾都能從電影中的蛛絲馬跡,發現導演同時批判泰國宗教與社會的用心。

舉例而言,當清準備出家,練習用巴利文回答上座部佛教出家前「受戒門檻(อันตรายิกธรรม)」時,導演展現了對泰國佛教性別歧視的批判。受戒門檻是一系列關於出家資格的提問,包含你是否有皮膚病、是否經父母同意,是否備齊出家用品等等。正確答對全數題目,才有受戒的資格。其中最耐人尋味的一題:「你是男人嗎?」必須回答「是」,才能過關。但這道問題男人的反面不是女人,而是非順性別的Kathoey(กะเทย)或佛經中的Bantok(บัณเฑาะก์)。這個族群以當代性別觀理解,涵括了男同性戀、不具陽剛氣質的生理男性,乃至閹人。這些人在佛教經典中是不具出家資格的。而在《告別茉莉》中,清的性別認同與他出家的理由(為了琵),都讓他回答「我是(男人)」時,顯得無比諷刺。
除了性別議題外,導演還在電影中模糊地指涉泰國軍事的腐敗。指導清修行的同行僧侶,在出家前是皇家陸軍上校,疑似因殺生過多而踏入沙門。某日清晨,師徒二人走在鄉間路上,導演特別安排一輛載滿軍人的23軍區(位於泰國東北地區)卡車從旁駛過,帶出此區曾有軍人內鬨,死屍就遺棄在片森林,吸引僧人前來尋覓觀屍冥想的素材。《告別茉莉》拍攝於2016年,正值軍政府治理期間。高漲的軍權導致地方治理失能,讓當代的觀屍冥想蒙上了一層現世失序色彩。

儘管有評論指出《告別茉莉》只在乎(清的)個人解脫,而不是試圖鬆動結構性問題(如同志是否能出家)。但這部片的問世已然是個奇蹟:融合LGBT、泰國民俗、上座部佛教教義與修行。如此恰如其分地融合宗教哲學與俗世議題,讓《告別茉莉》在泰國國內獲獎無數、周遊各國電影節。也許正是導演在《告別茉莉》中將美/醜、生/死、實/虛的交錯並陳,才得以跨文化的引導觀眾在陰翳幽微的色彩與饒富詩意的運鏡框景中,逐步沉浸在修行氛圍裡,在電影院中暫時尋獲各自的解脫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