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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哆啦A夢》大雄的命題:覺悟自己一輩子都無法成為一個「傑出的大人」的人,能如何成長?

《哆啦A夢》大雄的命題:覺悟自己一輩子都無法成為一個「傑出的大人」的人,能如何成長?

The Proposition of Nobita in “Doraemon”: How to Grow Up After Realizing You’ll Never Become an “Outstanding Adult”?

一個被禁止成為優秀成年人,無法自立和成熟的人,能如何成長?既無法理性地善用科學技術,也無法合理行事,又有無能結界的人,還能相信人類的發展和進步嗎?還會持續肯定科學技術帶來的未來嗎?我在這裡將這些微妙的嘗試錯誤,迂迴反覆的情況稱作「大雄的命題」。

對了,藤子.F老師有提到「普通」。他說大雄是個普通的孩子的時候,那個「普通」是什麼意思?

這個所謂在「普通」意義上的「普通」──雖然這樣講有點奇怪──是有點不一樣的。講得明白點,他定義的普通就是連大雄這樣的人也包含在普通之中。

藤子.F老師一直以來都是以兒童為讀者的設想,不斷地發表著「生活搞笑梗路線」的漫畫。這樣的漫畫完全扎根在日常生活中──這和所謂的生活現實主義或劇畫路線又是另外的做法。在那些作品中可以感受到藤子.F老師的「日常哲學」。

藤子.F老師是一個重視常識平衡(也就是中庸)的人。首先先確立周圍的「日常性」,然後在這之上發生一點點不可思議的事。他非常重視這樣的世界觀。

眾所皆知,對藤子.F老師而言「SF」不是科幻(Science Fiction,以科學知識為基礎的虛構作品),而是「有點不可思議」(少し不思議=Sukoshi Fushigi)的「SF」。這裡的「有點不可思議」,是對於「日常性」的「有點不可思議」。

哆啦A夢不管如何使用那些異想天開的祕密道具,都不會對周圍的世界秩序產生嚴重的影響。當然,如果要說那是連載漫畫或電視動畫的不成文規定也就是了。不過在這當中也還是存在日常與非日常的微妙搭配,若是這個平衡有一點崩壞的話,「日常」的現實也會變得支離破碎。

藤子.F老師想「首先,得要是一個普通人」。然後在重視「普通」和「日常性」的同時,以正面肯定的角度描繪像大雄這種破敗凋零的人,以現在的話來講,大雄的處境就是校園種性制度(School Caste)裡最底層的樣貌。

在這一點上,重視一般日常,以及尊重大雄的無能這兩件事情達到了一個絕妙的平衡。如果那個平衡崩壞了,無能的人就遭遇到更慘的經驗,更是被欺負,變成一個走調的世界。

總之,這裡所謂的「普通」並不是「正常」的意思。因為如果我們認為正常是理所當的話,那異常的東西(非普通、異常、異端的東西)就會被割捨掉了。那樣就完全牴觸藤子.F老師的「日常哲學」了。相反的,這裡所說的「普通」,應該是身為人類的真實樣貌,也就是根植在日常生活中的率真和人性不是嗎?

珍惜常識(中庸)的「日常哲學」,不是要把「正常」視為絕對,而是為了要在正常與異常,科學與幻想混合交融,還帶點奇異色彩的日常中正面積極地活下去,那種絕妙的平衡感。

例如藤子.F老師說《小鬼Q太郎》 (不過這部作品是藤子.F老師和工作室成員共同製作的作品)是意識到「日常性與非日常性的銜接」這個路線之後創作出來的第一部作品,《哆啦A夢》是它的延伸(《藤子.F.不二雄的發想術》,121頁)。

應該「本身就很非日常」的「鬼怪」突然現在「極為普通的家庭日常」中,掀起各種波瀾。那就是《小鬼Q太郎》的基本架構。

反過來說,鬼怪這種非日常的存在,怎麼能和正太這樣極為普通的少年同時存在,甚至作為一個伙伴依附在身邊呢?而這就有作品的基本架式了。

同樣的,《小超人帕門》是「超人的日常化」,《怪物王子》是「妖怪的日常化」,《哆啦A夢》則是「奇思妙想的各種道具」的「日常化」。

《小鬼Q太郎》
《怪物王子》

這種「日常化」、「普通化」到實用地步的意志,是非常激進的。

藤子.F老師一再地講他非常喜愛超自然現象、UFO、雪男、尼斯湖水怪之類的「奇幻故事」。而且他把這些事情作為一種都市傳說,當它們和全世界各民族口耳相傳的民間故事或歷史傳承一樣的事物來喜愛。他說那些傳說是所有「奇幻故事」的變體。

不管是中國的古典名著《西遊記》,中東的民間故事《天方夜譚》,雷.布萊伯利或亞瑟.查理斯.克拉克的經典科幻作品(SF),他都一視同仁,看成「奇幻故事」並列在一起。

他將這些「奇幻故事」畫成「不是完全虛構的故事」、具有「即使發生在身邊,近在咫尺也不奇怪的現實感」的作品。這就是藤子.F老師的作法。

就如剛才所提到的,藤子.F老師說對他自己而言,所謂的「SF」並非科幻小說,而是「有點不可思議的故事」的S(少し=sukoshi)和F(不思議=fushigi)。反過來說,他似乎一直將我們身邊的日常往「有點不可思議」的方向變異,把日常和非日常層層疊加起來讓現實變得想馬賽克效果一樣模糊不清。

雖然他也批評過自己的作品不過就是像「家裡客廳」的那種東西,但他本來就很重視「一隻腳踏進幻想世界,另一隻腳站在現實世界」這種作風,也說過想要持續畫下去的,是像「家裡客廳」那樣的漫畫。

例如,藤子.F老師在他過世那一年「藤子不二雄獎」(為了培養新人兒童漫畫家的漫畫獎,自一九八〇年在《快樂快樂月刊》(Corocoro Comic)設立的新人漫畫獎。後來編入「小學館新人漫畫大獎」的「兒童部門」)的「總評」(刊載在每次授獎會場發的小手冊中)裡是這麼說的:

雖然我的漫畫被說很老派,可是我早在四十年前的原稿就被這樣批評了,可以說是金剛不壞級的老派呢。

然而那是基於下面這段話的一種既穩固又堅定的信念──「或許隨著時代變遷的只有表面,而人類的本質其實幾乎沒有變化吧。所以我想若是能捕捉到接近人類本質的部分,一定會有讀者能產生共鳴的吧」(《藤子.F.不二雄的發想術》,第84頁)。

這就是藤子.F老師的「日常哲學」,當中提及了「大雄的命題」。


在《哆啦A夢》的開場,大雄的玄孫(孫子的孫子)會帶著哆啦A夢來,目的是想改變大雄悲慘的未來和命運。其中的一個象徵,就是建議他的結婚對象可以從胖妹變成靜香。

《哆啦A夢》第一話〈來自遙遠的未來〉

基本上,初期的《哆啦A夢》是每一回都有結局的搞笑漫畫。

不過在連載過程中,大雄的性格、哆啦A夢的性格,以及他們之間的關係等都一點一滴產生了變化。

漸漸地,劇情不只是最初的「哆啦A夢能改變大雄的未來嗎?歷史能被修正嗎?」,大雄真的能和靜香結婚嗎?不靠哆啦A夢的幫助也能獨立生活嗎?能不能成為優秀的大人?等等的故事線慢慢形成了。

此外,「瓢蟲漫畫」四十五集整套看下來,不只是大雄和哆啦A夢,連胖虎、小夫和靜香等人的性格也有所變化,或可以說是能看出他們的成長。故事中期開始,出木杉首次登場,而一開始登場之後就再也沒有出現的胖妹,也作為重要角色再次登場了。

雖然大雄是失敗無數次,爬上山也會滾下來,基本上是個背負著無法自立,也無法成熟這種業報(命運)的角色,但即使不能成熟他還是有一點一點地變化,微妙地持續成長著。

一個被禁止成為優秀成年人,無法自立和成熟的人,能如何成長?既無法理性地善用科學技術,也無法合理行事,又有無能結界的人,還能相信人類的發展和進步嗎?還會持續肯定科學技術帶來的未來嗎?我在這裡將這些微妙的嘗試錯誤,迂迴反覆的情況稱作「大雄的命題」。

例如有一個叫做「電腦筆」(第一集)的祕密道具。只要使用它,不用努力考試就能拿一百分,大雄雖然差一點就要敗給想要使用它的欲望,但最後他還是靠自己的意志選擇「不使用」這個道具。又例如〈跑吧!竹馬〉(第一集),滿腹牢騷的大雄最後自己練習騎竹馬(踩高蹺),練到筋疲力竭終於學會了。

「電腦筆」收錄於《哆啦A夢短篇集》第1集第133頁《一生一次的一百分》,圖片為大山版台灣華視播出截圖
〈跑吧!竹馬〉收錄於《哆啦A夢》短篇集第01集182頁

這些最早期的嘗試錯誤,和最後哆啦A夢與大雄告別的那一集是有連結的。重要的是,在這個階段,大雄和哆啦A夢的友誼關係已經初步穩固,將持續發展完成。

《哆啦A夢》連載初期,大家都知道有三個版本的結局。三種結局中,第一個結局(《小學四年級》,一九七一年三月號)和第二個結局(《小學四年級》,一九七二年三月號)沒有收錄在漫畫單行本中。

「瓢蟲漫畫」第六集收錄的第三個結局〈再見!哆啦A夢〉(《小學三年級》,一九七四年三月號)可以說是正式的官方版結局。

〈再見!哆啦A夢〉這一集中,哆啦A夢突然要回到未來世界。大雄哭著連拖帶爬,試圖阻止哆啦A夢,但大雄的爸爸勸大雄說:「總依靠別人是永遠不可能長大的,像個男子漢放手吧。」

〈再見!哆啦A夢〉名場面,後來還被做成枕頭

在告別前的最後一晚,兩人都無法入睡,一起在夜裡的街上散步。哆啦A夢說:「大雄……真的沒關係嗎?如果可以的話……真不想回去。我很擔心你……你能自己寫作業嗎?如果被胖虎和小夫欺負,你能反抗嗎?」

對此,大雄毅然決然地說:「別小看我!我能自己好好做到的。我跟你保證!」

大雄用了「保證」這個詞。這很重要。在《哆啦A夢》的世界中,「保證」是非常嚴肅的行為──特別是孩子們之間的「保證」,份量比成年人在社會上訂的契約還重。而更重要的是,對於大雄來說,能「自己好好做到」這件事,與其說是為了讓自己幸福和成功,更是為了不讓朋友哆啦A夢擔心的「保證」。

隨後,大雄和在夜裡夢遊的胖虎發生爭吵。大雄罕見地說,為了不讓哆啦A夢回到未來世界以後繼續擔心,要打架的話就在沒有哆啦A夢的情況下打吧。大雄的身體不由自主地渾身發抖。果不其然,他被胖虎打得遍體鱗傷。但大雄卻一次又一次地頑強抵抗。

胖虎對遍體麟傷的大雄說:「再來幾次也是一樣的,你認輸吧!」但大雄還是說:「如果我不靠自己的力量打贏你……哆啦A夢就無法安心……回去!」然後再次站起來。

大雄絕不「輕易放棄」。不管做了幾次也贏不了,他就是不放棄。這並不是在講大雄本身很強,而是為了讓哆啦A夢安心地回到未來的世界,大雄決定要變強。一次又一次地緊咬不放。

這個大雄的形象絕對不是男子氣概或是帥氣的,反而總是讓人看不下去,弱到極點的。但是,他就是不想讓朋友擔心。這就是朋友之間「保證」的份量,這就是掛了「保證」的友誼。重點在於,大雄達成「像個男子漢」的行為,和他父親在這個短篇故事開頭講的意思不同。

為了朋友,再怎麼害怕,也要一次又一次堅持,絕不放棄。對大雄來說,這就是「一個人也能做好」和「獨當一面」的意義。即使告別是如此寂寞,彼此在遙遠的地方再也無法相見,只要互相信賴,就能笑著送別。只要知道你在某個地方可以自己過得很好,這個事實就足以讓我靜靜地微笑著,繼續過下去唷。

我們要能想起,大人們在社會上的契約出現之前,那些作為友誼的「保證」。那不是大人們早就在社會上創造出來的契約行為,反而是讓社會在根本上得以存在的「保證」,它是社會的「開端」。

大雄和哆啦A夢的關係可以說在此時,通過這種「保證」的友誼型態,塑造了一個基本形。

但重要的是,在《哆啦A夢》的連載中,在這之後,大雄又馬上變回了原本的廢柴樣子。

我們來看看漫畫單行本第七集的第一回,收錄了〈哆啦A夢回來了〉(《小學四年級》一九七四年四月號)。這是一個非常著名的故事,哆啦A夢因為「騙人八百」這個道具的力量,於是可以回來。

也就是說,在〈再見!哆啦A夢〉之後下一個月的《小學四年級》月刊裡,哆啦A夢很快的又回到了大雄的日常生活中。這可以說是雜誌連載的宿命,或是有一些原因,但我想它也塑造出《哆啦A夢》世界的基本模式。

例如,在漫畫第七集中,〈哆啦A夢回來了〉的後一篇,是名為〈機器小矮人〉的故事。

故事裡,總是愛午睡的大雄又被媽媽罵了。媽媽說「你還真能睡!」大雄得意洋洋地說:「午睡可是我的專長。只要想睡,我隨時隨地都能睡。像這樣閉上眼睛,一、二、三……」然後,大雄當場在被媽媽罵他老是午睡的過程中開始打起瞌睡。

這一集會放在〈再見!哆啦A夢〉和〈哆啦A夢回來了〉這兩篇故事之後,我個人認為是藤子.F老師刻意的選擇。

也就是說,大雄雖然發生了這麼多事,經歷了告別、成長、再次重逢,但基本上他還是沒有任何成長。

在〈機器小矮人〉的故事裡,大雄希望能像繪本裡看到的童話世界一樣,什麼都不用做,小人就能幫他完成全部的事情。哆啦A夢想都沒想就說「有呀」,然後拿出「小機器人箱」給他。

〈機器小矮人〉出自《哆啦A夢短篇集》第7集

只要委託「小機器人箱」要做的事情然後去睡覺,使用者在睡覺的時候,小人機器人就會完成所有的請求──是一個極度溺愛的工具。

但是大雄把這個工具用過頭了,導致他在白天睡了太長時間,反而在關鍵時刻失眠了。結果,他還是不得不自己完成作業(因為如果不睡覺,小機器人箱就無法運作),真是個充滿諷刺和幽默的大雄式結局。

如果繼續閱讀後面幾集,就會曉得這種無法成長的情況也適用於成年的大雄。

例如,在〈要成為偉大的爸爸!〉(第十六集)這一集中,面對總是喝醉回家、不願意買想要的東西給自己的爸爸,大雄強烈地認為大人都是很隨便的,自己絕對不會成為像爸爸那樣的大人。然後他坐上時光機,去見二十五年後成為大人的自己,想確認自己後來會成為多麼「出色的爸爸」。

但是在那裡的,卻是和自己父親幾乎一樣──喝得酩酊大醉、不給孩子買想要的東西、還虛張聲勢撒謊說以前的成績很好(而且謊言當然被自己的孩子拆穿了)的自己,形象就是個沒用的父親。

〈要成為偉大的爸爸!〉出自《哆啦A夢》短篇集第16集

兒童的大雄對那個成年的大雄抱怨:「我真是失望。明明應該要成為一個出色的大人啊。小時候的我都下了這麼大的決心,但成年的我卻根本沒有守住承諾!」

面對這樣的指責,二十五年後的成年大雄哭著請求原諒說:「對不起,請原諒我」。但他也說:「這是不可能的啊。你回頭看看現在的自己,難道你以為不用付出什麼努力,有一天就會突然變成了不起的人嗎?」

未來的大雄:「失敗之後反省,然後再失敗再反省……每天都在重複這樣的過程。唯一變的就是近視。」
小學生大雄:「要到什麼時候才能成為一個出色的男人呢?」
未來的大雄:「誰知道呀……說不定一輩子都像現在這樣呢!」

大雄垂頭喪氣,覺得根本不該來確認的。成年的大雄安慰他說「別那麼沮喪,已經有在一點一點變好囉」。而且,想要為家人努力的心意至今都沒有變啊!

聽到這些話,大雄也再次下定決心現在就要努力:「好!我要努力。我要改掉懶散的生活,每天好好用功」。

但是過幾分鐘後,他立刻將自己定的目標水準不斷往下修:「堅持每天努力太辛苦了,改成每隔一天……不,每隔兩三天吧……不,在自己能做到的範圍內努力就好了!」

最後那句「在自己能做到的範圍內」的努力也是認真的嗎?老實說,很可疑。

不過,將這一切的不堪看在眼裡的哆啦A夢微笑著說:「嗯,這種程度的決心應該守得住吧」。這個微笑可以說正好就是藤子.F老師的視角吧!

若是如此,那大雄會變成的「成年人」,或許會是像接下來敘述的這個樣子。

人類的「沒用」,與其說是沒有才能或能力,不如說是從口中說出認真的決心、重要的決定那個瞬間立刻失守。失敗之後反省,反省之後又再次失敗,然後又再次……這種無法擺脫的「重複」,不就是「沒用」的意思嗎?

要在這樣「沒用」的惡性循環之下年紀逐漸增長,漸漸疲憊下去。要覺悟自己一輩子都無法成為一個「出色」、「傑出」的大人。就算覺得真的不行了,好想死,也還是要在某個地方微笑地看著那樣的自己。即使如此,仍要不放棄向前和嘗試錯誤的努力,試著相信自己「有一點一點在增長」。當那個時候,不出色就是出色,不傑出就是傑出。

也有一個類似〈要成為偉大的爸爸!〉的一集,是〈大雄的孩子離家出走〉(第三十六集)。大雄因為被爸爸痛罵而決定離家出走,結果從未來離家出走的雄助(大雄的兒子)卻出現在大雄面前,向大雄訴苦。這個故事和〈要成為偉大的爸爸!〉的情節剛好相反。

故事的結局是,哆啦A夢從更遠的未來帶來了雄助的兒子(對大雄來說是他的孫子),那個孩子也對雄助發洩了不滿。

也就是說,經過四個世代,每個父親都對自己的兒子說教,結果都因為他們將過去自己的無能束之高閣,才能說出這種話,於是始終被孩子們批評他們都在自我欺騙(沒用)。然而,儘管孩子們看著父親的那般虛假(明明自己也做過一樣的事,卻對孩子說教)感到厭煩,但當他們自己成為父親時,卻又對自己的孩子重複做出同樣的自我欺騙。


接下來,讓我們看一下著名的〈懷念往日的那個不倒翁〉(第十八集)。

有一天,大雄找到了上幼稚園時非常喜歡的奶瓶。他懷念地吸著奶瓶,一邊想:「小時候真好啊!不會一直被逼著唸書。」

哆啦A夢說:「有時間做那種事,不如把眼光放向更遠的未來。別總是回顧過去,要往前看,往前走。」

大雄回答:「未來?反正也不會是什麼好未來啦。我頭腦不好,不管做什麼都失敗。」

於是,大雄又開始想要一直當個孩子,「永遠永遠」做個小孩。

沒想到此時,他發現了以前非常喜歡的,奶奶送給他的不倒翁。大雄小時候在院子裡跌倒哭泣的時候,奶奶就會拿不倒翁來安慰他。

奶奶說:「像不倒翁這樣,小雄一定也能自己站起來吧。小雄啊,不倒翁真了不起呢,不管倒下多少次,都不哭,自己站起來。如果小雄也能像不倒翁一樣的話我就太高興了。如果你能成為堅強的孩子,不管跌倒多少次都能自己站起來的話……奶奶就會很放心。」

當時奶奶因為生病就快過世了。換句話說,這段不倒翁的話就像奶奶臨終前的遺言。年幼的大雄向奶奶「保證」說:「我會成為不倒翁的」。

這裡又出現了「保證」這個詞。再次強調,在《哆啦A夢》的世界中,「保證」這個詞有非常沉重的意義。要和任何人成為朋友,必須互相承諾。幾乎可以說要是沒有承諾,友誼關係就不成立。

不過,仔細想想,不倒翁是沒手沒腳的玩具,可以說是無力的象徵。若再好好重看一遍,奶奶的不倒翁故事並沒有確實回答到「懷念往日的那個不倒翁」這一集劇情前半段的提問。因為奶奶完全沒有說出像哆啦A夢提醒大雄的那樣,眼光應該要朝向未來,看向前方邁進。

相反的,每次想往前走,就會跌倒。總是在剛要開始走的瞬間,就馬上摔跤。註定就是沒用。大雄的人生沒有美好的未來這種預感,倒也沒有特別被否定。只是,不要逃回過去沉浸在懷舊當中,而是就算無力,伸不出手腳,也要能一次又一次地爬起來。要能夠一次又一次地想起與重要的人許下的承諾。「我能自己站起來喔。從現在起,就算會跌倒很多次,我一定會站起來的,所以請妳放心吧,奶奶……」。

〈懷念往日的那個不倒翁〉出自《哆啦A夢》短篇集第18集

大雄在整部作品中,其實沒有向他的好朋友哆啦A夢提過他與奶奶的承諾。在最後一格畫面中,哆啦A夢一臉問號地看著大雄的背影。因為承諾應該是要記住的東西,是要不斷地想起然後實踐在日常生活中的事情(意思就是它本身就是日常哲學),是不需要向他人解釋的東西。

藤子.F老師在一次談話節目中曾經說過這樣的話(《哆啦.點單》,第四章):

哆啦A夢之所以從二十二世紀來到這個世界,是為了照顧一無是處的大雄。這個大雄確實是個一無是處的孩子,雖然不會唸書,但他知道比起做不來,還是能做到比較好。雖然懶惰,但卻知道努力的可貴。雖然膽小,但會想要有更多的勇氣。也就是說,他清楚地自覺到自己很沒用這件事,但仍然不失去想要明天比今天好,後天比明天好,即使只前進個一步或半步也好的心態。所以我認為哆啦A夢才會一直不放棄大雄,幫助他。(215頁)

藤子.F老師也表示,他正是因為這樣所以非常喜歡大雄。「徹底知道自己的弱點,還是想要往前走,一階、兩階也好,一步、兩步也好,登上更高的地方」、「我真的非常喜歡總是抱有這種心態的大雄」。

正如先前提到的,這不只是在探討大雄個人特質,同樣的觀點也適用於人類在科學、技術方面的問題。人類的進步和發展的歷史或許和大雄的人生相似。在政治、宗教以及科學、技術的處理方式上,人類在至今的歷史當中,一次又一次反覆失敗,想做正確的事卻像是造了地獄般的孽,然後一直重複這樣的惡性循環。

在那種根本的無力之中,儘管如此,人類還是一直持續想要做得更好。即使只有一點點也要以正向的未來為目標邁進,持續相信未來。那麼,已經遺忘的少年時期的承諾是什麼?「總有一天一定會去見你」這種未來的承諾又是什麼?無論多麼悲慘和糟糕的情況,能不忘記這樣的承諾,那就是大雄的厲害之處,或許這也是藤子.F老師的思想(日常哲學、大雄的命題)厲害之處。


激進的軟弱思想!
哆啦A夢要告訴我們的事

《哆啦A夢論》

藤子・F・不二雄老師藉由一個「永遠的小學生大雄」日常,深入探討軟弱、溫柔、率真,絕望與希望,以及科學、宗教、政治與進化。


杉田俊介(Sugita Shunsuke)( 10篇 )

1975年生於神奈川縣。評論家。法政大學研究所人文科學研究科碩士課程修畢,主修日本文學。二十五歲後專職寫作並同時從事身障者照護工作至今。

相關譯作:《JOJO論》《宮崎駿論:眾神與孩子們的物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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