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期關注加密貨幣、區塊鏈技術的觀念藝術家凱文.艾伯許(Kevin Abosch)總是以開創性的見解及創作,呈現對於加密藝術的媒介本質之思考。2023年1月4日午後,本刊邀請藝術家艾伯許及數位藝術家王新仁、策展人朱峯誼、FAB DAO創辦人黃豆泥及Volume DAO共同創辦人張寶成進行座談,由艾伯許分享其創作歷程,並共同討論關於媒材、工具應用的內涵,以及對於加密藝術發展的觀察。
從攝影出發的觀念藝術
艾伯許的藝術生涯與影像機器有著高度的連結。1989年投入藝術創作之初以攝影為主要的創作媒材,除了攝影及錄像,由於生長於擁有家用電腦的首個世代,他很早便開始鑽研科技技術、學習程式語言。而數位攝影的出現,極大程度地改變了艾伯許的創作模式,他大量拍攝人物肖像,例如拍攝過丹尼斯.霍柏(Dennis Hopper)、強尼.戴普(Johnny Depp)、安潔莉娜.裘莉(Angelina Jolie)等名人,甚至曾經以街拍路人拍攝肖像維生。艾伯許始終將影像視為實踐觀念藝術的媒介,並意識到「攝影」這一個行動與影像機器之間的張力。
2016年他拍攝馬鈴薯的攝影作品《Potato #345》以100萬美元成交,成名後的艾伯許意識到藝術界對他的作品的關注只在於經濟價值,而非藝術內在價值。攝影在畫廊、藝術市場上的發展並不如其他的媒材,過去藝術界對攝影的抗拒及抵制,如同此刻加密藝術及衍生藝術所面臨的情況,也因此他不再從事大量的攝影創作,轉向加密技術的研究。
區塊鏈及其溝通法
艾伯許2009年開始關注區塊鏈及比特幣,2012年由於執行一項密碼學(cryptography)、加密訊息相關的觀念藝術計畫,該計畫關於無言論自由的人的人權問題,關於如何能夠通過匿名平台與他們交流、被收集。為此,艾伯許花了許多時間在愛爾蘭與區塊鏈專家一起進行深入研究,從中衍生出許多的問題與方向,更重要的是思考作為一名擁有技術的藝術家,如何利用它來創作藝術?
他對於密碼學的興趣來自於父親,艾伯許的祖父母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喪生,父親後來在英國在從事軍事情報工作,使得他從小便開始接觸密碼學。但是相較於加密貨幣的金融價值,艾伯許感興趣的是加密貨幣背後運作的科技,認為如果這個技術可以每秒生成一百萬個不可被複製的私鑰,那麼在密碼學的世界中是否能產生下一個層次的溝通方法以達成更深層的交流?
「此刻我們坐在這裡,有食物、光線、聲音、情感連結,如果這一切變成抽象觀念,封裝到一個雜湊函數(hash)中,也許它會促進有感知力的計算機交換、運算這些函數,從而對現況有更豐富、更快速的了解,從而建立起交流。」艾伯許說道。正因如此,對於他而言密碼、字母、人的臉龐或馬鈴薯之間沒有任何區別,它們都是用來挖掘情感的空缺,並從藝術的角度探索價值和身分認同的途徑。
自我代幣化:「IAMA Coin」
2018 年,許多美國矽谷和歐洲的科技界人士,開始通過首次代幣發行(Initial Coin Offering,ICO)來籌集資金。艾伯許再次感受到藝術家被商品化的現況,大多數人不關心作品,只關心價格。我們看到的大多數新聞都是聚焦在其金融價值上,當然若非是它的售價,NFT也不會被廣泛認識。
於是,他也嘗試代幣化自己,抽取自己的血液,並將經由合約簽署的區塊鍊地址製作成印章,在紙上以血液蓋上印章,並生成1,000 萬枚「IAMA Coin」代幣。「如果不是區塊鏈本身,這些實體作品就不可能有意義地存在」。艾伯許透過物質與虛擬世界元素的交互操作「成功地將我的身體與虛擬作品聯繫起來」,以至於他將藝術視為自身的一部分。
「IAMA Coin」計畫被報導後,後續的演變完全超乎艾伯許的預料,他開始收到來自世界各地的郵件,詢問代幣的售價與購買方式。即便他從未想過要出售,況且購買一個、十個或一百萬個代幣,它的藝術的內在價值都是一樣的。但艾伯許仍然欣喜於公眾對於作品的回饋,在其沒有意識到之處,反應了藝術的價值體系的複雜性。
2018年艾伯許與虛擬禮物贈送平台GIFTO合作推出公益NFT作品《永恆玫瑰》(The Forever Rose)。這件攝影並不是藝術品的終極形式,它僅是一個過程,最終藏家將獲得數位資產,一種名為「永恆玫瑰」的代幣。永恆玫瑰不是物質世界真正存在的東西,這朵無法觸摸也沒有氣味的玫瑰,再次突顯媒介/工具的本質問題。
「加密學」藝術家
2021年NFT、加密藝術(crypto art)開始爆發式的成長,艾伯許卻深刻感受到加密貨幣世界與藝術世界的斷裂,大多數科技業人士、區塊鏈界人士都不在意使用加密技術製作的藝術作品。NFT平台的創辦人大多不是來自藝術界,許多作品都是來自於收藏品、迷因,而沒有真正從技術及媒介思考而出發的藝術創作。
艾伯許觀察到加密藝術界與當代藝術界的斷裂在於他們使用了兩種不同的語言,當NFT藝術創作者某種原因決定以藝術方式表達自己,但他們不使用藝術語言表達。 它總是關於「你看這個很酷!」、「那個很酷!」。當然也有一群從事機器學習工作的創作者例如德國藝術家馬里奧.克林格曼(Mario Klingemann),發展出具有哲學意義的作品。
NFT創作經常是在各自的社群裡發展,關於加密藝術的認知系統尚無從有脈絡地建立,雖無關優劣評價,但確實有部分創作者時常無法以宏觀的視野認知自己在藝術界中的定位,急切地與援引藝術史上的經典母題或元素,無論是致敬或是挪用,其背後真正的動機經常是模糊的。面對此情況,如何讓歷史性、藝術性及文化性的價值真正有效是艾伯許重視的。相較之下,他更著迷於原創性,當全新的世界觀被建立,其內涵足豐富及深入,其穩固且完整的語言及運作方式,使得人們在接觸了創作者的世界後,都像黑洞般被深深吸引。
「那麼,所謂的『加密藝術』究竟是什麼?畫了以太坊的標誌或在NFT交易平台上出售作品,便是『加密藝術家』嗎?」艾伯許提問。當人們談論加密藝術(crypto art)時,他認為他所研究並以此為創作核心的是加密學(cryptography),他是「加密學藝術家」。而身為加密學藝術家自然會面對無數「這是藝術嗎?」的討論,有趣的是艾伯許在俄羅斯聖彼德堡埃爾米塔日博物館(State Hermitage Museum)參加加密藝術展時,也有記者提出相同的問題,當時策展人回覆:「這在埃爾米塔日博物館,那麼這一定是藝術」!誠然這樣的回覆在幽默中又令人玩味,但卻值得藉此再次思考加密技術及虛擬世界如何鬆動藝術及其價值體系?
藝術一直存在
2022年開始NFT甚至加密貨幣市場都經歷了劇烈的變化,對於加密藝術是否能長久發展的質疑也未曾停止。然而艾伯許認為,數位藝術在區塊鏈出現之前早已存在,無論是新媒體藝術、生成藝術或NFT,藝術的觀念及形式一直存在並且具有價值,無論外在環境或工具如何革新「藝術會一直存在」(Art will persist)。
「我喜歡能在情感上影響我的事情。所以,我使用程式碼將情感轉化為視覺或聲音。」2018年艾伯許開始創作時,有一群藝術界的人認為其作品很有趣,同時也有一群完全不了解藝術、從未收藏過藝術品的科技人,在作品中字母與數字串成的密碼中,他們感受到某種熟悉感及與作品的精神性連結。那些在轉譯、溝通的過程中所遺失的情感,它可能就在此處被拾回。
艾伯許本身也是收藏家,「所有我喜歡的藝術家都收藏作品。」藝術品收藏出於許多不同的原因,有些人純粹因為喜歡、有些人希望透過作品來證明自身的社經地位、認同或者投資目的。但他的收藏不作為投資,而更來自於一種使命感,未必是義務或責任,即使沒有從中賺錢或沒有受到關注仍然會持續收藏。除了是出於喜好,也更像是一種文化投資。作為成功的藝術家,他欣喜於支持對於有潛力、且欣賞的藝術家。
DAO及後疫情時代的加密藝術
談及去中心化自治組織(decentralized autonomous organization,DAO),艾伯許雖喜歡去中心化的概念,但對於DAO總是保持警戒,「我會思考他們是誰?他們的背景是?也許有一些DAO根本不是真正的DAO,也沒有建立在智能合約的基礎上。」數位自治的構想及其內部的價值體系和規則,它像太空中的星星一樣存在,如果有一天該價值主張瓦解了,一切也會如星星般消失。「我覺得很美,就像在一個美麗而詩意的地方。」
當許多人在討論NFT的未來時,艾伯許總是傾向先討論藝術、討論整個結構,再討論工具(NFT)本身。NFT固有的問題需要解決,同時也有許多人試圖操作人們對失敗的恐懼。
對於艾伯許而言,藝術創作最有趣的地方在於接觸新的觀眾,也許他們完全不了解藝術也不進行收藏,但若藝術作品能激發許許多多動搖感知、價值體系的相關討論,它的效應是無價的,遠超乎作品本身的售價。也因此,關於加密藝術應進行更多層面的討論,不應只停留在質疑NFT是否是騙局、泡沫化等層次上。系統內的討論,也許也能跳脫系統,回應/對照到NFT外的世界,以及普世對去中心化的追求。
座談尾聲,艾伯許也談到台灣有許多優秀的加密藝術創作者,他也收藏一些台灣創作者的作品,但是他們普遍缺乏自我推廣的能力,外界甚至不知道他們的存在,當然未能推廣有許多的原因,在「被看見」的路上面臨種種的限制,這是相當可惜的。
COVID-19疫情,隔離使人與人的實體交流停滯了兩年,加密藝術藉助這樣的時空特殊性開始高速發展,兩年多來的孤立和獨處,使這些工具成為人們交流的方式。但現在世界已經重新開啟,人們又要四處走動、跨國旅行,重新在現實生活中認識人並與之互動,這是否會對加密藝術的社群甚至市場產生影響,是艾伯許近期的觀察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