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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戶浮世幻想曲──大阪中之島美術館「歌川國芳展 ─奇才畫師的魔力」

江戶浮世幻想曲──大阪中之島美術館「歌川國芳展 ─奇才畫師的魔力」

今年歲末,大阪中之島美術館「歌川國芳展 ─奇才畫師的魔力」特展,睽違13年大規模集結歌川國芳作品,展出種類多元,從美人畫、風景畫乃至其聞名於世的武者繪、戲畫等,上百件浮世繪悸動人心,重燃江戶畫壇的豪放與歡快。

18世紀末,江戶時代晚期,反映著江戶逸樂市町風俗的浮世繪,迎來其最終的耀眼明星─歌川國芳(1797–1861),12歲即以〈鍾馗提劍圖〉吸引了人氣繪師歌川豐國的注意,他源源不絕的創作靈感、奇想天外的創意及學習新知的熱忱,帶來了與眾不同的創作表現。新穎的繪畫技巧和構圖,跳脫傳統框架的限制,尤其他筆下豪氣干雲的英雄人物,以及由動物擬人的市井風情,均栩栩如生,展現直擊人心的藝術魄力,傳遞至今而不衰。

今年歲末,大阪中之島美術館「歌川國芳展 ─奇才畫師的魔力」特展,睽違13年大規模集結歌川國芳作品,展出種類多元,從美人畫、風景畫乃至其聞名於世的武者繪、戲畫等,上百件浮世繪悸動人心,重燃江戶畫壇的豪放與歡快。

拔山蓋世的英雄圖鑑

「武者繪」為浮世繪的一種類別,以歷史或文學上的英雄人物為題材,描繪凌空蓋世、震懾人心的場面。這類畫題的流行與江戶時代出版業的發達及俗民娛樂有關,古代戰記文學如《平家物語》和歌舞伎等劇作廣受市場歡迎,相應也帶動了浮世繪版畫的創作。

國芳尤其擅長將文學、歷史故事中超自然和戲劇性的元素,透過嶄新的創意及具衝擊力的畫面,表現出英雄人物颯爽煥發之姿,使觀者深受故事的情節與激情所沁染。1827年出版的《通俗水滸傳豪傑百八人之一(壱人)》系列,便因細緻的畫風,塑造出梁山豪傑凜凜的躍動感,而奠定其畫壇地位,因此有所謂「武者繪國芳」(武者絵の国芳)之稱。

知名代表作〈相馬の古內裏〉(圖1),描繪文化三年(1806)出刊的《善知安方忠義傳》,文本取材自平安時代平將門的遺族,瀧夜姬及相馬太郎良門以荒廢的相馬古內裏為據點,集結眾多追隨者,試圖繼承平將門的遺志,向朝廷起義,然密謀終被源賴信的部下大宅太郎光國揭穿而挫敗。最終瀧夜姬選擇了自刃的結局,表現出她的忠誠與悲壯。

圖1 江戶時代 歌川國芳約1845至1846年作〈相馬の古內裏〉,私人收藏。

為了表現瀧夜姬遭相馬太郎良門攻陷激烈戰鬥的場景,相較於以往浮世繪多為單張版畫的形式,國芳以三張版畫連接組成一個完整的大畫面,各式人物並置於畫面中,使場面呈現活靈活現而呼之欲出的視覺效果。瀧夜姬立於最左側,手持卷軸,以幻術召喚一具碩大的骷髏,幕簾掀起,自黑暗中伏身探出,龐然之姿震撼全景,大宅太郎光國無力坐臥,神色驚懼,遭骷髏逼近四目相對。文本中數百名骸骨戰鬥的場面,經國芳轉釋為刻畫細緻的巨大人身骷髏,透過連續性的畫面以壓倒性的氣勢登場,也凸顯瀧夜姬的英勇與不凡。

日本人所愛戴的傳統英雄源義經的故事,也在〈吉野山合戰〉(圖2)中被描繪。畫面下端著黑袍,持長矛,怒目圓睜的彪形大漢,為落難於吉野山時追捕義經的僧兵橫川覺範。越過櫛比鱗次層層塔身,橫川仰面緊盯著蟄伏於塔頂上,捨身救主的忠臣佐藤忠信。

圖2 江戶時代 歌川國芳約1851年作〈吉野山合戰〉,私人收藏。

我們再次看見國芳長於連接多張版畫,共構一幅連續而完整構圖的大畫面,進而表現故事舞臺強烈的視覺張力。在〈吉野山合戰〉中,縱向連接的三張版畫構成垂直拉長的畫幅,一幢朱紅色巍然聳立的五重塔占據全作。塔身立面的木構造部件精細描繪,隨樓層攀升,視線逐步拉抬由平視而仰視,逐漸能見檐下細長且密集排列的樑木,直至瓦頂青銅色的九輪與寶珠。透過物象細節的描繪,暗示觀看角度的轉變,畫面下方僧兵橫川沉穩魁梧的身形,對比塔頂上佐藤輕巧而渺小,加深了畫面的高度縱深。狹長的畫面由作為故事舞臺的五重塔完全占據,人物置於兩端,簡潔的構圖,彷彿攝像鏡頭近距離聚焦於兩人對峙的逼真場景之中,危機驟至緊張肅殺的氣氛,令人屏氣凝神,未敢鬆懈。

家喻戶曉,身穿紅色肚兜、擁有奇神怪力的金太郎,是力量與正義感的象徵,受人喜愛。江戶時代因為近松門左衛門(1653-1725)淨琉璃的劇作《嫗山姥》,人們更習以「怪童丸」稱之。傳說他是足柄山一位老婦人在夢見赤龍後懷上的孩子,天生勇猛無雙。後追隨源賴光,以「坂田金時」之威名震動四方,屢建戰功,成為賴光四

在國芳筆下,身形壯碩赤身紅膚的金太郎,無懼熊抱起一尾比人身巨大,奮力躍起的黑鱗錦鯉,流水奔湍,水花噴濺。〈坂田怪童丸〉(圖3)描繪了一幅「金太郎與巨鯉」的題材,在江戶時代,這類圖像可能與祝願男子身強體健的寓意有關。黑錦碩大的軀體擺動著尾鰭,襯托出金太郎強健的體魄,飛濺的水花增添全景張力,動物的野性受雄壯的男子氣慨所懾服,生動詮釋金太郎的英雄形象。

圖3 江戶時代 歌川國芳約1836年作〈坂田怪童丸〉,私人收藏。

讓江戶沸騰的歡笑娛樂

不僅是遙想古代的英雄人物,江戶生活的熱鬧歡娛,也被精巧記錄在國芳的浮世繪中。1842年幕府的政令改革,對庶民娛樂進行大範圍的管制,禁止了遊女與歌舞伎等受歡迎題材的描繪與出版,希望抑止華奢,鼓勵素樸。因應幕府的取締,國芳創作了所謂「戲畫」,將動物擬人化,配戴道具模仿人類的表情姿態,活靈活現人世生活的面貌。讓人會心一笑的幽默與諷刺,是其中獨特的魅力,金魚、貓等動物尤為他常描繪的主角。本次便有展出金魚題材的戲畫(圖4),大小金魚成群結隊,大手牽小手,你一言我一語,一邊唱歌一邊行走,以團扇納涼,模仿夏日祭典人們歡快嬉遊之場面。

圖4 江戸時代 歌川國芳約1842年作〈金魚百態 ぼんぼん〉 私人收藏。

另外在〈看似可怕,實為好人〉(みかけハこハゐがとんだいゝ人だ,圖5)中,可見國芳對身而為人的風趣思考。乍看是一位月代頭江戶男子的側顏半身像,細見頭、手部分藉各式小人物以滑稽姿態密集組成,小人或蜷縮身體構成耳朵;或匍匐弓起身子組成額頭,而胯部穿著的禈褲成為眉毛;或仰首撐開雙臂並撅起臀部構成鼻樑,創意非凡。左上題有和歌,傳遞人非孤立存在,而是依靠許多「他人」支持而活著的道理,巧妙將這幅「人中人」的創意圖畫,在會心一笑之餘,巧妙延伸機智的畫外之意。

圖5 江戶時代 歌川國芳約1847年作〈みかけハこハゐがとんだいゝ人だ〉,私人收藏。

奇想的貓奴畫家

與今日對貓的印象不同,江戶時代的人們認為貓看起來邪氣古怪,很難與今日認為的「可愛」畫上等號,在傳說故事裡往往以妖怪之姿現身。國芳筆下的〈日本馱右門貓之古事〉(圖6),就是典型的貓怪故事,描述旅人們在廢棄寺廟休憩,遇見老婦人和貓,誰知他們正是作祟的妖孽,最終邪不勝正,正義依舊獲得勝利。如同歌舞伎的舞臺,這套三件式的浮世繪前景有三位穿著華麗的人物登場,其周圍頭戴布巾、扭動跳舞的貓咪讓氛圍變得詭異。而更不尋常的是,背景有一隻體型碩大的貓瞪大雙眼,細長的瞳孔和長利牙的嘴,令人望之生怖,同時暗示故事的最大反派正是貓怪。

圖6 江戶時代 歌川國芳1847 年作〈日本馱右門貓之古事〉,私人收藏。

貓在江戶時期不是人見人愛的動物,因此國芳作為不折不扣的「貓痴」實屬難得。傳聞他繪畫時常抱貓不離手,家中也常年飼養數隻、甚而十餘來隻的貓咪,陪伴他生活。他的喜愛也延續到繪畫中,不時讓可愛的貓咪點綴在美人畫中,如〈鏡面系列 貓遊女孩〉(圖7),女子抱著活潑的貓,雙手抓著牠的前肢,雙眼緊盯這隻鬧騰的貓咪,嘴角帶有幾許笑意。

圖7 江戶時代 歌川國芳約1845年作〈鏡面系列 貓遊女孩〉,私人收藏。

除了作為美人的陪襯,國芳更將貓咪擬人化,畫中身型瘦長的貓可以模仿人的舉止動作,營造出滑稽的趣味感。本次展出的〈流行貓的變化〉,畫家於每個鈴鐺項圈中繪製出貓的肖像,從穿著到採取側臉的姿勢動作,都刻意模仿江戶時期的歌舞伎肖像,而這些貓咪的和服文樣、表情特徵和動作,都特意效仿當時著名的演員,提供觀賞者聯想的線索,令觀畫多了猜謎樂趣。

到了江戶末期至明治時代,「貓的玩具畫」開始出現,它是浮世繪發展延伸的產物,與國芳的貓畫風格和特色息息相關,畫師讓擬人化的貓在紙面上扮演各種身分,孩童可以透過剪下拼湊的方式玩耍,透過展演去學習社會知識,形制類似本次最新公開的作品〈流行貓的變化〉(圖8)。國芳讓貓咪穿著人類衣袍,隨興地坐在地上,另外繪製各式的頭套髮飾,代表著各種角色,像有象徵福祿壽仙人的高額頭、女性常見的髮飾、單色頭巾等,就像是紙娃娃一樣,一旦在貓的頭上變換造型,就可以有不同的身分模樣。

圖8 江戶時代 歌川國芳約1841至1842年作〈流行貓的變化〉,私人收藏。

未完待續的時代傳奇

歌川國芳的藝術成就,也與他嫻熟運用江戶時期的「西洋」視覺文化有關。17世紀以降,幕府推行鎖國政策,但長崎地區的荷蘭商人得到幕府將軍的特殊待遇,是當時唯一能在日本經商的歐洲船隊。每年荷蘭商人來日除了覲見將軍,同時也被允許進行各式的貿易活動,不過得遵守嚴格的禁令。1720年,德川吉宗將軍放寬限制,排除被禁的基督教讀物,其餘荷蘭書籍得以翻譯出版,逐漸形成「蘭學」,提供江戶人自然科學的新知。

荷蘭繪畫和銅板畫中的西方視學也成當時浮世繪的靈感養分,如國芳的〈忠臣藏十一段目夜討之圖〉(圖9),構圖源自荷蘭尼霍夫(Joan Nieuhof)地理書《東西海陸紀行》(Gedenkwaerdige zee en lantreize door voornaemste landschappen van West en Oostindien)中一幅銅版畫插圖〈巴達維亞城鎮的官員及工人的家〉,保留原畫中的建築樣式和街道布局,不過原本的荷蘭人物被換成日本臉孔,搖身一變成為故事中的大星由良之助,宅邸成為他夜襲的高師直宅邸,成為江戶時代著名的《忠臣藏》故事場景。

圖9 江戶時代 歌川國芳約1831至1832 年作〈忠臣藏十一段目夜討之圖〉,私人收藏。

更有趣的是,原本畫中的白日轉為黑夜,一輪明月高掛在畫面的右上方,月光照射下形成倒影,在積雪的地面和屋瓦上格外明顯,而原畫中的南洋風景也經妙筆重新改造,椰子樹被更換成松樹,更符合日本庭園應有的面貌。巴達維亞景色與日本雪夜的相遇,展示了一個變革中的江戶時代,如何將外來文化轉化為在地風貌。

讓經典在全新的視覺語境中重生,歌川國芳不只為江戶人開展出新視野,時隔百年的今日,作品依舊釋放源源不絕的藝術能量。穿越時空的傳奇持續維持,予以人們未完待續的驚嘆,即將於大阪中之島美術館淋淋盡致精彩呈現。


參考資料與延伸閱讀:

読売新聞社《歌川國芳展 ─奇才畫師的魔力》展覽圖錄,2024。
小林忠監修《別冊太陽 浮世絵師列伝》,東京:平凡社,2006。
中山創太〈歌川国芳研究:19世紀浮世絵における文化交渉のかたち〉,關西大學東亞文化研究科博士論文,2015。
真邊將之《貓走過的近現代:歷史學家帶你一窺日本人與貓的愛恨情仇!》,臺北:臺灣商務,2023。
黃永泰、彭子程、周維強主編《交融之美─神戶市立博物館精品展》,臺北:國立故宮博物院,2019。

歌川國芳展 ─奇才畫師的魔力

展期|2024.12.21-2025.02.24(前期2024.12.21-2025.01.19;後期2025.01.21-02.24)
地點|大阪中之島美術館

(本文出自《典藏.古美術》388期〈江戶浮世幻想曲──大阪中之島美術館「歌川國芳展 ─奇才畫師的魔力」〉,作者:朱子毓。)

朱子毓( 13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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