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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現瀟湘八景圖:朝鮮青花的山水圖像

案現瀟湘八景圖:朝鮮青花的山水圖像

18世紀之後,朝鮮社會的都市消費文化中,書畫鑑賞與蒐書風潮盛行,尤其明末清初刊行的各類中國版畫書籍,如:《新鐫海內奇觀》、《唐詩畫譜》、《名山圖》、《太平山水圖》等,藉由中朝二地的使行貿易活動傳入朝鮮後,在文人畫家之間快速傳播,進而對18世紀以降的朝鮮山水畫產生重要影響。朝鮮民間對青花瓷需求快速增加,朝鮮官窯匠工的「私燔」則逐漸取代藉由使行貿易輸入的中國青花,成為主要供給來源,並在造型與紋飾上反映市場喜好,其中以中國「瀟湘八景」的「洞庭秋月」為主題的山水紋飾即相當常見。

在臺灣以韓國美術為主題的展覽,最具規模者為2024年初結束的故宮南院「朝鮮王朝與清宮藝術交會」特展,展中呈現18世紀朝鮮王朝(1392-1897)與中國的互動交流。其中,來自日本大阪市立東洋陶磁美術館二件18世紀朝鮮〈青花山水紋長方形水滴〉、〈青花鐵繪葡萄山水紋八角形癸卯六月日分院銘水滴〉,紋飾均呈現出「瀟湘八景」中的「洞庭秋月」主題。近期,韓國國立光州博物館「陶瓷.懷抱風流」特展,重點展件中亦有〈青花瀟湘八景紋八角硯滴〉。「瀟湘八景」在青花瓷上的表現,其清新淡雅的色調不僅透露擁有者的個人情趣,亦反映出當時中韓文化交流之現象。

18世紀朝鮮青花瓷紋飾中的瀟湘八景圖與詩意圖

1、朝鮮青花瓷消費群體的擴大

18世紀之後,由於農業生產力大幅提升,以及商業經濟持續發展,工商階級的影響力日增,出現大批以富農巨賈為主的新興中產階級,打破原有的經濟結構與身分秩序,起而仿效王室貴族的生活,漸形成新的中產階級文化,在資本主義與貨幣經濟持續發展的環境中,以都城漢陽(首爾)為代表的都市消費文化於焉誕生,其中主導者多為世居漢陽的京華世族與文人。

當時朝鮮社會的都市消費文化中,書畫鑑賞與蒐書風潮盛行,尤其明末清初刊行的各類中國版畫書籍,如:《新鐫海內奇觀》、《唐詩畫譜》、《名山圖》、《太平山水圖》等,藉由中朝二地的使行貿易活動傳入朝鮮後,在文人畫家之間快速傳播,進而對18世紀以降的朝鮮山水畫產生重要影響。

此時期繪製瀟湘八景圖的朝鮮文人畫家為數眾多,包括鄭敾(1676-1759)、沈師正(1707-1769)、金得臣(1754-1822)等。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人物乃為鄭敾,在掌握前人畫風的基礎上,融合習自傳入朝鮮的中國版畫所帶來的新風格,發展出新的瀟湘八景圖形式。如:鄭敾在〈平沙落雁〉(圖1)中,整體構圖即與《海內奇觀》收錄〈平沙落雁〉(圖2)相當接近,僅將沙洲上叢生的蘆葦替換為中景的土山,並以留白方式暗示與前景沙洲的距離,同時增加遠景山峰。

圖1 朝鮮18世紀 鄭敾〈平沙落雁〉,引自《瀟湘八景圖冊》,紙本水墨,43.2×28.2公分,私人收藏,引自장계수〈조선말기 瀟湘八景圖의 제작양상과 의미—소상팔경도와 시의도의 조합을 중심으로〉,《열린정신 인문학연구》第21集第3號,2021,頁315。
圖2 楊爾曾撰、陳一貫繪〈平沙落雁〉,引自《新鐫海內奇觀》,萬曆三十八年(1610)錢唐楊氏夷白堂刊本。圖取自京都大學人文科學研究所,漢字情報研究センター。

於此同時,朝鮮民間對青花瓷需求快速增加,朝鮮官窯匠工的「私燔」則逐漸取代藉由使行貿易輸入的中國青花,成為主要供給來源,並在造型與紋飾上反映市場喜好,其中以中國「瀟湘八景」的「洞庭秋月」為主題的山水紋飾即相當常見。此外,因同時期的朝鮮畫壇亦受到《唐詩畫譜》一類中國版畫書籍影響,「詩意圖」逐漸在文人畫家之間流行,由於《唐詩畫譜》將唐詩轉譯為以具體敘事為主的圖像,故而此時期朝鮮文人畫家的詩意圖作品在形式表現上,多見詩文直接題寫於作品,或以繪畫形式呈現詩文所欲表達意境,因此在當時的朝鮮青花瓷紋飾中,偶爾亦見搭配如唐詩中的「松下問童子」等詩句。

2、瀟湘八景圖與詩意圖的流行與混用

以往朝鮮官窯青花瓷的紋樣裝飾,均由朝鮮宮廷圖畫署畫員負責。朝鮮正祖七年(1783,清乾隆四十八年)時,另新增樓閣、文房、俗畫等科目,連同畫員基本應試科目(註1),針對圖畫署在職畫員三階段考試,選拔其中優秀者擔任御用畫員,固定供職於奎章閣,稱為「差備待令畫員」。文獻紀錄曾載於朝鮮憲宗元年(1835)與八年(1842)、哲宗十三年(1862)、高宗四年(1867),分別以「江天暮雪」、「洞庭秋月」、「江村暮雨」、「平沙落雁」等畫題,進行差備待令畫員選拔考試,顯見當時瀟湘八景圖不僅流行於朝鮮文人畫家之間,亦受到朝鮮宮廷喜愛。

尤其瀟湘八景於17世紀之後的朝鮮畫壇最受歡迎者,即為「洞庭秋月」一景,此時期該景畫面中最重要的元素,包括位於近景的岳陽樓、水面彼端的君山,以及高掛天空的一輪明月與賞月人物,亦逐漸在朝鮮發展成定式。而當時供應朝鮮宮廷官民青花瓷的朝鮮官窯,窯場中的「畫青匠」在紋飾設計上,自然亦反映市場潮流,將瀟湘八景的相關圖像加以運用。

以現藏韓國國立中央博物館的朝鮮〈青花瀟湘八景紋八角硯滴〉為例,其中一面即以青花書寫「洞庭秋月」、「松下問童子」、「張翰江東去」等文字(圖3),而畫青匠工在此硯滴一面所繪製的〈洞庭秋月〉(圖4),即與沈師正〈洞庭秋月〉、鄭敾〈洞庭秋月〉(圖5)構圖相當接近,均明顯表現岳陽樓、君山、明月等元素。硯滴的另外三面,則見畫青匠工融合〈洞庭秋月〉的基本構圖,表現李白(701-762)〈送張舍人之江東〉詩作意象,紋飾中的行旅、鴻雁、舟船、落日,以及廣闊的水域江面、隨風搖曳的樹木等,均一一展現詩文中的「張翰江東去,正值秋風時。天清一鴈遠,海闊孤帆遲。白日行欲暮,滄波杳難期」等景象(圖6)。

圖3 朝鮮19世紀〈青花瀟湘八景紋八角硯滴〉以青花書寫「洞庭秋月」、「松下問童子」、「張翰江東去」,高12.6公分,韓國國立中央博物館藏。
圖4 朝鮮19世紀〈青花瀟湘八景紋八角硯滴〉繪「洞庭秋月」,高12.6公分,韓國國立中央博物館藏。
圖5 朝鮮18世紀 鄭敾〈洞庭秋月〉,縑本淡彩,27.8×30.5公分,韓國澗松美術館藏。
圖6 朝鮮19世紀〈青花瀟湘八景紋八角硯滴〉繪李白〈送張舍人之江東〉詩作意象,高12.6公分,韓國國立中央博物館藏。

另在此硯滴的其餘二面(圖7),則見畫青匠工分別參考張得萬(1684-1764)《萬古奇觀帖》中的〈松下問童子〉(圖8)與金得臣〈山水圖〉(圖9),在近景表現上與「松下問童子,言師採藥去」的構圖相近,而中景的廣闊水域則與張、金二人於畫作中,以白雲橫斷方式呈現「只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類似,惟空間感受不同。

圖7 朝鮮19世紀〈青花瀟湘八景紋八角硯滴〉繪「松下問童子」,高12.6公分,韓國國立中央博物館藏。
圖8 朝鮮18世紀 張得萬〈松下問童子〉,引自《萬古奇觀帖》,紙本彩墨,38×30公分,韓國三星Leeum美術館藏。
圖9 朝鮮18世紀 金得臣〈山水圖〉,紙本彩墨,單幅49×29公分,韓國首爾大學博物館藏。

另在大阪市立東洋陶磁美術館的朝鮮〈青花山水紋長方形水滴〉中,除見與前述「洞庭秋月」相近的構圖,亦有表現〈送張舍人之江東〉的詩作意象(圖10),惟圖像卻與前述「松下問童子」相當類似,若考慮該水滴誤植「正(定)值秋風時」、「天清(清天)一鴈遠」等詩句,可知當時的瀟湘八景圖與詩意圖,在朝鮮青花瓷紋飾中廣泛流行且任意混用。類似情形亦見於大阪市立東洋陶磁美術館的〈青花鐵繪葡萄山水紋八角形癸卯六月日分院銘水滴〉,且畫青匠工所參考混用的圖像來源更顯複雜(圖11)。

圖10 朝鮮18世紀〈青花山水紋長方形水滴〉,8.9×18.9×9公分,大阪市立東洋陶磁美術館藏。
圖11 朝鮮1843年〈青花鐵繪葡萄山水紋八角形癸卯六月日分院銘水滴〉,13.1×19.4公分,大阪市立東洋陶磁美術館藏。

前述圖像混用的情形,亦可見於二件19世紀朝鮮青花壺中相當類似的山水紋飾(圖12、13),其整體構圖又與前述《海內奇觀》的〈漁村夕照〉接近(圖14),但其中一件近年學界所發表的私人收藏朝鮮青花,卻在壺身一面的山水紋飾右上角題寫「遠浦歸帆」。由此可見,當時畫青匠工不僅有混用圖像的情形,甚至題款亦僅依照圖像表現,隨己意判斷書寫,完全脫離原初範式。此類隨己意判斷題名的情形,亦可同時見於前述私人收藏朝鮮青花壺身的另一面山水紋飾,其構圖形式雖應源自沈師正〈洞庭秋月〉,卻在左上角題寫張繼(生卒年不詳)〈楓橋夜泊〉中的「姑蘇城外寒山寺」詩句(圖15),並在遠景山峰增加三處城牆的描寫,以呼應該詩文所述之「城外」。

圖12 朝鮮19世紀後半〈青花山水紋壺〉繪「漁村落照」,高35.8公分,韓國首爾歷史博物館藏。
圖13 朝鮮19世紀後半〈青花山水紋注子形大壺〉題寫「遠浦歸帆」,高46公分,圖引自장계수〈조선~팔경도와 시의도의 조합을 중심으로〉,《열린정신 인문학연구》第21集第3號,2021,頁330。
圖14 楊爾曾撰、陳一貫繪〈漁村夕照〉,引自《新鐫海內奇觀》,萬曆三十八年(1610)錢唐楊氏夷白堂刊本,圖取自京都大學人文科學研究所,漢字情報研究センター。
圖15 朝鮮19世紀後半〈青花山水紋注子形大壺〉題寫「姑蘇城外寒山寺」,高46公分,圖引自장계수〈조선~팔경도와 시의도의 조합을 중심으로〉,《열린정신 인문학연구》第21集第3號,2021,頁330。

結語

在朝鮮王朝與明清中國的文化交流過程中,瀟湘八景的圖像藉物品傳入朝鮮半島,並引起時下畫壇新風潮,甚至被轉化運用在朝鮮青花的裝飾紋樣。另為迎合朝鮮國內逐漸增加的青花瓷市場需求,作為朝鮮青花瓷主要供應來源的朝鮮官窯,不僅在產量上大幅提升,造型與紋飾亦相當多元。

但從另一方面來看,產量增加亦同時造成描繪水準粗劣、紋飾圖樣化、構圖混亂雜用等品質低落的現象。尤其當山水紋飾與詩文意象搭配使用時,比起表現紋樣內涵,更常見到單純集合描繪所有時下流行紋樣的情形,甚至在描繪水準上亦遠不及當時流行的同題材繪畫作品。如一件現藏韓國國立中央博物館的19世紀朝鮮青花壺,即見畫青匠工直接以線條描繪雨滴,並在右上角題寫「瀟湘夜雨」(圖16)。

圖16 朝鮮19世紀〈青花山水紋注子形壺〉題寫「瀟湘夜雨」,高40.2公分,韓國國立中央博物館藏。

此作法猶如宋代鄧椿(生卒年不詳)於《畫繼》中,提及宋迪(約活動於11世紀)八景作品時所述:「宋復古八景,皆是晚景。其間煙寺晚鐘、瀟湘夜雨,頗費形容。鐘聲固不可為,而瀟湘夜矣,又復雨作,有何所見?蓋復古先畫而後命意,不過略具掩靄慘淡之狀耳。後之庸工,學為此題,以火炬照纜,孤燈映船,其鄙淺可惡」,此類以線條描繪雨滴的直白呈現方式,即與鄧椿所謂的「後之庸工」無異。


註釋

註1 1469年(朝鮮睿宗元年,明成化五年)頒布的《經國大典》中,有關〈禮典〉「取才」條的畫員應試科目,包括梅竹、山水、人物、翎毛、花草等畫科。


參考書目與延伸閱讀

장계수〈조선말기 瀟湘八景圖의 제작양상과 의미—소상팔경도와 시의도의 조합을 중심으로〉,《열린정신 인문학연구》第21集第3號(2021),頁309-352。
박정애〈17-18 세기 중국 山水版畵의 형성과 그 영향〉,《한국학》第31卷第4號(2008),頁131-162。
정은주〈朝鮮後期 青畵白磁 山水文樣의 전개양상〉,《고문화》69(2007),頁91-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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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明彥( 14篇 )

國立臺灣藝術大學書畫藝術學系藝術史論組博士。曾任職於中研院、故宮南院、文化部、史博館、十三行博物館、陳澄波文化基金會等單位,從事研究、策展、教育推廣等相關工作。研究領域為中國藝術史、韓國藝術史、中韓文化交流、亞洲陶瓷等,西洋美術則屬研究興趣範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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