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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慶岳專欄】建築的態度:戰後台灣建築師群像系列八:吳增榮

【阮慶岳專欄】建築的態度:戰後台灣建築師群像系列八:吳增榮

【Column by Roan Ching-Yueh】 Architectural Attitude: Portraits of Post-War Taiwanese Architects VIII - Wu Tseng-Jung

他們這一代其實擁有非常好的機會,大概也是台灣經濟最蓬勃發展與最大量建造的時代,可以左右逢源做各式各樣的東西,但是整個的設計品質,我們看來有些慘不忍睹。這當然是教育系統的問題,教育環境跟外面世界的對話是封閉狀態。

【簡歷】

1942年生於台中東勢,台北工專土木科畢業,1972年成立吳增榮建築師事務所,參加大小競圖共計48案,獲得設計權的包括與王立甫、李俊仁合作的「台北市政府市政中心」。其他作品有潭子鄉栗林國宅、楊梅江宅、東勢鎮公所、吳增榮自宅室內設計等。

【概述】

吳增榮的成名作,是以童年放牛經驗放入設計,私下命名「微笑的牛」的東勢鎮公所。他在贏得台北市政府市政中心競圖後,無視各方的期待,毅然放棄建築生涯,改為繪畫藝術創作,不太公開出入建築專業場合,成為最讓人覺得神秘的建築師。

東勢鎮公所。(圖片來源:《吳增榮 1971-1986》)

吳增榮建築作品的風格,帶有路康的幾何與紀念性格,擅長傳達混凝土的剛毅厚重特質,造型素樸、莊嚴也拒律動感,略帶空寂荒涼的氣息,迥然殊異於同時代的台灣建築師。

【阮慶岳╳王增榮談吳增榮】

本土情感與機能取向

王:談起吳增榮同代的建築師,他們之前是隨著國民政府移居台灣的建築師,譬如王大閎、王秋華、修澤蘭等,都不是在台灣受教育,而是在中國大陸或到國外,所以中國文化傳統和西方的現代性,是他們直接體會建築的源處。直到1950年代台南工學院成立,才開始出現台灣養成的建築師,如漢寶德、李祖原等這樣的新群體,對於所謂的中國傳統文化,他們有時空上的隔閡,對於建築現代性的理解,也是在台灣資料不完整的狀態下,用自我的想像來認知。

1968年成功大學成立建築研究所,最早一批畢業生,包括有黃模春、王立甫、李俊仁、王鎮華等,在這世代當中,只有台北工專學歷的吳增榮相對特殊。此外,這一代對建築的理解受到剛從日本回來吳讓治的影響。對建築機能與技術的合理性,吳讓治有相當深刻的認知,相對卻較少關注建築思考的層面,也開始看到台灣的本地論述,對於中國文化的認知,逐漸有距離感的現象。

吳增榮做建築很堅持,十分在意建築的工程品質,早期研讀漢寶德的文章,並且接受他的設計觀,後來跟日本年輕建築師頗多往來,作品有日本70年代的作風。東勢鎮公所是他最重要的代表作,粗略看去很像現代主義的作法,白牆、虛實開口,整體的意象其實像隻趴在地上的牛,一隻抽象化的牛。東勢是他的家鄉,他覺得應該要去呈現這個地域的感覺,所以,這作品同時兼具了現代主義的理性,與後現代主義的某種具象性。

東勢鎮公所。(圖片來源:《吳增榮 1971-1986》)

東勢鎮公所與吳增榮的自宅室內設計,可能是1980年代台灣最早使用清水混凝土的建築作品之一。當時,吳增榮似乎把不加修飾的混凝土,看作重新回到建築本質的途徑。譬如在他住家的平面,打破了當時台灣完全被開發商制約的三房兩廳格局,透過流通空間般的格局,塑造促進家人共處一起的感覺。東勢鎮公所在滿足公務的機能需求之餘,他開始在建築的構築裡,碰觸了概念表達的層面。而且,這個概念並不是想像中的虛幻傳統,也不是抽象與理性的機能主義,而是在地意識的傳達。

1985年台北市立美術館辦了一個展覽,名稱是「開東合西:台北/東京建築師聯展」。台灣方不論是建築師或作品,都顯現出一副老成的狀態,像李祖原的大安國宅、和李俊仁+王立甫的台大共同教學館,相對於伊東豊雄展出剛完成的自宅,完全跳離了我們對住宅刻板的想像。兩邊建築師的年齡其實相差不到4歲,台灣這邊呈現出穩定安靜與自制合理的狀態,另一邊卻是毛躁的創意爆發,作品裡還可以讀得到各自的獨特性,清楚呈現出兩地對建築理解的差距。

黃模春當年擔任建築獎評審時,認為台灣建築的第一個問題,是缺乏自己的面貌,還在複製國外建築師所謂正統的、正常的現代建築做法;第二個重點,則是開始對傳統重新關懷,但他覺得對傳統的處理,早一點像修澤蘭的中山樓,晚一點是李祖原搭上後現代風格的作法,都還是裝飾的狀態,不是確實把現代與傳統結合。吳增榮與他同代的建築師,雖然也很努力,但是似乎提不出在修澤蘭與李祖原之外的其他表現,只能躱在機能主義的層面下,勉強留下吳增榮的東勢鎮公所,作為那個時代的標記。

台灣建築界的時代差

阮:第一階段的幾位建築師,我們有一種遺憾惋惜的感覺,覺得他們都有理想、目標,但最後都沒有達成。第二階段幾位建築師反而滿奇怪的,並不是惋惜,而是搖頭啊,像整個是失敗的一代,從李祖原、姚仁喜到後面這批人,就是台灣自己教育訓練出來的第一代建築師,到後面再來認真看時,其實只是顯出非常侷限、封閉的價值觀,還是跟外面現實世界的現代性,有一定程度的脫離隔絕。

他們這一代其實擁有非常好的機會,大概也是台灣經濟最蓬勃發展與最大量建造的時代,可以左右逢源做各式各樣的東西,但是整個的設計品質,我們看來有些慘不忍睹。這當然是教育系統的問題,教育環境跟外面世界的對話是封閉狀態,漢寶德意識到這個,所以開始自己辦雜誌、翻譯文章,再設法小小流傳。

然後,這展覽看到日本建築師的出手,是如此前衛與實驗性,台灣幾乎晚了一、二十年的狀態。所以我們看到日本建築師一路竄升到國際舞台,台灣除了李祖原,其他幾乎全軍覆沒。另外,時代的專業系統強度不足,缺乏整體技術面的支撐,還沒有專業分工的環境。

我們看前面的幾位前輩,服務對象主要是政治權力,這時逐漸轉到商業機構,服務對象轉為資本權力。真正想做出作品的建築師,還是會尋求公共工程的機會。但是這時的政治權力漸漸轉到地方,地方政府因為選舉與經濟蓬勃,發言權逐漸加大,那時像是李俊仁、王立甫,主要在做地方性的文化中心。

我覺得這一代最可惜的有兩個人,一個當然是吳增榮,另一個是黃永洪。兩個人都暗示他們熱愛建築,但都算是在半途放棄追求,吳增榮應該是做太多公共工程,裡頭各種複雜困難的事情,讓他覺得心灰意冷、或是應付不了,大概是四十多歲就退出。

王:他算是懷才不遇的退出建築界。

台南松柏育樂中心。(圖片來源:《吳增榮 1971-1986》)

消失的核心價值:為什麼而做

阮:另外的黃永洪,一度得到很多注意,拿著耶魯大學建築碩士回來,不管專業位置、儀表談吐才情學歷,完全能跳脫出同代的競爭環境。當然,也可能恰恰就是因為太受注意,像李祖原被資本方蓄意捧成大師,黃永洪很快也以大師姿態到處出現,整個掉進了資本遊戲裡頭,最後作品的個性在裡頭漸漸模糊掉。

我覺得他們呈現了兩個嚴重的時代性問題,一個是普遍缺乏核心價值,不知道真正在追求什麼,建築是為什麼而做,完全看不出來,前一代的王大閎等人,還是可以看見在裡頭追求什麼,或是李承寬也有一個核心價值。這一世代的核心價值,忽然就渙散掉看不到。整體的方向其實被資本方、權力者掌控了,他們只是要你去做服務者,沒有機會有自己的信仰堅持,反正你需要什麼,我就給你什麼樣的服務。

另外,這個時代有兩個關鍵的論述出現,一個是批判性的建築史觀,做建築不只是服務,而要有批判的態度。Kenneth Frampton提出了批判的態度,當然是對現代主義的發展路徑,提出意圖修正的批判,這裡頭尤其強調地域性批判態度的重要性,就是針對現代主義以及對現代建築史,單一中心發展的反省。也就是說,現代主義一直是以歐美的社會、經濟及政治條件,作為思考與衡量的標準,並沒有想到第三世界在文化、社會、經濟上的差異。另外,范求利(Robert Venturi)的《建築的複雜與矛盾》,對於現代建築的菁英主義,以及過度服務上層階級的封閉美學觀,完全跟現實民間美學不對話的態度,所提出直指核心的批判。

這是重要衝擊的兩個思想,但是在這一代建築師的作品裡,看不到對這兩個事情的思考回應。簡單說,他們並沒有對於現代建築提出反思或批判的態度,而且,台灣的後現代主義並沒有承襲范求利的批判態度,後現代風格變成建築的裝飾、包裝,以來滿足政治與商業目的,而不是建築師自己思考的位置點。

王:因此吳增榮的角色,尤其他最後的作品是很重要的徵兆。透過觀看「開東合西」展覽裡的日本建築師表現,讓吳增榮知道他作品最大的問題,就是個人化不足,他開始擺脫有如匿名的幾何構成,轉向使用清水混凝土,但是很可惜並沒有繼續做下去,可能是市政府這個複雜的案子,讓他心灰意冷。

栗林村國宅。(圖片來源:《吳增榮 1971-1986》)

失去小我的個人空間

阮:我們到目前談到的建築師,從王大閎開始都在服務一個宏大的東西,不管是文化傳統啊、文人園林啊,沒有自我的私己位置,沒有人敢聲稱是在為自己做建築。日本建築師已經開始思考一個人的自我主張,他們不會特別講要去服務浮世繪啊,或什麼日本美學傳統,沒有,他們就是做自我能顯現的東西,是非常自我的。

王:我們就是要拯救整個宇宙啊。

阮:完全沒有小我的存在空間。吳增榮有承接了日本建築師的這個態度,我就是我,我就是一個完整世界,我就做我相信的東西,我才不管什麼文化什麼園林傳統,因此做出一個讓人覺得帶點神秘感、也無法清楚解釋究竟是什麼的建築。

王:甚至別人想模仿,也抓不到重點,因為那樣的重點,並不存在你的身上。

阮:吳增榮的個人特質,在這作品裡是相當清楚的,但台北市政府競圖的設計結果,反而是相當令人失望,似乎又掉到一個理性與宏大、其實卻語焉不詳的狀態。

王:只是聰明的理性,純技術性操作。

阮:變成純然理性的單調,好像沒犯錯,卻是枯燥的結果。

王:吳增榮是一個獨行俠,不太跟人溝通,也不擅長言語,就是做事情,很固執。我們看到他跟日本建築師一樣,想要發展出自己獨特的創作,台灣一直缺乏這樣的意志。我們社會的現實,是不允許也不鼓勵去冒險,我們在代工心態的環境下,要求一出手就必須成功,成功才會被稱讚,大家不敢冒險,不敢面對失敗、不敢呈現個人。

東勢鎮公所。(圖片來源:《吳增榮 1971-1986》)

阮:吳增榮其實暗示了一個從來沒見過的可能性,台灣可能有機會出現一個像在作夢的建築師,像是小孩那樣不跟人溝通的,整天看漫畫、畫畫的建築師。在過去,台灣建築裡頭沒有這種人,就是一直在一種被制約的、禮教的、服務大眾的、必須宏大的、以大我為重的氛圍籠罩,他卻是一個相對少見的例外,是有作者論印記的建築師,但問題是作品太少,他沒有能夠以作品支撐起來自己的重要性。

王:整體看來這個世代,並沒有承擔起當有的時代理念,有幾度我腦裡甚至想到「絕望的現代性」這樣悲觀的字眼。

阮慶岳( 20篇 )

小說家、建築師、評論家與策展人,為美國及臺灣的執照建築師,現任元智大學藝術與設計系教授。著作有文學類《神秘女子》、及建築類《弱建築》等30餘本,曾策展「2006威尼斯建築雙年展臺灣館」,並獲臺灣文學獎散文首獎及小說推薦獎、巫永福文學獎、台北文學獎等、2009亞洲曼氏文學獎入圍,2012第三屆中國建築傳媒獎建築評論獎,2015中華民國傑出建築師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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