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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慶岳專欄】建築的態度:戰後台灣建築師群像系列四:王秋華+修澤蘭

【阮慶岳專欄】建築的態度:戰後台灣建築師群像系列四:王秋華+修澤蘭

【Column by Roan Ching-Yueh】 Architectural Attitude: Portraits of Post-War Taiwanese Architects IV - Wang Chiu-Hwa & Xiu Ze-Lan

修澤蘭從大陸中央大學畢業,因緣際會來到台灣,在當時男性佔優勢的專業環境,以女性身份展現獨特的建築思維,最為人知的作品是陽明山中山樓,也是台北近郊住宅區花園新城的開發者與設計建築師。王秋華是在重慶的中央大學建築系畢業後,前往哥倫比亞大學攻讀建築碩士,之後在老師古德曼的事務所工作,1950年代起成為古德曼(Percival Goodman)事務所的合夥人,1970年代後期帶著美國已經世俗化的現代建築觀念,來到穩定發展中的台灣。兩人對台灣建築發展的意義,因為路徑與時間點不同,對比下頗耐人尋味。

【簡介】

王秋華+修澤蘭

修澤蘭從大陸中央大學畢業,因緣際會來到台灣,在當時男性佔優勢的專業環境,以女性身分展現獨特的建築思維,最為人知的作品是陽明山中山樓,也是台北近郊住宅區花園新城的開發者與設計建築師。王秋華是在重慶的中央大學建築系畢業後(1946),前往哥倫比亞大學攻讀建築碩士,之後在老師古德曼的事務所工作,1950年代起成為古德曼(Percival Goodman)事務所的合夥人,1970年代後期帶著美國已經世俗化的現代建築觀念,來到穩定發展中的台灣。兩人對台灣建築發展的意義,因為路徑與時間點不同,對比下頗耐人尋味。

【概述】

修澤蘭

修澤蘭中央大學建築系畢業後,先進入鐡路局工作,後來到台灣鐡路局工作。任職期間負責建築設計,1970年代後期專職建築師工作。中央大學的建築教育,以西方新古典主義的觀念為主,對現代建築的理解,以為略為簡化古典的裝飾性就是了吧!修澤蘭早期的日月潭教師會館(1960,毀於921地震),水平條狀但彎曲的形體,立面有文藝復興式的對稱性,量體有類巴洛克式的弧形,反應了這樣的想法。

這種遊走於現代/傳統、理性/感性之間的作法,形成她與當時大部分台灣建築師的差別與獨特性。甚至為了追求活潑的表現性,她常常使用裝飾性的手法,比如台中衛道中學的教堂(1966,已拆除),看似自由形體的作品,結構卻是規矩的柱樑系統。陽明山中山樓更是直率地將中國傳統的裝飾語彙,使用於新古典式的平面上。

也因為敢於使用裝飾性構造、敢於使用古典式的語言,讓修澤蘭在當時仍拘泥於現代主義之反裝飾性,而不知該如何表現的建築圈,顯得非常獨特。這樣的作法,也讓修澤蘭受到分歧的評價,富表現性的手法,讓她得到大眾與業主的喜愛,另一方面,這些裝飾性的手法,讓強調理性的圈內人給予負評。

蘭陽女中綠樓。(殷寶寧提供)

有兩個目前仍存在,並能反映修澤蘭設計特色的作品。一個是宜蘭的蘭陽女中綠樓(1967),典型左右對稱的方盒子,在正立面的玻璃窗外,以上釉的水泥單元組成綠色仿竹子的外觀,入口為中國庭院的圓洞門,圓洞上方有一道白色水平雲狀的雨庇。另一個是中興新村的新生報辦公室,這作品本是毫無表現性的二層樓小房子,卻貼上一道具表現性白色立面的圓洞門與大圓窗,窗子四週有隆起像奶油蛋糕的漩渦裝飾,與後面的量體完全表裡不一。

王秋華

1950年代起成為古德曼事務所的合夥人,古德曼是心思細密的優秀建築師,又與王大閎、貝聿銘所受教的葛羅培(Walter Gropius)不同。葛羅培是包浩斯的創辦人,即使美國與他在西歐面對的的社會條件不同,他仍一直視建築設計為文化論述,而不僅只是服務與技能的建築師,所以無論是王大閎或貝聿銘的作品,都可以讀到一些主觀的創作態度。相對的,古德曼則擅用當下流行的觀點,組織成讓人滿意設計的建築師,服務性強於論述性。 

王秋華在美國工作照。(M+博物館藏品,© Wang Chiu-Hwa)

王秋華在台灣最好的作品,應該是她與古德曼共同署名的中央研究院美國文化研究所(1971,後更名為歐美研究所)。外觀稍為粗壯的尺度感,讓它帶有當時流行粗獷主義的氣味,由中小型空間環繞大講堂的格局,以及大講堂以格子樑解決大跨距的作法,都讓人連想到路康(Louis Kahn)。毫無疑問,這絕對是1970年代台灣最出色的建築,不過王大閎或陳其寬所意圖碰觸的傳統/現代的探討,已經不復存在,這是一座不折不扣屬於歐美體系的現代建築。

1980年代起王秋華長居台灣,改與潘冀建築師合作,代表作是中原大學的張靜愚紀念圖書館(1985),以及自宅「雪舍」的室內設計。張靜愚紀念圖書館大廳的類巴洛克式樓梯,可以看到路康Phillips Exeter Academy Library(1972)的影響,但是路康的紀念性格(或公共性)在此已經無存,只有現代主義的機能性與泛泛審美,這仍然是台灣1980年代不錯的建築,卻已經乏可陳之善,不再具有被討論的潛力。

就作品而言,修澤蘭有點莽撞,但有衝擊性,具有論述的潛力;王秋華是優雅,但其實被現代主義的工具理性所馴化,建築立場不明。修澤蘭盛期喜歡穿著男性化的西裝,王秋華在美國會穿旗袍到工地,似乎隱喻著兩位女性建築師的不同特質。

王秋華在台北自宅生活照。(阮慶岳提供)

【阮慶岳╳王增榮談王秋華+修澤蘭】

與現實保持距離和積極的入世

阮:可以看到修澤蘭帶有一點像李承寬的浪漫主義傾向,但是李承寬是從表現主義進入浪漫主義,她則是帶著浪漫主義的意圖,最後走向表現主義的方向。若與修澤蘭比起來,王秋華是感性與理性兼具的人,本身是一個非常優雅的人,可是做建築時非常理性。

另外,這兩位女性建築師都呈現了令人敬佩的意志力,修澤蘭一生起起伏伏,遭遇很多挫折,包括景美女中禮堂做到一半垮下來,壓死好幾個工人,當時是很大的社會事件,然後她照樣渡過。她看起來沒有家世的支撐,依舊可以接到中山樓的設計,還可以做救國團的案子,其實很不容易。基本上,她應該是一個積極入世,可以在現實打擊中不斷振作起來的人。

陽明山中山樓。(殷寶寧提供)

王秋華優雅也矜持,與現實保持距離,因此不太需要去應對現實的碰撞,沒有見她遇到真正被羞辱或挫折的狀態。王秋華其實跟古德曼非常久,古德曼對她影響太大,是她的導師以及工作夥伴,也把她當成家人了。古德曼是一個有社會地位的人,設計過很多猶太教堂,作品具有神秘性,不遵從傳統教堂的方法,他把教堂做得更有人性,十分在乎光線的運用,甚至常邀請當代藝術家參與作品。

我覺得這兩位女建築師:第一,兩個人都有很強的意志力,也相對非常認真,但在發展建築信仰的時候,風格都沒有真正完整確立。修澤蘭風格跳躍太大,讀不出清晰脈絡以及追求的意圖,見不到轉換的痕跡,這使她的建築價值跟意義受損。

第二,她們兩個無論在回答現代主義或在地文化,當前面幾個前輩男性建築師都在這之間徘徊掙扎的時候,我們看不到她們兩個人的著墨,也就是說現代性如何轉到在地性,她們兩位事實上是有一點輕鬆的轉彎。剛才王大提到王秋華的兩件作品,基本上是承傳了西方的脈絡。修澤蘭其實有一些機會,因為她懂得運用台灣的在地工法,但語言上有些任意以及追求表現性,整體的思考與意義,沒有具體的完成。

中央研究院美國文化研究所(今歐美研究所)。(M+博物館藏品,© Wang Chiu-Hwa)

王:基本上,前面談過的三位前輩建築師,是很有意識與論述性地在思考現代與傳統的課題,結果也能呈現在他們的作品裡。這兩位女性建築師都在現實社會裡活動,修澤蘭把傳統與現代的課題分開來處理,傳統一半現代一半,不混在一起;王秋華則是完全現代化與西化的狀態。

修澤蘭的裝飾性,凸顯出台灣拘泥於現代主義的平實,以致於落入呆板沉悶的狀態。這也是1960年代所面臨的整體課題,現代建築變成啞了的方盒子,不能傳達任何感性。當時台灣與世界同步感受到這樣的困境,而這個時期的台灣,我只看到修澤蘭的回應。

修澤蘭形式的浪漫與勇敢

阮:那時候上海的建築教育裡面,還是有法國布雜系統(Beaux-Arts)的影響,因此帶有裝飾的意味,所以和其他幾個進到西方系統的同輩建築師,相對籠罩在現代主義的制約裡,其實是不一樣的。這也就分出了後來的兩條路線,像漢寶德認同這種理性的現代主義,完全排斥裝飾性,所以像修澤蘭或戰後上海過來的這批建築師,因此被逐漸貶低忽視。

王:我所以會這樣說,是因為修澤蘭勇敢地表現了她的不滿,我覺得可惜的是,如果她有足夠的論述能力,可能就跟范裘利(Robert Venturi)的後現代主義接上,可惜她沒有,讓這股衝勁變成任性。

阮:我們可以稱讚她在形式上的勇敢跟浪漫,但是她可以從沙里寧(Eero Saarinen)、就忽然跳到保羅魯道夫(Paul Rudolph),整個風馬牛不相干,讀不出這樣跳躍的邏輯是什麼,我們只能說她是一個浪漫的人,充滿對於形式可能的憧憬。

如果讓我挑修澤蘭的代表作,我會依照她的浪漫個性,跟她一點點失控的瘋狂特質,而能表現得真正極致的作品,就是衛道中學的教堂,那是真正符合她個性的作品。

台中衛道中學教堂。(殷寶寧提供)
台中衛道中學教堂屋頂花窗。(殷寶寧提供)

王:在評論或歷史的層面,修澤蘭可以提供我們談論的更多可能。王秋華,我給她的評價不高,因為她在現代主義的體系裡,表現乏善可陳,也缺乏可討論性。

阮:雖然我對修澤蘭有意見,但是她實在太有趣,完全值得更多的討論。在戰後由男性建築師主導的環境裡,有像她這麼一位帶點浪漫瘋狂特質的人,其實是很特殊可貴的。

修澤蘭的重要性,我也覺得會超過王秋華。修澤蘭雖然是被扣了很多分,但也得了很多分。王秋華其實沒有扣什麼分,但也沒得什麼分,加加減減都不多,修澤蘭加加減減的起伏很大。

在民族與文化道統之外的女性建築師

王:你覺得她們兩位跟前面三位男性建築師,有沒有什麼不同的地方?

阮:前面三位男性建築師,有要把民族的文化與道統,一肩扛起來的責任感,而且他們一輩子就因此同時是被這困住。兩位女性建築師沒有同樣被這個道統責任困住,這就是不一樣的地方,王秋華很嚴謹一步一步做建築,但她沒有覺得要回答中國文化承傳的問題,反而更關注人性與自然環境的事情。

中央研究院美國文化研究所(今歐美研究所)。(M+博物館藏品,© Wang Chiu-Hwa)

王:王秋華的中央圖書館室內設計的二樓閱覽室,帶有一點傳統的圖像,只是用力不多,有些點綴意味。中央研究院美國文化研究所是很棒的作品,本身已經是超越表面的傳統關係,譬如材質的表現,放在台灣的環境來看,還是有一些關聯性。

阮:我覺得那是王秋華最好的作品,但是那是和古德曼合作,但某種精神性的動人靈魂,在中原大學圖書館不太感覺得到。

王:所以你覺得是她換了合夥人的原因?

阮:基本上,王秋華跟兩個合夥人都合作很久,但我跟她碰面時,她開口閉口還是古德曼,他畢竟對她影響太大了。當然,放手讓王秋華在工作上主導,並一路發展到成為合夥人,基本是用心的培養她。古德曼的後期作品,可能是她在做設計,但我覺得古德曼還是有在控制建築的靈魂。

中原大學張靜愚紀念圖書館。(M+博物館藏品,© Wang Chiu-Hwa)

王:我認為王秋華的問題,就是單槍匹馬回到台灣來。中研院美國研究所因為有古德曼這樣的夥伴,整個設計的狀態很紮實,沒有了這樣的夥伴,她就缺乏某種理想性來支撐她的設計,她無法像王大閎那樣一個人撐著。

此外,當時正統的建築雜誌裡面,修澤蘭的作品一直被排擠,沒有被刊登。像衛道中學教堂這麼重要的作品,只出現在一本被認為不算主流的雜誌《建築與藝術》。可見當時台灣建築圈視野的狹隘,值得我們從事評論工作的人反省。

阮慶岳( 20篇 )

小說家、建築師、評論家與策展人,為美國及臺灣的執照建築師,現任元智大學藝術與設計系教授。著作有文學類《神秘女子》、及建築類《弱建築》等30餘本,曾策展「2006威尼斯建築雙年展臺灣館」,並獲臺灣文學獎散文首獎及小說推薦獎、巫永福文學獎、台北文學獎等、2009亞洲曼氏文學獎入圍,2012第三屆中國建築傳媒獎建築評論獎,2015中華民國傑出建築師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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