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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寶成專欄】樂之道,生之慾:2010年代回顧及其展望(下)

【張寶成專欄】樂之道,生之慾:2010年代回顧及其展望(下)

【Column by Zhang Bao-Cheng】The Road to Happiness, The Desires of Life: 2010s in Retrospect and the Prospects (II)

2010年代有著自己的前史與未來,它循著之前的無數小徑與岔路而來,也為後續的未知時光留下伏筆。一路走來,能夠緊追技術發展的藝術家少之又少。許多昔日共同為聲音藝術奮鬥的夥伴現已不在身邊,當然也有人跟我一起被沖刷到Web3的灘頭。那麼,進入2020年代,我們還能期待什麼呢?

編按:典藏ARTouch與《今藝術&投資》於2024年2月起推出「回望當代’11~’20:藝術大事記」專題,編輯台特邀(按姓氏筆畫排序)吳思鋒、高千惠、高森信男、孫松榮與張寶成等專欄作者,從自身的觀察與經驗出發,書寫他們所關注的二十一世紀一〇年代當代藝術現場。

聲音載體、社群媒體和虛實消長

綜觀2010年代,有一件事情是底定的:CD正式退出大眾視野。這個聲音載體曾在1990年代末至2000年代中風行。但論便利性,不及時下的網路串流;論保存時效,不及黑膠唱片;再論其音質,同時不及無損數位音檔和立體聲重磅數黑膠。2010年前期「黑膠復興」的浪潮襲來,中壢某唱片行老闆曾同我說這是「暫時的狂熱」。現在回看,黑膠的發展不只確立,更往奢侈品方向邁進,巧妙地跟「生活風格」與「儀式感」結合,像根堅實的木樁深深嵌入次世代的感情結構;就連講究批判性、創新性的實驗音樂圈子,同樣以能夠發行黑膠為目標,卡帶居次。有別於這個發生在物理、居家、手感層面的聲音載體,網路數位串流帶來的聆聽體驗伴隨我們通勤、健身、辦公、外食,幾乎是分分秒秒,只要想聽,便可掏出手機或打開個人電腦。雲端之力籠罩現實大地,串起每個移動中的聆聽主體,恰與好好坐定、個人集中感受聲響細節的黑膠復古世界形成光譜的兩極。不僅如此,數位技術更便於統計、歸納、排序眾人的聆聽曲目,昔日DJ精心打造的主題式歌單一定程度被演算法取代。CD遭夾殺於網路串流和黑膠唱片之間,至此可謂魅力盡失──這並不妨礙特定表演現場仍有CD販售,但這個載體整體而言已是敗軍之將。

另一個現象是現在進行式,持續加劇是確定的:Facebook的式微。在整個2010年代,特別是前半期,臉書承擔了大量活動的宣傳任務,不論規模和種類,只要發生在現實場域中,就得放上臉書鼓勵大家參加。而今,不只臉書打中目標受眾的效果越來越低(或者說,要觸及他們的成本越來越高),社群媒體的分眾風潮更大舉襲來,Twitter(現名X)、Instagram、Discord、Threads已經有許多人使用,更別說過去一年多來助中國介選一臂之力的抖音和小紅書。活動宣傳太晚開始就算了(小團隊無足夠人力,時常一星期前才開始動員),如果連活動宣傳要使用哪一個、哪幾個平台都成問題,那事情就嚴重了。

延伸閱讀|【張寶成專欄】樂之道,生之慾:2010年代回顧及其展望(上)

失聲祭第一百場平面設計。(取自錢臻皇

1990年代,台灣輸入國外錄音作品的數量遠遠高於現場演出,我們在現場看到國外藝術家或樂團的頻率相對低;所謂的樂迷往往是在家默默聆聽、熟悉錄音作品細節的一群人,鮮少參與現場。這種狀況在2000年前後逐漸改變(90年代中期,野台開唱和春天吶喊開始舉辦),演出越來越多,從流行音樂到獨立搖滾樂團都不例外;至2000年後半,舉辦現場活動的風氣吹進新媒體藝術圈,失聲祭出現。我在2010年也開始舉辦現場活動,當時甚至感到參與音樂活動的多數人只對轉瞬即逝的現場感興趣,一個人在家花半小時以上重複咀嚼、精細聆聽一張專輯不再是選項。樂迷成了現場活動的參與者。2000年起到2010年底,將近二十年的歲月,可能是台灣現場活動最蓬勃的時段。這並不是說此後或現在已然衰弱,而是線上活動從2020年前開始起飛,整個2010年代在感官經驗上,很可能是現場活動的最後一次獨霸。2020年起,疫情逐步造成的封鎖,強化了數位網路世界,線上活動至今天天發生。

之所以提到這些變遷,是因為我們的感官和思維會受到周圍環境中物質技術的強烈影響。無論大型演唱會還是小型座談,但凡現場活動,絕非只關乎聽覺或視覺等單一感官,而必然是五感並用。這樣的綜合體驗在元宇宙正發展的此刻,還無法達到。線上會議的「出席」或線上活動的「在場」目前只是象徵性的,畢竟一個人不會只憑自己的臉面在場,偏偏螢幕上的鏡頭只捕捉這個局部。這個現狀是否會被改變呢?我認為一定會。

暫結:未來並未取消

無論音樂還是聲音藝術,已經久未如20世紀初和中後期發生足夠特別的運動和流派。這種狀況雖然跟理論發展和社會政治局勢有關,但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因為硬體設備並未發生典範性的改變──錄音技術出現時對樂譜和現場演奏的衝擊,猶如攝影技術的出現對繪畫造成的影響,都在「技術─思想」的連動上產生了不可逆的轉折,為藝術這顆星球發現了新大陸。沒有錄音技術,我們不會有唱片,不會有現場演奏和室內聆聽的分別,也不會有Jean-Claude Eloy的具象音樂作品和盤根錯節的電子音樂世界。

那麼,進入2020年代,我們還能期待什麼呢?如果2010年代包含了前文所述的終結與轉折,那麼它也孕育著希望。2009年,全球金融危機沒多久,中本聰推出第一個比特幣(Bitcoin)的客戶端軟體,有了第一個區塊的採礦;經過整個2010年代的牛熊輪替,日前比特幣已進入ETF;在我執筆的此刻,更重回美金五萬大關近三個星期。以太坊(Ethereum)的開發及應用社群不用說,總是風風火火。2016年,OpenAI發表了關於生成模型的研究,通過在特定領域收集大量數據,例如圖像、句子或聲音,然後教導模型生成類似的數據(以上這段話,我直接用OpenAI從英文翻譯來)。ChatGPT和Stable Diffusion進入大眾視野,通過提示詞進行圖文轉換的細緻程度一再驚豔四座(最近吸引目光者非Sora莫屬)。

現居荷蘭,本名Bas Uterwijk的藝術家Ganbrood作品《THE ROYAL SORROW, OR HOW TO DRAW CONDITIONALLY》。(取自manifold平台

用AI創作,並將自己的數位原生作品以非同質化代幣(NFT)形式發表的藝術家Ganbrood,自我定位為「後攝影師」(Post Photographer),其「拍攝的對象」不再是自然和社會世界,而是數位(或訊號)世界;換句話說,這個「第三世界」自有一套視覺形象上的本體論供人捕捉與調變。那麼數位世界本身的聲音和聽覺元素又是什麼?再加上網路(中心或去中心)的特質,未來的電子音樂仍大有發展潛力。

附註

2010年代有著自己的前史與未來,它循著之前的無數小徑與岔路而來,也為後續的未知時光留下伏筆。一路走來,能夠緊追技術發展的藝術家少之又少。許多昔日共同為聲音藝術奮鬥的夥伴現已不在身邊,當然也有人跟我一起被沖刷到Web3的灘頭。最後,或許該讓上篇文章開頭提及的電子音樂家登場。黃凱宇,江湖名號fish.the(以下簡稱fish),正是那少之又少的藝術家之一。

大家或許知道他在上個世紀的90年代,擔任過台北著名電音舞曲空間Spin的DJ,但鮮少人注意他最近一年的特殊興趣:以p5.js創作生成藝術。誠如生成藝術家黃新所介紹的fish在Tezos鏈上的生成藝術平台fxhash發表了94件作品。儘管多是小品或實驗之作,數量卻相當驚人,遠勝國際著名的台灣生成藝術家王新仁,後者也在2010年代活躍於音像或新媒體藝術領域。

2016年我幫fish發行第一張專輯《宮》時,就能感到他不安於室的躁動靈魂──儘管當時已經45歲,中二魂依然強勁,對日本動漫、可愛動物、科幻小說始終保有高度興趣。就其關注事物的發散程度而言,跟黑狼黃大旺大概是同一類人,我們每次見面,都會聊聊當前潮流和未來趨勢。沒想到,2019年我取得博士學位後,竟跟他在加密貨幣和非同質化代幣世界有所交集,我們跟平面設計師潘振宇(噪音搖滾團再見奈央的鼓手)還有個小群組,不時交換加密貨幣的消息。從1990到2020年代,fish持續科技衝浪,面對新東西,從不以偏概全(好比因為許多詐騙新聞,就一竿子打翻區塊鏈這艘船),而是審慎認識技術背後的精神與操作邏輯,再試著參與其中。或許因為這個特質,他總是走在最前沿。

fish.the專輯《宮》(Gōng)封面。(取自Kandala Records

去年初,華裔美籍科幻小說家姜峯楠(Ted Chiang)在The New Yorker發表了〈ChatGPT是網路上的一個模糊JPEG文件〉,該文以全錄(Xerox)影印機發生錯誤為起點展開討論,喧騰一時。Fish一定不知道當我讀到文章時,第一時間就想起《宮》。這張CD封面的原始素材正是他收藏的報表紙,那是一幅列印後的錯誤圖像(glitch),潘振宇後來以此設計專輯。

舊時代翻進新一頁,已逝之人將在更好的宇宙重獲新生。

張寶成( 27篇 )

Volume DAO 共同創辦人,參與策劃台灣第一場泰卓鏈(Tezos)人工智慧 NFT 收藏展《機器會夢見 NFT 嗎?》。曾為音樂廠牌「旃陀羅唱片」(Kandala Records)負責人,與黃大旺共同發行的專輯「民國百年」,獲奧地利林茲電子藝術大獎「數位音樂與聲音藝術類」榮譽賞。同時為國立政治大學政治學博士,專長為歷史理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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