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聽見聲音之前,我先看見了喇叭。

王仲堃的作品《体2025》懸吊在國立臺灣美術館(以下簡稱「國美館」)入口大廳中央,為一以銀白細鋼架構成的幾何球狀體,其上延伸出多個以純白紙質捲成的話筒。作品透過感測器偵測展場中細膩的氣流,並以聲音和光線回應環境所帶來的變化,這件作品不僅將我們皮膚所感受到的數值,轉以視覺和聲音的方式呈現,更數倍放大我們感官原本所能感知的狀態。而同樣也在一樓大廳後側,孫瑋的《聲寺》懸吊數個大型的黑色流線型喇叭造型雕塑,在其中播放廟宇的環境聲響,形塑一種被聲音包圍的沉浸空間,並將公共空間轉化為半私密的聆聽體驗。如此透過作品來轉接聽覺、視覺、甚至是觀者的身體感,可以說是討論這次國美館與法國龐畢度中心(Centre Pompidou)共同策劃的「無序樂章:聲音藝術之旅」的一個不可忽視的閱讀路徑。

展覽延續龐畢度中心與上海西岸美術館於2024年合作的「清醒夢境:聲音的旅程」,由該管新媒體藝術部門首席策展人瑪切拉.利斯塔(Marcella Lista)策展,主要以龐畢度中心的典藏品為主,並隨著移展城市而加入新的參與者。展名「無序」,回應20世紀西方藝術家們意圖脫離古典和聲學所規範的藝術系統,提出任何聲音的組合,只要能回應藝術家的需求都是可能的,而這樣無序、無政府的思想也橫跨地理和時間與世界各地共鳴。這次國美館版本,加入的5組臺灣藝術家的指標性作品都有類似的面貌。縱使雖然時序及社會背景都與歐洲脈絡不同,但臺灣聲音藝術發展的確在解嚴前後有著截然不同的面貌,在90年代也和地下刊物、小劇場、視覺等多元藝種纏繞在一起,形成對於當時主流藝術體制而言的另類噪音。展覽雖錨釘「聲音」爲討論焦點,但卻是在聽覺、視覺、身體感之間不停玩味,尤其在原本習慣以視覺藝術為主要展示場域的美術館,反而更形塑出有趣的觀看邏輯,本文也試圖粗分這次展出作品中「聲音」的複雜層次。
聲音作為錯開日常感知的路徑
展間第一部分,臺灣前衛聲音創作者王福瑞的《聲點》,就在展間中編織出數百顆喇叭與銀白色LED,每顆喇叭經晶片運算會發出不同頻率的聲響,LED則與之閃爍,建構出密集又流動的感官網絡。這種音光交錯的裝置語彙,需透過觀者整體感官的重新編碼,才能進入更細緻的閱讀維度,也指出聲音從來不只是「聽見」的,它總是與視覺、語言乃至身體感處於難以分割的關係。
,〈聲點〉展出現場照-圖片由國美館提供.jpeg)
與之相呼應,蓋瑞・希爾(Gary Hill)的《黑/白/文本》與史坦娜・瓦蘇爾卡與伍迪・瓦蘇爾卡(Steina & Woody Vasulka)的《聲音尺寸》,皆探索聲音如何在視覺介面中被書寫或轉化。《黑/白/文本》透過矩形重複影像與聲音朗誦疊加,模糊文本、語意與感知的界線;《聲音尺寸》則透過聲音訊號導致影像點陣發生形變,讓視覺追逐聲音的節奏。王長存的《瀑布》同樣以電視銀幕堆疊構成垂直裝置,播放無訊號的雜訊影像與聲音,構成視聽雜訊的具象瀑布。
楊嘉輝的《消音交響樂團(消音狀況#22:消音的柴可夫斯基第五交響曲)》則直接將主旋律「消音」,僅保留演奏者的身體聲響,如翻譜聲、摩擦聲與椅子喀噠聲,使我們重新聽見「被忽略的交響」。勞倫斯・阿布・哈姆丹(Lawrence Abu Hamdan)的《聽力範圍外》則是將聲音視覺化的代表:他擷取BBC對以巴衝突的報導音軌,轉譯成聲音圖譜,再虛構一場以聲音為證據的審判,強調「無聲」本身即是一種政治處境。
〉展出現場照-圖片由國美館提供.jpeg)
,〈聽力範圍外〉展出現場照-圖片由國美館提供.jpeg)
這次展覽中也大幅使用展間設計,來達到需先「觀看」後「聽見」的時差機制。以日本藝術家毛利悠子(Yuko Mohri)《遊行》為例,該件作品像是放在「玻璃櫥窗」內,觀者會先在櫥窗外看到散落一地的樂器、電線、毛毯,自行開始擺動,但唯有掀開布簾,走進櫥窗內才會聽到物件所發出來的聲音。而此展陳形式也出現在克里斯蒂安・馬克雷(Christain Marclay)和馬克西姆・羅西(Maxime Rossi)的作品,觀者會先在一展間看到另一展間的裝置與展陳佈景,接著才會走進展間聽到影像的聲音。這樣的展示策略不僅打亂了身體對聲音的直覺回應,也讓聲音與觀看重新拉開距離,激發更主動的「聽覺想像」。
,〈遊行〉展出現場照-圖片由國美館提供.jpeg)
聲音作為檔案與文化痕跡
上述作品多探討視覺與聽覺在閱讀情境下的複數變化,接下來展覽中也有不少作品將聲音連結至大眾流行文化,展現聲音本身所具有歷史特殊的意義與符號。馬克・萊基(Mark Leckey)《Fiorucci讓我變硬派》蒐集了英國舞池的影像片段,記錄1970-1990年代夜店文化的發展軌跡,呈現英國銳舞文化對主流價值的挑戰與追尋自由的渴望。哈桑・汗(Hassan Khan)《珠寶》以充滿隱喻的視聽語彙,讓舞者在傳統音樂改編的電音中擺動,揭示現代性與文化階級的矛盾。
劉窗《飽食終日的我》則是在一間充滿鏡子無限反射的空間中,設置一座像是太空船操作面板的家庭娛樂設備,該設備是兩千年初期流行於中國,設備中的燈光會隨著音樂而變化,目的是為了讓聽障人士能夠看見聲音,可說是從一開始的設計上就意圖穿越視聽的界線。而該作品也混雜了眾多大眾流行文化,像是知名的西方科幻電影如《第三類接觸》、八〇年代的香港流行音樂等,帶出大眾文化的多重語境。饒加恩《世界花園》蒐集了眾多歐洲殖民時期的樂譜,並在展場內懸掛一盞巨型水晶吊燈,讓西方樂譜與當代混音共構一場華麗的聲音殖民夢,其背後的權力與美學操作亦可見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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聲音作為行動與社群介質
除此之外,「聲音」也能成為行動動員或呈現另類社群的觸媒。在法蘭西斯・艾利斯(Francis Alÿs)與翁諾爾・多(Honoré d’o)合作的《二重奏》中,他們各自攜帶著半截的低音號,恣意漫步在威尼斯的小巷,並在相遇的那一刻將低音號組裝起來,由翁諾爾・多吹奏、法蘭西斯則在一旁閉氣為他鼓掌。《二重奏》當中的聲音,並非是作品主體,而是行動與身體共振的見證,是觀眾也在等待的某種不確定時刻。林其蔚《蜜蜂們如何決定巢要蓋在哪裡的過程》同樣也是建立在一種行動的意義上。他以錄音磁帶的概念出發,在一條長數公尺的長卷上,繡上不具明確意義的發音,並邀請各地參與者圍坐發出手上磁帶的發音。林其蔚將人組織成某種機械狀態的非語言臨時社群,在碎裂的當代社會中,發出另類的群體共鳴。
帶領表演者演出其經典作品〈磁帶音樂〉為展覽揭幕,文化部長李遠(右1)等貴賓一同欣賞。.jpeg)
相對於以上偏向具體的聲音行動,艾瑞克・波德萊爾(Éric Baudelaire)《等待故事發生/無序事性的故事》則是與人工智慧文本生產器的公司合作,從網路上汲取龐大的內容資料,再設計三個角色來互相對話,堆動話語文本的重新生成。這裡聲音成為一種可以被讀取、甚至必定得指涉意義的語言,透過語言來對話的,也不再是真實的特定社群,而是符號與演算法。荷莉・亨頓和麥特・德萊赫斯特(Holly Herndon & Mat Dryhurst)《2022.12.17,5:44,我在此》同樣延續對於人工智慧的討論,他們將則將育兒日記轉化為聲音與影像裝置,影像會隨著聲音旁白敘述產生滑移與變形,人與物件成為隨時都在變化的不穩定狀態,探討聲音、語言和指認物是否仍存在著既定規則,聲音也成為語言與記憶之間的觸媒。
,〈等待故事發生/無敘事性的故事〉展出現場照-圖片由國美館提供.jpeg)
當然「無序樂章」的展出作品不止於此,但透過本次的策展架構,讓聲音不再成為視覺藝術討論語境下的附屬,反倒能在觀看的過程中牽動更多感官,重新看到作品中聲音的能動性——成為在文化、政治、行動與敘事的潛流,反覆滲透。
無序樂章:聲音藝術之旅
時間|2025年4月12日-7月6日(每週一休館)
地點|國立臺灣美術館

典藏雜誌社企劃編輯及Podcast《ARTbience藝術環境音》製作統籌。關注音像藝術、跨域製作與文化環境,近期正嘗試藝文內容的另類編輯。文章散見於日本媒體《artscape》、《典藏ARTouch》、《藝術觀點ACT》、《歷史文物》等。國立臺南藝術大學動畫藝術與影像美學研究所碩士。曾任公視《藝術很有事》節目「周書毅與鄭志忠,擁抱差異的劇場實驗」企劃編輯、《藝術觀點ACT》執行主編。E-mail: sihyu0322@g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