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利悠子「On Physis」：以無形力量解構藝術的秩序

「On Physis」結合毛利悠子創作生涯前後超過20年的作品，不過，更令人驚喜的卻是她與石橋基金會收藏品的巧妙連結，在這裡看到的不再只是作品本身，而是呈現創作者在閱讀其他藝術作品時的思維，且透過作品不同版本的重新設置，將原屬於個人的創作輻射至與世界各地藝術家的對話，若再從毛利悠子探討開放與封閉系統的創作形式來看，甚至相輔相成為一更完整的創作獨特方法論。

迎接我們的，是水果隨著時間慢慢腐爛而舞出的樂章。

該件作品來自日本藝術家毛利悠子（Yuko Mohri）的《分解》（Decomposition，2021-），毛利悠子無疑是近期日本最受矚目的藝術家之一，尤其是她甫結束代表日本參與威尼斯雙年展日本館的展覽「Compose」，接著又於Artizon museum展開她與該場館首次合作Jam Session計畫的展覽「On Physi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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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利悠子於Artizon museum展開她與該場館首次合作Jam Session計畫的展覽「On Physis」。圖為展覽入口處作品《分解》。攝影／陳思宇

毛利悠子作品時常透過裝置和雕塑來表現特定空間的潛在流動和變化，例如磁力、電流、空氣、灰塵、水和溫度等，將整體環境考量進作品的製作與呈現中，並打破物件與既定認知的關係，為我們創造新的體驗。作品《分解》便是將電極插入新鮮的水果中，在水果隨著時間而慢慢腐爛的過程中，讀取水分變化的動態數據，來影響作品的聲音和燈泡，呈現斷斷續續的管風琴聲與忽明忽暗的光線；更令人驚喜的是，藝術家喬治・布拉克（Georges Braque）的水果畫《梨子和桃子》（Pears and Peaches，1924）也共同陳列在展場中，畫面靜止的水果與真實漸漸腐爛的水果對照出時間的流逝。

圖為藝術家喬治・布拉克的水果畫《梨子和桃子》，畫面靜止的水果與真實漸漸腐爛的水果對照出時間的流逝。攝影／陳思宇

透過藝術家的雙手來重新讀取藝術史

一般來說，台灣的藝術家個展鮮少會再展出其他藝術家的作品，或多是以共同製作的形式現身，不過由Artizon museum主導的「Jam Session」計畫，卻是邀請藝術家與石橋基金會的收藏品來共同製作展覽，透過當代藝術家的創作，來重新回訪、對話既有的典藏品，不僅為典藏品賦予新的詮釋與生命，也看到討論該藝術家創作脈絡的另類方式。

這次毛利悠子總共花費了兩年半的時間參觀石橋基金會的儲藏室，選出了10件作品共同展出。相較於只能在平面圖片看作品，她曾言親身接觸作品可以看到它們的背面、或是不被注意到的細節、甚至是更親近感受藝術家創作的過程，而這些互動的「動態過程」對她來說至關重要。（註1）這也回應了她創作中持續探問的議題，並成為此次展覽「On Physis」的重要對話基點。「Physis」是古希臘語，通常被譯為「自然」或「本性」，在希臘哲學代表著哲學家們對生成、變化與消亡等萬物運動的思考，也認為世界是一不斷變化的動態系統。

在空間設計上，展覽從入口處的《分解》延伸出數條電線，末端掛著燈泡，點亮走廊深處引導我們進入展場的主空間，映入眼簾的是一片沒有展牆隔開的廣闊展間，裡面散佈著毛利悠子與石橋基金會的作品，各區作品除了自成一動態系統外，系統與系統之間亦相互影響，如同她在此處選擇陳列的藤島武二（Fujishima Takeji）的作品《浪（大洗）》（Waves at Oarai，1931），作品尺幅不大，卻描繪著開闊海景，帶有著粉紫色與低飽和色彩的層層浪花，在石頭間形成自成一格、又相互連動的水流，開啟展場的整體調性。

由Artizon museum主導的「Jam Session」計畫，卻是邀請藝術家與石橋基金會的收藏品來共同製作展覽，透過當代藝術家的創作，來重新回訪、對話既有的典藏品。圖為展覽入口走廊。攝影／陳思宇

呈現不可見的力量

進入展間第一件作品即是毛利悠子的《Calls》（2013），一透明方盒中靜置一玻璃高腳杯，側邊懸吊一經典造型的叉子，受到磁力的影響，叉子會旋轉搖擺，最後吸附在底部圓柱體的金屬上。旁邊擺放的是康斯坦丁・布朗庫西（Constantin Brancusi）《吻》（Kiss，1907-10）。《Calls》透過不可見的磁力來帶動叉子的運動；《吻》則幽默呈現戀人之間無法明說的引力。

同樣以磁力來創造的作品還有《磁性器官》（Magnetic Organ，2003），這件作品是毛利悠子首件運用聲音、物件與微小現象來引導觀者感知背後更大能量的裝置，她在展場中透過線圈纏繞產生磁力，並擺放指南針等可以顯現磁力的物件；《你將我禁錮於墳墓，至少應該給我安寧》（You Locked Me Up in a Grave, You Owe Me at Least the Peace of a Grave，2018）則將能量轉換為動力，帶動馬達運轉，使得兩側如話筒的音箱旋轉，內部琴弦振動的聲音也在空間中迴盪。

這些裝置作品旁的牆上，掛著一幅保羅．克利（Paul Klee）的作品《數學世界》（Mathematical Vision，1923），該作以簡潔的形式語言，透過幾何、線條等元素排列，呈現一種動靜結合的平衡，亦是他運用數學結構與抽象符號，來表現自然與世界平衡的代表作之一；而毛利悠子在展場的作品也以圓形、三角形、菱形與線條構成，除作品造型與保羅．克利繪畫的元素巧妙相呼應外，作品之間也呈現一巧妙的動態平衡。

圖為保羅．克利《數學世界》，該作以簡潔的形式語言，透過幾何、線條等元素排列，呈現一種動靜結合的平衡。攝影／陳思宇

毛利悠子在展場的作品也以圓形、三角形、菱形與線條構成，除作品造型與保羅．克利繪畫的元素巧妙相呼應外，作品之間也呈現一巧妙的動態平衡。圖為展覽一隅。攝影／陳思宇

以現成物誘發新意義

同時，也可以看到毛利悠子以數個白色半透明漏斗堆疊成一U形曲線、在微凸的幾何形狀的金屬面上，設置一毛刷遊走清掃；裝置中間隔著一面白色薄牆，後方則是由三台裝有薄紗的掃描機所組成的作品《翻轉裝置，三層薄紗》（The Flipping-apparatus, Three Veils，2018），若我們以俯視來觀看，則會發現這些現成物裝置的造型來自於馬塞爾．杜象（Marcel Duchamp）的著名作品《大玻璃》（The Large Glass，1923），而空間配置也與《大玻璃》上下結構近乎相同。

此處現成物裝置的造型來自於馬塞爾．杜象的著名作品《大玻璃》，而空間配置也與《大玻璃》上下結構近乎相同。攝影／陳思宇

杜象與毛利悠子都透過「現成物」來誘發新的意義，後者甚至還加入不可見的能量配置，使其成為一動態的雕塑作品，《翻轉裝置，三層薄紗》即是讓前側的裝置成為推動後側作品的能量，使得風扇可以吹動薄紗，並讓掃描機捕捉薄紗輕撫玻璃面板的多樣形態，輸出到一旁的三個大銀幕上，新生成的影像會對照到後方、同樣也是由杜象拍攝的「紗網」的靜態攝影，這些影像彷彿重新運動了起來。

杜象與毛利悠子都透過「現成物」來誘發新的意義，後者甚至還加入不可見的能量配置，使其成為一動態的雕塑作品，圖為《翻轉裝置，三層薄紗》。攝影／陳思宇

另一處展場則呈現具有高度日式風格的家屋景觀，將空間中的微量元素，轉化為聲音、光線和動態，使不可見或時常被忽略的元素，變得可被觀眾感知。作品《輸入／輸出》（I/O，2011-）如同一大型織布機器，純白的長條紙張從上方垂下，隨著機械的運動而緩慢移動，收集地面上的塵埃和木炭粉等，並因濕度變化在紙張上形成皺紋，這些痕跡接著被讀取成樂譜，進一步作為信號觸發一旁的羽毛撣子、燈泡、磁鐵和百葉窗等物體的不同動態，也通過這個循環，讓這些作品不再是一個物件，而是一個連鎖反應的事件。

《輸入／輸出》如同一大型織布機器，純白的長條紙張從上方垂下，隨著機械的運動而緩慢移動，收集地面上的塵埃和木炭粉等。攝影／陳思宇

此處牆上掛著的，是亨利．馬蒂斯（Henri Matisse）的《有格子領口的女子》（Woman with Checked Collar，1937）、《領口》（The Collar，1937）和《有格子領口的女子的臉》（Woman’s Face and Checked Collar，1938），這三件作品都是馬蒂斯以流暢的線條來勾勒女子的曲線和衣裙皺摺的素描，除了某種程度回應了這樣景色在傳統日本文化中多為女性「日常」之外，毛利悠子也注意到馬蒂斯對流動形式和折痕的興趣，在展場中與《輸入／輸出》中紙捲的折痕和《翻轉裝置，三層薄紗》中薄紗的線條相互對照，形成豐富的閱讀路徑。

毛利悠子也注意到馬蒂斯對流動形式和折痕的興趣，在展場中與《輸入／輸出》中紙捲的折痕和《翻轉裝置，三層薄紗》中薄紗的線條相互對照，形成豐富的閱讀路徑。圖為亨利．馬蒂斯《有格子領口的女子的臉》，攝影／陳思宇

將自然敲擊成樂章

《鋼琴獨奏》（Piano Solo，2021-）是展覽中唯一直接顯現自然景色的作品，前方是一大面的海景影像，一旁的麥克風會收錄海浪聲響和現場環境音，透過訊號敲擊鋼琴琴鍵發出聲響，然而訊號傳遞的失準會導致琴聲與海浪聲的不協調，凸顯自然和人工之間的差異；這件作品當時在基隆美術館「第25小時」也曾經展示過，作品被安排在一玻璃牆展間，從展場可以直接看到後方的基隆港，呈現不同地點的海浪景觀與聲響。這次在「On Physis」中，毛利悠子則是放上莫內・克勞德（Claude Monet）的作品《雨中的美麗島嶼》（Belle-île, Rain Effect，1886）。

《雨中的美麗島嶼》是莫內前往布列塔尼南部海岸的貝里爾小島時，在一處峭壁上所繪製的風景畫，從畫面可以看出天氣昏暗惡劣，莫內以充滿節奏感的筆觸描繪正洶湧撞擊礁岩的海浪，這與他過往以明亮光線和色彩聞名的作品形成鮮明對比；不過縱使天氣糟糕，莫內卻非常沈迷於小島的景色。此次展覽毛利悠子呈現全新版本的《鋼琴獨奏》，她試圖貼近莫內當時繪製風景畫的心境，前往同樣的地點取材，以攝影機捕捉該地狂暴的自然景觀，再透過聲響訊號來觸發動力裝置，敲擊鋼琴琴鍵，將自然的多變樣態譜成一首鋼琴樂曲。

圖為《雨中的美麗島嶼》，是莫內前往布列塔尼南部海岸的貝里爾小島時，在一處峭壁上所繪製的風景畫。攝影／陳思宇

最後走入展場深處，是一幽暗空間，展出作品《鬼火》（Oni-bi，2013-）。空間前方隱約可見一水池，水池後方掛著一塊布簾，毛利悠子在布簾上導入非常低電壓的電流，隨著空氣的流動，當布簾觸碰到後方金屬網時，電流會瞬間通過，產生如雨滴落下般的細小閃光，這些閃光會通過導線連接至一木槌，敲擊放在水池中的鐵片琴（glockenspiel），發出清脆的聲響。

這個鐵片琴是由美國管風琴演奏家維克多・C・塞爾（Victor C. Searle）手工製作的「樂團自動琴」，敲擊的琴鍵選擇取決於窗簾接觸金屬網的位置，換句話說，風的流向會決定聲音。一般我們多透過皮膚、眼睛和耳朵等感官來感知風的存在，而在作品《鬼火》中，則是以聲響和滑落的閃光突顯風的短暫與不可預期性。同時，這件作品也讓我們意識到我們對微小事件的敏銳感知，以及多起事件所堆疊引發的情感狀態。再若回到作品標題來看，《鬼火》指的是在日本傳說中的一種神秘火焰，多被認為是人類和動物靈魂的表現，毛利悠子也以此來喚起了人類透過自然現象辨識事物的想像力。

在幽暗的展間，水面上放置著由美國管風琴演奏家維克多・C・塞爾手工製作的「樂團自動琴」。攝影／陳思宇

小結

註1　野路千晶，〈毛利悠子インタビュー。私とモネ、クレー、デュシャンらの巨匠を貫く“ピュシス”への関心〉，《TOKYO ART BEAT》。（瀏覽日期：2025年1月14日）

參考書目　內海潤也、田所夏子編輯，《ジャム‧セッション石橋財団コレクション×毛利悠子—ピュシスについて》（Jam Session: The Ishibashi Foundation Collection x MOHRI Yuko – On Physis），公益財団法人石橋財団アーティゾン美術館，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