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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千惠專欄—酷異追擊11】 勾.挑.包.覆—一座後身份、無未來的織性神學空間

【高千惠專欄—酷異追擊11】 勾.挑.包.覆—一座後身份、無未來的織性神學空間

【Column by Kao Chien-Hui - Queer Focus 11】Hook, Pick, Wrap, Cover - A Post-identity, Futureless Space of Textile Theology

「情動」被視為受身體、環境、社會與歷史的交互影響,既處於不斷變化的狀態,又可能具有改變社會的關係。阿拉伯葉門共和國的視覺藝術家阿西姆.阿杜勒齊茲(Asim Abdulaziz,1996–),在2022年柏林雙年展中的實驗短片《1941》,即因探索生活在一個飽受戰爭蹂躪國家的心理織疏離狀態,而牽引出一座具後身份、無未來的「織性神學空間」。更進一步地審視了男人的心理和情感。

「情動」被視為受身體、環境、社會與歷史的交互影響,既處於不斷變化的狀態,又可能具有改變社會的關係。阿拉伯葉門共和國的視覺藝術家、攝影師和電影製作人阿西姆.阿杜勒齊茲(Asim Abdulaziz,1996–),在2022年柏林雙年展中的實驗短片《1941》(有聲錄像,4分43秒,2021),即因探索生活在一個飽受戰爭蹂躪國家的心理織疏離狀態,而牽引出一座具後身份、無未來的「織性神學空間」。(註1)

葉門藝術家阿西姆.阿杜勒齊茲(Asim Abdulaziz,1996–),2022年電影《1941》。(高千惠截拍於柏林雙年展現場。)

繼阿拉伯之春運動之後,葉門於2014年陷入長達八年的宗教與政爭內戰,據聯合國2021年估計,死於槍彈、飢荒和疾病的在地人口數已超過350,000人。(註2)在聯合國斡旋的脆弱休戰期,藝術家在葉門亞丁(Adan)的歷史地標之一,一座被遺棄的印度教寺廟內,進行了《1941》這個實踐計劃。該計劃並非旨在反戰,而是對男性情感行為提出類似朱迪斯.巴特勒的「性別操演」(Gender Performativity),進而使行動變成一種情動治療。

藝術家2019年的攝影作品《無題》,拍的即是一個男人蒙著眼睛在瓦礫中剝土豆的行為。2022年的《1941》則是他的第一部電影,他用這個媒介更進一步地審視了男人的心理和情感。影片名稱來自他在2020年偶然看到一篇文章,提到1941年11月的《生活》(Life)雜誌封面,將「編織」描述為二戰期間的後方團結行為。這篇文章,讓他反思到功利主義、分心和情感表達等問題。(註3)在阿拉伯世界,男人通常不被允許表達情感,需要以堅強和超然情感為人格形象。然而,他們也有情緒,也會有抑鬱和焦慮。這些情緒使他們或許更合理化暴力行為,認為陽剛、喝斥、欺凌他者,是威權與能力的表現,甚至是一種血氣的凝聚力。阿杜勒齊茲更觀察到,息戰區的一些男人在挫敗的日常裡已出現空洞的目光。(註4)

葉門藝術家阿西姆.阿杜勒齊茲(Asim Abdulaziz,1996–),2022年電影《1941》。(高千惠截拍於柏林雙年展現場。)

阿杜勒齊茲作了資料研究。根據2017年的一項研究,葉門約有五分之一的人患有精神疾病,考慮到現有的恥辱感和難以獲得的公共心理保健服務,葉門只有不到50名精神科醫生,全國只有四家公共精神衛生機構。在缺乏醫療保健的情況下,人們通過毒品和採取其他危險行為來應對焦慮和失眠。自戰爭開始以來,抑鬱症、性別暴力和自殺率都在上升。亞丁的一家機構,曾將患有精神疾病的人關在籠子裡或銬在床上。習慣性的地方信念,也多將心理健康狀況歸因於被巨靈附身。

藝術家從己變成日常生活的亂世氛圍中,找到一個巔覆生存邏輯的轉折命題:具雄性或陽剛氣概的反覆行為,會讓人們變成了什麼?在這個雄性爭鬥的停息場域,藝術家以「編織」作為行為隱喻,提出行為操演下的性格氣質變化。「編織行為」中的手部重複動作,極易分散人們對過去和未來的思考;編織者的當下,多陷於「永恆的現在」中。在人類社會發展,編織行為亦常被視為是屬於女性的活動,並具有婦女社群的凝聚力。它在1941年媒體列入美國婦女參與戰爭的方式,或是一種團結行為;但對阿杜勒齊茲的地方經驗而言,「編織行為」作為國家或族群的團結行動,則是荒謬的。

葉門藝術家阿西姆.阿杜勒齊茲(Asim Abdulaziz,1996–),2022年電影《1941》。(高千惠截拍於柏林雙年展現場。)

性別操演與懸置時間

阿杜勒齊茲逆轉了性別行為的慣習情感,透過雄辯而引人入勝的詩意敘事,挑釁此行動的怪異性與荒謬性;並對戰爭以代理權的姿態改變時間和自我的認知,進行了思考。這座亞丁的印度教寺廟,曾是當地人們用紅色紗線機械進行編織的地方。在據點對話上,他找了十名不同世代的男人,如修身養性的僧侶,在寺廟內用紅色羊毛進行編織行為。電影在多雲的日出中啓幕,出現亞丁的火山與岩石上的建物。從亞丁的光輝到神廟的洞穴內部,從建築物的薄荷色、白漆牆壁到點晴般出現的紅色紗線,藝術家以中性的暖色調在這古老而安靜的空間,營造一種超感官的生活方式與類酷兒神學的景觀。

葉門藝術家阿西姆.阿杜勒齊茲(Asim Abdulaziz,1996–),2022年電影《1941》。(高千惠截拍於柏林雙年展現場。)

阿杜勒齊茲雖然想對戰亂提出詩意的政治敘事,但卻更廣泛地涉及了強剛之後的創傷症候群,並提出以女性的編織行為作為一種矯正情感的方法。製作中,說服參與者打赤膊演出,本身就是文化與社會的挑戰。這些業餘者多剃光頭,光著膀子,穿著灰色休閒褲,像鏡照、雙胞胎或複製人一樣,以身體的靜止與編織的動態,在古寺廟內齊手編織。他們的手像編舞一樣,服從於一種無形的穿梭能動力;他們的姿勢和步履,像個守紀律的士兵;他們避免直視鏡頭,很難辨認出個性與身份。

當一個男孩笨拙地學習操作織針時,一個花白鬍鬚的老人正專注於他自己編的長圍巾。彼時,生命時間出現無差別性,就像另外兩個角色的頭部被紅紗纏繞在一起時,在命運和經歷的親密重疊中,個人與他者也是無差別性的。在如此纏繞、包覆的行為中,這種「木乃伊化」的過程,使他們的行動竟出現了一種弔詭的神聖性。此弔詭的神聖性如何昇起,在此可以分二個美學脈絡予以詮釋。一是來自薛西弗斯式(sisyphean)的堅持——面對永無盡頭而又徒勞無功的任務,在無意義的堅持中,出現絕望而充實的幸福反抗狀態。二是來自康德「判斷力批判」一書中稱的美感經驗——在「無關心的滿足」(disinterested satisfaction)下,進行純粹的心、手、眼的專注勞動,達到「懸置時間」之境。

葉門藝術家阿西姆.阿杜勒齊茲(Asim Abdulaziz,1996–),2022年電影《1941》。(高千惠截拍於柏林雙年展現場。)

探討「例外狀態」(State of exception)的阿甘本(Giorgio Agamben),以與啓示錄有關的「先知」、「時間」、「資訊」作為出發點,再藉《牲人:主權與赤裸生命》(Homo Sacer:Sovereign Power and Bare Life)與《剩餘的時間:羅馬書評註》(The Time that Remains: A Commentary on the Letter to the Romans)二書之論証,圈出了「例外狀況者」這個群體。保羅的彌賽亞時間(the time of the now),被阿甘本理解為——它並非時間的終止,而是終止的時間。另外,保羅曾對希伯來《舊約》聖經裡猶太人與非猶太人的分類重新部署,主張在猶太律法理嚴格的分類下,總有無法被分類的「剩餘者」。這個與彌賽亞概念有關的「剩餘」(the remnant),因懸置了律法的有效性,而產生另一種可能。

「剩餘時間」也是一種懸置有效性時間的「非共時」、「非歷時」狀態。(註5)此影片的「懸置時間」,正是發生在一個曾是宗教與工廠的異化空間。它重申了關於時間性的各種命題中,所出現的一種緩慢形式與自我停格的狀態。此在,亂世與出世的感覺不明,空間的功能也不明。當下,它可以是蜂巢、避難所、庇護所、療養院。人的身體在建築物的物質性中,進入了漫無邊際,無始無終的時間閾裡。另外,電影中的編織球也是個象徵物。它們懸掛在天花板上,以懸空的、不完整的、脆弱的姿態漂浮著。影片中出現的聲音,則似乎包含金屬針相互碰撞、蝗蟲和印刷室的集合出的白噪音。

葉門藝術家阿西姆.阿杜勒齊茲(Asim Abdulaziz,1996–),2022年電影《1941》。(高千惠截拍於柏林雙年展現場。)

片中沒有任何共通的語言與文字。但當重複性的陰柔編織動作取代了男子氣概的社會情感認知,此類重複行為的時間感、空間感、身體感在歸零後,反詰了男子氣概與其強勢能動力的必要性。他們進行著編織行為,卻不知道自己的雙手會生產出什麼。這種薛西弗斯式的(sisyphean)堅持狀態,接近了喬治.阿甘本的「懸置時間」—那個「已經…但尚未」的彌賽亞式時間。

後性別與無未來的景觀

在眼、手、腦的配合協調下,編織的上下挑勾、綿延、收放的結構形成要求,出現物質性的增生,也有了可見的積累結果。這些動作與感官讓參與者體驗到身體感,但在專注中又隔離了現實生活的記憶與意識。如此非實用與功利的反覆性編織行為,使其身體勞動進入了「剩餘時間」的懸置狀態,一如無意識的書畫行為,一方面有了「徒勞」(in vain)的荒謬精神性;另一方面也使這荒謬的精神性,進入一種「無關心的滿足」狀態。而在「無關心的滿足」下,阿杜勒齊茲的「編織男人們」也有了改變社會的「情動轉向」(affective turn)。與不斷訴說的精神分析或召喚的醫療理論不同,阿杜勒齊茲以「情動轉向」方式,讓被社會要求陽剛、理性、堅強的阿拉伯男人,進入無性別意識的「後身份」的身體與「無未來」的時間裡。

葉門藝術家阿西姆.阿杜勒齊茲(Asim Abdulaziz,1996–),2022年電影《1941》。(高千惠截拍於柏林雙年展現場。)

第二個美學心理狀態,來自這種非實用與功利的反覆性編織行為,如何進入「無關心的滿足」,以至於我們如何去判斷或感知它的藝術性。提出「無關心的滿足」的康德,將具有目的性的審美依據,稱之為「附庸美」,伴隨的多是「快感」。(註6)在「判斷力批判」一書,康德把自由的美感判斷定為無關心、無概念、無目的、無規則的狀態,主張美感的心理活動要超越了現實環境、心理知覺、道德規範、科學法則的限制。這種「無關心的滿足」原無功利目標,往往也如發呆、白日夢、頌經等行為,成為虛無主義下的一種時間與勞動的耗費。這些相關理論,在20世紀前期的現代主義運動中已被申論、演釋、辯證過多次,而繼現代主義運動之後的行為藝術,也因存在主義的介入,而在美學脈絡上產生關聯。(註7)

在當代藝術生產領域,藝術家在「剩餘成耗費時間」的懸置狀態中,依舊會面對「已經…但尚未」的過程,進入了「無目的而又合於目的性之形式」狀態。然而,當它又與一些具實用目的或外在目的結合,如因應妥託、展覽、命題、比賽、論述主張、思潮配合等功利性與政治性等活動需求時,懸置狀態便消失,轉而進入了具有對象目的的「精緻化情感」領域。時年26歲的阿杜勒齊茲,其《1941》的製作自然也有「精緻化情感」,而其未來,也可能會有「附庸美」的考量。然而,如果單純回到影片中的虛擬世界,片中精瘦與健壯的「編織男人們」,似乎以視覺展演方式,提供了酷兒烏托邦中的「後身份」與「無未來」的性別操演與懸置時間之景觀。

這件作品對「恐怖主義裝配」、「隱性女性主義」、「女性陽剛之氣」與「女性主義傷殘理論」等政治性議題或有對話性,但也間接揭示出被視為強勢的、創傷的男性族群,是否可用「性別操演」或「男性陰性之氣」的概念,作為一種「醫療模式」?在這個生理男性的世界,參與者像介於現實與靈幻之間的巫人,或被供奉的靈人與牲人,以「無目的性的目的」行為,從事著「無功利效能」與「不知形成面貌」的一種勞動行為。這些男人透過情感、身體以及知覺等概念移轉,以感官的多重面向打破了跨越身份的權力框架,在人與身體在社會文化脈絡之外,牽引出一種共時與共享的身體經驗。如是觀,《1941》裡的亞丁印度教寺廟,在去作者與去文本之後,出現的是一座以後身份與無未來的身體,虛構出合於酷兒神學時間的織性烏托邦。

葉門藝術家阿西姆.阿杜勒齊茲(Asim Abdulaziz,1996–),2022年電影《1941》。(高千惠截拍於柏林雙年展現場。)

註釋

註1 這部電影於2021年在加拿大短片電影節上首映,獲得了最佳實驗電影和最佳攝影獎。同年,獲Spotlight短片獎。2022年在葉門人權電影節中獲最佳獨立電影獎,並參加了第12屆柏林當代藝術雙年展。

註2 阿拉伯之春是指2010年底阿拉伯世界的一次革命浪潮。自2010年12月17日突尼西亞爆發茉莉花革命後,阿拉伯世界的一些國家民眾紛紛走上街頭,要求推翻本國專制政體,樂觀地以「阿拉伯之春」看待「一個新中東即將誕生」的前景。

註3 參見Farah Abdessamad,War and Trauma in Yemen: Asim Abdulaziz’s “1941”,The Markaz Review 15 July, 2022. (2022/11/01)

註4 阿杜勒齊茲在華盛頓接受阿拉伯海灣國家研究所的採訪時的內容,參見Asim Abdulaziz: Pushing Boundaries Through Experimental Film in Yemen,21 March,2022.(2023/03/21)

註5 在〈羅馬書〉裡,保羅使用「已經…但尚未」(already…and not yet)的時間語句,宣佈彌賽亞已經來臨,但還未達到圓滿 。阿甘本擴延地指出「已經」與「尚未」兩種時間形態:一個是「線性的」(Chronos),指的是世俗秩序的時間;另一個是「契機的」(Kairos),它在世俗時間之中,但有著些許脫離或斷裂的特性,瞬時而難以捉取。參見阿甘本,《剩餘的時間:羅馬書評註》 (The Time that Remains: A Commentary on the Letter to the Romans)。

註6 康德將美感區分為「自由美」(Pulchritudo vaga, Free Beauty)和「附庸美」(或譯依存美,Pulchritudo adhaerens, Dependent Beauty)兩種。參見The Critique of Judgement: Kant’s 1914 English Edition,Timeless Books(Editor) ,John Bernard (Translator) ,www.WealthOfNation.com (June 14, 2015)

註7 在康德界分與後來現代主義的辯證中,主體偏好的內在目的,如身體內部與之協調的運作,使人感到內外機能的互動者,如工藝或建築,皆合於這種特質。至於「無目的的合目的性」,如「絕對音樂」和無內容指涉的「無題」繪畫,即屬於「自由美」。而具有功利性、政治目的的創作則為「附庸美」。但之間還是有許多懸置的狀態,不能如此歸類。

高千惠(Kao Chien-Hui)( 90篇 )

藝術教學者、藝術文化書寫者、客座策展人。研究領域為現代藝術史、藝術社會學、文化批評、創作理論與實踐、藝術評論與思潮、東亞現(當)代藝術、水墨發展、視覺文化與物質文化研究。 著有:《當代文化藝術澀相》、《百年世界美術圖象》、《當代藝術思路之旅》、《藝種不原始:當代華人藝術跨域閱讀》、《移動的地平線-文藝烏托邦簡史》、《藝術,以XX之名》、《發燒的雙年展-政治、美學、機制的代言》、《風火林泉-當代亞洲藝術專題研究》、《第三翅膀:藝術觀念及其不滿》、《詮釋之外-藝評社會與近當代前衛運動》、《不沉默的字-藝評書寫與其生產語境》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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