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敗者的界定
被遺忘或銷毀的記憶,多是被驅趕的記憶。失敗者被黑化、醜化、怪誕化,均來自強者的歷史建構,當失敗者成為多數,異力的形象便被正典化了。
有關奮戰的社會失敗者或邊緣人,因具備悲劇人物的條件,其勵志故事遂符合了人間泛眾的渴求與想像。透過不同年代的虛擬世界打造,不同地區都有少數異種崛起的幻起與幻滅文化。而面對失敗者的怪誕酷異之形象設定,首先要打破的便是失敗者的生命,是如何被界定。
「以父之名」之前的記憶,在人類進化史上被隱形、被封印,以防其他的記憶受到了威脅。也因此,對於失敗者的招魂,需要從被隱形的神話開始。回溯古神話世界的陳述,創世人物大都是陰陽不明、雌雄同體的混搭物種,並沒有美醜正邪的概念。然而,當人間出現陰陽職能與強弱分權概念之後,在經典與邪典之間,也有了善惡美醜之分。此二元化的概念與判斷,在父系社會形成了一套與倫理道德有關的美學建制。有了成功者與失敗者的概念,人們用面具、臉譜、戲劇等誇張形象,建構了被視為常態的審美觀;而被弱化、異化、妖化、醜化的暗黑部隊或怪物集團,其偶像便是力大無窮、棄暗投明的昇華者。
在拼、貼、組、裝的異力想像中,有關正邪、超人、非人的分類與定位,成為一種記憶基因的清洗與渴求。高、大、猛、勇的直男式歷史形象生成,也出現「利維坦群獸」的集體正典化經營現象。「黑化者」的救贖故事,成為多數「失敗者」的心理仰望。
打怪升級的背後
恐懼與征服的歷史從未終結,至今仍無所不在地以虛擬與現實的介入,揭示出「打怪升級」的心理需求。
書寫《等待果陀》、《劇終》和《啊,美好的日子!》的愛爾蘭戲劇家,其著名的名言在晚年的《Worstward Ho》中出現:「再失敗一次,失敗得更好。」抗爭失敗,是一種荒誕、虛無的生命哲學?還是一種昇華的薛西弗斯精神?
從高度娛樂性的生命敗部復活影片,回歸到當代未竟的課題——抗爭文本是否涉及了深遠的歷史意識經驗?而此叩問又回到大眾的集體精神需求。意即,為何這種拼貼組裝的超人與非人之格鬥想像與渴求,會進駐在大眾心理?
在人類社會史上,無論真實或想像,所有跨物種、跨黨派的怪奇爭戰,都會召喚一種來自自體、單性、突變、加碼繁衍出的另類勢力。這些沒有被刪除的、具干擾的異類,在神話傳說中有幾個變異之源。他們或來自單性自創的備胎,或來自魂無所歸的靈物,或來自必須安撫的異類變種,或來自無法控制的慾望大魔神。
最古老的格鬥神話,並出現跨物種與跨倫常的結盟與敵對行動,正是以淡水與鹹水的分離為戰鬥起手式的《埃努瑪.埃利什》。大母神鐵阿瑪(Tiamat,又譯提阿瑪特),單體生下「十一個怪物」來對抗新世代的父系集團。她自創了新伴侶「金固」,與之結盟,把「變壓能量」變成「轉接能量」,生產一支自家品牌的軍力。鐵阿瑪之後,單性自體繁殖也成為由「不可能」產生的人間神話。進入父系社會的神話系統,位階鮮明的社會管理法則建構有成。上昇的「打怪」概念,變成一種「升級」的途徑。「改頭換面」的再生,成為「打怪升級」的重要套路元素,也是物種升級的躍進之道。另一方面,被定義的邪教或邪物,所呈現的往往是一部人們對未知精神世界的恐懼史,也是打怪者的重要抗爭目標。父系社會提供的英雄之路,即是透過打怪的格鬥過程,邊緣者或低階者可以獲得升級的機會,並因此再度鞏固了群眾的「打怪意識」。
早期的源場之戰,是秩序(order)與混亂(chaos)的爭戰。在對峙下,多數非主流人口代表混亂,少數統御主流代表秩序。此關係以「邁向現代性」之名,影響了後人的生活與倫理觀念。但在當代,跨國文創產業的異獸大戰,卻有「重返源場」的創生與毀滅想像。1987 年至2022 年的「掠奪者」(Predator)電影系列,其虛構生物則是把具生化肉身與人工智慧合體的天外異獸,放進「新源場」裡。在改頭換面中,亦出現「異形」與「終極戰士」等電影系列。人物造形從改頭換面到面目全非,自然也打破基因問題。
從天神之戰進入跨物種的權力遊戲,當代「打怪遊戲」在虛擬世界已自成王國,並充分滿足了諸眾打怪的心理需求。金固、烏圖庫、巴力猶如鬼牌,什麼都是,什麼也不是,但卻具有白搭與百搭之力。它們在想像擁有、專屬、享用、保存等概念的游離中,被供奉、被遊戲。他們的形象,多具有「鐵阿瑪」的影子。在這個父系社會的打怪升級慾望中,從「鐵阿瑪」到「蓋婭」的女力屬性轉向,也出現了「力的想像」轉移。然而,為什麼「打怪」不「打美」?「美的不可侵、不可取而代之」,又如何在人類社會中產生?神話女性角色的轉換,即提供了陽陰強弱的意識型態發生過程。
陰化的女力屬性
何謂「正典女力屬性」?透過神話文化的轉譯過程,可以看到「力」的想像,如何在父系神話與父權社會中,分離出陽陰與強弱的概念。
以神話作為兩性社會的研究,必須引用希臘史詩家赫西俄德的《神譜》,此書已陳述了父系社會接管母系社會後的父權秩序。此父系的《神譜》,其敘事不僅提供了母神的能量轉向,也提供了性別、世代、家庭,乃至集體社會對陽陰與強弱的關係寓言。
【時間閹割了天空】
蓋婭的文本,即出現在《神譜》,而對偶繁殖的概念,亦出現在此書中。
首先,混沌的卡俄斯(Chaos)產下第一代神祗,包括了蓋婭 (Gaea)(大地)、塔耳塔羅斯(Tartaros)(大地之下)、厄洛斯 (Protogenos Eros)(性慾)、倪克斯(Nox)(黑夜)、厄瑞玻斯 (Erebos)(黑暗)。相傳,蓋婭在太陽東升時許下諾言——要將希望的種子植入每一個出生的生命,於是又獨自孕育了烏拉諾斯(Uranus)(天空)和蓬托斯(Pontos)(海洋)。
有了烏拉諾斯,蓋婭進入了「對偶」的生產狀態,開始量產後代。第三代眾神之王宙斯,正是她的孫子。30 蓋婭與烏拉諾斯生下十二泰坦巨神,與三個獨眼巨怪和三個百臂巨怪。烏拉諾斯不滿獨眼巨人和百臂巨人長相怪異,在其出生沒多久,便把他們塞回母親子宮,打落地底。蓋婭決定以智取懲罰烏拉諾斯。《神譜》所陳述的第一場爭戰,便是蓋婭與泰坦之中的克洛諾斯(Cronus,時間之神)聯手,割除父神勢力的故事。在蓋婭與烏拉諾斯燕好之際,克洛諾斯閹割了烏拉諾斯,然後把該物拋到大海。烏拉諾斯的精血生出了復仇三女神和巨人,餘精則落入大地生出植物。烏拉諾斯也對克洛諾斯下了詛咒:他也將會被其後代推翻。
【愛情的兩面本質】
這場時間閹割天空的事件,埋下一個性別權力讓渡的伏筆,也埋下挑戰父權的噬父情結。此外,烏拉諾斯的陰莖餘物,亦顛覆了兩性的關係。此物被拋入海後,四周泛起了白色泡沫,誕生了阿芙蘿黛蒂(Aphro-dite)。她漂到地中海東邊的塞浦路斯島,該地區遂成為阿芙蘿黛蒂傳說的誕生地。在塞浦路斯、科林斯和雅典的早期祭祀中,阿芙蘿黛蒂被求取的便是壯陽、性慾與爭戰的力量,也成為妓女的主神。
《神譜》中,阿芙蘿黛蒂是天神自體繁衍的子嗣,輩分極高。至荷馬史詩《伊里亞德》,她成為宙斯與狄俄涅(Dione)的女兒。後來的羅馬神話,則將她改稱為維納斯(Venus)。在父系社會,維納斯成為理想的女性形象,表徵了愛、美麗、愉悅、熱情和生育。在西方文化,她被認為是女性美的象徵,出現在許多文學與藝術作品中。她出生的故事不再血腥,而是海中升起的巨大貝殼,所行之處都盛開了一朵朵美麗的花朵。這個景象,因義大利佛羅倫斯畫家波提切利(Sandro Botticelli)在1482 年至1486 年繪的《維納斯的誕生》中,被典型化。
古希臘哲學家柏拉圖的《會飲篇》(Symposium),有一篇有關「愛的本質」的討論。在述及阿芙蘿黛蒂現象時,哲學家即稱阿芙羅黛蒂的兩個起源,實際上屬於不同的實體。一個是屬於不食人間煙火的阿芙蘿黛蒂(Aphrodite Urania),另一個是所有人共同的阿芙蘿黛蒂(Aphrodite Pandemos)。而這兩個實體,都是男性社會的理想追求想像。許多希臘女神故事也大都與愛情神話有關。愛情,被視為女性的主要傳奇空間。但愛情也有一個陰暗的本質。彷彿是烏拉諾斯的復仇,愛神阿芙蘿黛蒂總是被命運捉弄,既得不到真愛,也無法得到圓滿的幸福。改名為維納斯之後,她更成為激情與肉慾的表徵,與她有關的情愛故事多具猜疑、憂慮和哀傷。
【智慧的雙性特質】
有關女性自主與智慧的陰性特質顯露,在宙斯時代正式上場。克洛諾斯推翻父親烏拉諾斯後,成為第一代泰坦神的領袖。兩性宿命再度循環。他與妹妹瑞亞(Rhea)生下六個孩子,因為畏懼父親的預言,於是將出生的孩子——吞入腹中。瑞亞不忍孩子被吞噬,在宙斯出生後,以石代嬰,讓克洛諾斯吞下去。她偷偷把孩子送到克里特島,請求大地女神蓋婭扶養。宙斯長大,母親瑞亞告訴他,只有聯合獨眼巨人和百臂巨人,才能扳倒克洛諾斯。於是,宙斯與巨人族聯盟,戰勝了克洛諾斯,並將所有敵對的泰坦諸神囚禁在黑暗地底。因為孩子們再度被囚禁在黑暗深淵,憤怒的蓋婭回頭煽動巨靈們反抗宙斯的統治。她與地王塔耳塔羅斯(Tartarus)結合,生下了象徵風暴的怪物提豐(Typhon)。這段「憤怒蓋婭」的原型,極接近《埃努瑪.埃利什》中的鐵阿瑪。
如《埃努瑪.埃利什》的馬爾杜克,宙斯成了奧林匹斯山的新領袖。當宙斯娶第一個妻子墨提斯(Metis)時,蓋婭又提出神諭,稱墨提斯將會生出一個比宙斯更強大的後代。宙斯遂趁墨提斯不留神,將她變為一隻蒼蠅,再吞下肚。墨提斯在宙斯體內孕生了雅典娜(Athena),並在宙斯頭內為雅典娜鑄造一身盔甲。
繼阿芙蘿黛蒂從烏拉諾斯的陰莖泡沬冒出,雅典娜則從宙斯的頭顱蹦出,成為非來自女性子宮的女神。她擁有母親的智謀與父親的戰力,但宙斯卻相信,這兩個優質均從他而出,自然也極疼愛這個產品。雅典娜成為宙斯最寵愛的女兒,而作為善於智取的女戰神,雅典娜也擁有陰陽並具的性格。在荷馬的《奧德賽》長詩裡,她奔走各地,主控了所有劇情的發展。
【多元的陰性氣質】
雅典娜之外,諸女神開始被女性化。奧林匹克黃金期,許多事件多來自女神們的小心思。在宙斯與繼后希拉的婚禮上,不再重要的蓋婭甚至挑撥地將一棵金蘋果樹作為賀禮,引發了爭美、爭寵等女性妒恨事件。女性的陰性氣質與暗黑行為,開始在父系社會被大量歌頌與非議,但也分裂出許多命運坎坷的故事。
地中海神話中,大地之母蓋婭已懂得採取陰柔手法對付父權,但依然不敵父神與父權社會體系的崛起。此後,神話裡的女神們不再具有原始母系社會的狂飆或壯碩情性,而是被人格化成各種美感象徵。而各地神話裡的女神活動空間,也表徵了神話製造者滿足神話聆聽者的想像空間。她們以被神格化與被典型化的女性因素,成為女性在社會結構裡的不同原型。
在神話轉變成宗教,宗教建立社會模式,社會模式形構歷史的發展中,女祖神的原型逐漸變成了大地崇拜的表徵。神話專家約瑟夫.坎伯(Joseph John Campbell,1904-1987)在《神話裡的權力》中,有一章是〈女神賦〉,特別提到古代女神和自然大地間的秩序關係。而以蓋婭作為最大化的母神崇拜文本,則已是人類社會的集體認同。
全文未完,本文節錄書籍《抵抗的原力:性別藝術與酷異美學的源起》
藝術教學者、藝術文化書寫者、客座策展人。研究領域為現代藝術史、藝術社會學、文化批評、創作理論與實踐、藝術評論與思潮、東亞現(當)代藝術、水墨發展、視覺文化與物質文化研究。 著有:《當代文化藝術澀相》、《百年世界美術圖象》、《當代藝術思路之旅》、《藝種不原始:當代華人藝術跨域閱讀》、《移動的地平線-文藝烏托邦簡史》、《藝術,以XX之名》、《發燒的雙年展-政治、美學、機制的代言》、《風火林泉-當代亞洲藝術專題研究》、《第三翅膀:藝術觀念及其不滿》、《詮釋之外-藝評社會與近當代前衛運動》、《不沉默的字-藝評書寫與其生產語境》等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