匱乏與多餘的源頭
走出二元化的性別社會,當代文化思想生產了性別、性向、陰性氣質與陽剛氣質的再書寫,也透過藝術實踐與大眾影視工廠的傳播,為跨性論述與酷異美學提供了蝶變與再生的過程。
1985 年成立於紐約的游擊隊女孩,是匿名的激進女性團體。為了保持匿名,成員們戴上大猩猩面具。她們認為隱蔽身分是因為議題比個人身分更重要。其第一個行動是對現代美術館1984 年舉辦的「近期畫作與雕塑的國際調查」展覽作出回應。之後,游擊隊女孩擴大目標,開始將種族主義納入抗議範圍。她們利用海報、書籍、布告欄及公眾演出,揭露藝術圈內的歧視與不實,這些內容成為1980 年代重要的性別與種族聲言。由於游擊隊(Guerrilla)與大猩猩(Gorilla)諧音,游擊隊女孩也因此被視為具有「男子氣慨」中的「猩猩氣慨」。
1990 年代,進入是性別運動和論述「蝶變」與「再創生」的年代。從異性藝術、女性藝術、同志藝術、陰性書寫到酷兒藝術,社會裡的性別位置和權力配置,為文化研究領域提供一條論述與行動的抗爭脈絡。在「性別和性」的議題,創作者不僅試圖從身分與認同的身體概念中胎變而出,女性藝術本身也開始出現異化現象。從順從到抗爭、從陰性到陽剛、從典範到酷異、從兩性到跨性,伴隨著視覺文化的展演,性別的迷覺過程也從非典的實踐行動,進入經典的論述形成期。
母型的蝶變與再生
回顧西方「性別與性」議題發展,從「藝術」與「女權」的革命到「酷兒美學」的誕生,其論述先重複了古代神話,有關鐵阿瑪的史詩過程:權力征戰、文本反覆、解體犧牲、形象曲扭、隱藏式供奉,並在其他文化的接力傳說中,回到古希臘詩人赫西俄德《神譜》的典故,有了阿芙蘿黛蒂式的再生故事:弒權、閹割、拋棄、轉生。
父系社會神話取代母系社會神話後,母型的第一次蝶變,即是從「鐵阿瑪」形象過渡到「蓋婭」形象。蓋婭的父權顛覆方法,建立了陰性的戰鬥模式。而當父神的陰莖被拋在海中,愛欲之神從其泡沫誕生後,父神又用他的陰莖餘物顛覆了兩性的功能關係。阿芙蘿黛蒂成為父神自體繁衍的女兒,兼具性慾與情慾的雙重表徵。這段蓋婭的陰謀、烏拉諾斯的殘缺、阿芙蘿黛蒂的歧出,提供了一個被閹割的革命神話文本,也成為性權、繁衍、物慾、毀壞、拋棄、再生等詞的註腳。
母型的第二次蝶變,是鐵阿瑪的形象與行為被邪典化。進入地中海父系神話後,她被解構,其女祖地位亦被蓋婭所取代。長期以來,人們想像的鐵阿瑪形象,便如同大眾文化、電動遊戲中出現的巴比倫龍后——形體酷麗,帶著邪暴的暗黑能量。直至當代,在酷兒理論與其擴延的流行文化美學中,善於組裝的鐵阿瑪以其潛隱之姿,才逐漸又建構出一個文化區塊。
母型意識型態的第三次蝶變,來自現代性別文化論述上的辯證。在論述上,20 世紀前期,以佛洛伊德為主的精神分析,曾導致女性主義進入性別意識領域。在陽具中心論的版圖中,性別論述有了「匱乏」與「多餘」之說。
1960 年代末,基進女性主義曾主張找出女性壓迫、匱乏的根源。她們在性別角色、家庭角色、社會角色,還有愛情、生育、色情、身體、強暴等奠基於異性戀的社會領域尋找,以至於「女性」或「女人」的界定,還是來自過去社會授予的概念。
在創作上,德國藝術家尤妮卡.祖恩(Unica Zürn,1916 -1970),在1964年曾以個人與群體精神分裂症狀,素描了《甘迺迪之謀殺》(La Mort de Kennedy),呈現出女性創作與心理分析的互動關係。在論述上,綜合馬克思主義和心理分析論,社會主義的1970 年代女性論者,更介入了經濟、社會與心理機制的改造主張。隨著基進女性主義發展,有關性╱性別與性慾取向的女同志理論(lesbian theory)逐漸形成。1975 年,美國女性主義文化人類學者、性和性別政治的活動家和理論家蓋兒.魯冰(Gayle Rubin,1949-),在《販賣婦女》中首先提出了「性╱性別系統」的概念。1984 年,她再以《思考性:性慾取向政治的基進理論筆記》,切入80 年代初的「性論戰」。該論文被廣泛認為是男女同性戀研究、性研究的奠基文章。魯冰撰寫系列主題包括了女權主義、施虐、受虐、賣淫、戀童癖、色情和女同性戀文學,以及人類學研究和城市背景下的「性亞文化」發展,將性別議題導向性行為的社會研究。作為同性認同的知識研究者,法國歷史哲學家米歇爾.傅柯(Michel Foucault,1926-1984),以歷史現實材料為根據,並以長達42 年出版期的四卷《性史》(L’Histoire de la sexité),用宏觀的學院色彩,進行了性行為與社會關係的譜系研究。其系譜學(genealogy)的研究方法,透過本體論及知識論的穿梭,將黑暗的《性史》與《瘋癲與文明》等議題,置於西方文明史的大框架中。
此西方為軸線的論述發展,一方面召喚了鐵阿瑪式的幻變與激烈抗爭身影,以及蓋婭式的機智與合謀抗爭模式;另一方面也使反西方中心論的地區面對一個新處境——在不同社會發展歷程中,性別議題是全球化還是地域性?有沒有一些傳說寓言、童話隱喻、文學陳述或現代神話, 可以詮釋這種差異性? 愛蓮. 西蘇在1975 年的《梅杜莎的笑聲》(Le Rire de la Méduse)書中,即以譬喻方式提出「飛翔」是婦女的姿勢——她們要用語言飛翔,也讓語言飛翔。西蘇「陰性書寫」的概念,在於陰性族群想用自己的語言方式說話。此不合「邏各斯中心主義」語言系統的「陰性書寫」,涉及了書寫氣質理論與溝通方式。以下,再透過「梅杜莎的笑聲」、「閣樓上的瘋女人」、「百搭寓言體的進出」之詮釋發展過程,以陳述「非邏各斯中心主義」的「陰性論述書」之進場與出場過程。
梅杜莎的笑聲
梅杜莎的笑聲——是一種從殘缺與不足中長出的威脅力量,沒有語言系統,只有音響。陰性書寫與酷異美學,均誕生於幽冥與黯語的空間。其組合是基因混合與性靈異變,並於主流系統之外,以半神、半殘、半魂與半獸的梅杜莎之笑聲,行走於世。
「陰性書寫」(Écriture féminine)一詞,來自上述法國當代小說家、戲劇家和文學理論家的愛蓮.西蘇之觀點。它擾動了性別研究方法與書寫風格,並在分歧的論見發展中,產生了擴張場域的連結。具有認同困擾的西蘇,出生殖民地時期的阿爾及利亞,父親是一名猶太人。在1970 年代法國,西蘇因對社會體制中特權問題有特別感受,遂透過文學作品,探索家庭內部以及政治和學術領域裡的壓抑狀態。
她大量閱讀了古希臘、羅馬神話和西方文學,於1967 年發表了第一部小說《上帝的名字》(Le Prénom de Dieu)。1968 年獲文學博士學位後,再發表了研究著作《詹姆斯.喬伊斯的流放》,開始視書寫文體為一種看待事物關係的社會態度。在1974 年評論佛洛伊德、愛倫坡、喬伊斯等人的論文集《人名》(Prénoms de Personne)中,西蘇批評男性作家將「女性」與「死亡」作了等同的想像,並用語言將女性限制在一個狹隘的經濟體系裡。
1975 年至1977 年間,她發表一系列以女性寫作為中心的論文和著作,試圖探索女性文本、女性氣質、女性寫作與女性解放等諸多問題。其書目包括《新誕生的青年女子》(1975)、《梅杜莎的笑聲》(1975)、《閹割還是斬首》(1976)、《談談寫作》(1977)等。她提出女人必須通過她們的身體來寫作,藉書寫情慾、自身覺醒、一些微小又巨大的騷動、某些無法攻破的語言,以便摧毀隔閡與戒律,得以擺脫監視與枷鎖。
1970 年代,「陰性書寫」被定義為由女人寫的、關於女人的、為女人寫的作品。其中,露西.伊瑞葛來(Luce Irigaray,1930-)所指的「陰性書寫」概念,多以女性作品為對象,但也認為在男作家的作品中,可以找到「陰性書寫」的特徵,甚至,以男子口吻描寫女性的作品,也可以是研究對象。伊瑞葛來的《另一個女人的內視鏡》,即就佛洛伊德論「女性特質」的講稿,指出佛洛伊德多以生理結構決定心理,推論女性命運的因果。這種方式,是因為佛洛伊德遵從了傳統哲學對「同一」邏輯的預設。她試圖推翻「同一女性特質」之預設,指出傳統父權制度認可下的「女性特質」,是以男性期許下的同一形象為標準。以男性特質為常態模型,會只承認單一男性主體的合法存在性,以致女性被視為殘缺的變體。
全文未完,本文節錄書籍《抵抗的原力:性別藝術與酷異美學的源起》
藝術教學者、藝術文化書寫者、客座策展人。研究領域為現代藝術史、藝術社會學、文化批評、創作理論與實踐、藝術評論與思潮、東亞現(當)代藝術、水墨發展、視覺文化與物質文化研究。 著有:《當代文化藝術澀相》、《百年世界美術圖象》、《當代藝術思路之旅》、《藝種不原始:當代華人藝術跨域閱讀》、《移動的地平線-文藝烏托邦簡史》、《藝術,以XX之名》、《發燒的雙年展-政治、美學、機制的代言》、《風火林泉-當代亞洲藝術專題研究》、《第三翅膀:藝術觀念及其不滿》、《詮釋之外-藝評社會與近當代前衛運動》、《不沉默的字-藝評書寫與其生產語境》等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