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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圖像發聲:出雲——壓抑的創造能量下,女性藝術的發展脈絡

用圖像發聲:出雲——壓抑的創造能量下,女性藝術的發展脈絡

當代女性主義政治哲學家艾莉斯.楊,曾在其《正義與差異政治》(Justice and the Politics of Difference)一書提到「五種壓迫的臉」,即剝削、邊緣化、無能、文化(白種男性)帝國主義、暴力。在她將這「五種壓迫的臉孔」拉進社會政治層面之前,這五種臉孔已呈現在傳統或封建社會的婦女身上,包括以粉飾方式出現在未有自覺意識的貴婦集團。然而,在「壓迫的臉孔」裡,於非常家務中,也能產生藝術能量。

愛情與歸屬的幻相

野外的自我解放之外,家庭空間的解放更直接地面對深層的社會結構問題。在憤怒的創造力之外,壓抑的創造力同樣也提供了另一條女性藝術的發展脈絡。

愛情,是否是女性的軟肋?家庭空間,是否是女性的牢籠?女性是否要遠離父權社會兩性關係、婚姻機制、家庭勞動、生育的生命過程,才能化剩餘時間為主旋律,從第二性變成擁有完整自主力的個體?

法國雕刻家卡蜜兒.克勞黛爾(Camille Claudel,1864-1943)的故事,常被視為一個藝術神經氣質過於脆弱的例子,而其被情感束縛的壓抑性創造力,卻也成為藝術史上的傳奇。

卡蜜兒在1882 年與羅丹相遇,次年加入羅丹的巴黎工作室。她是羅丹的模特兒、知己、情人,但羅丹不願為她切斷與另一位女性蘿絲.貝雷(Rose Beuret)的關係。1899 年,當羅丹見到卡蜜兒的作品《成熟》,在某種受威脅的複雜情結下,不僅與她分手,也斷絕她可能獲得的青銅雕塑委託資金。而《成熟》一作,多被詮釋為人生三個階段的象徵,也暗示男女之間的某種救贖關係。

卡蜜兒.克勞黛爾的《成熟》,奧塞美術館。 /出自《抵抗的原力》

卡蜜兒成為愛情、藝術、權力、社會現實的弱勢者。她渴望有個昇華的願望,能擺脫羅丹的限制,追求藝術能夠被認同。但在其有生之年,此願不得靠岸。處於自我折磨、無法抗爭的空間,卡蜜兒以精神受創之疾,走完一生。 對於愛情與幸福家所的執著追求,一直存在於根深蒂固的女性世界。以婚姻改變生態的幸福想望,在西方近代文學中常見。在維多利亞時期,女性小說家的女性世界描繪,多將提供充裕物質世界的婚姻家庭,視為一種「幸運與幸福」的追求目標。至女性藝術家崛起的20 世紀,拒絕婚姻、成家、生兒育女的女性愈來愈多。她們多認為,原生與未來家庭所帶來的束縛與壓抑,會影響個人自由心智與能力的發展。

由於近代女性創作者的作品多帶自傳色彩,作品也能反映出她們的生命藝術選擇。美國中西部出生、習藝紐約、長期留駐西南一隅的喬治亞.歐姬芙(Georgia O’Keeffe,1887-1986),其繪畫作品——微觀花朵、岩石肌理,生物骨頭、荒涼的美國內陸景觀,不僅被視為1920 年代美國藝術的經典代表,也表徵了她的自然世界與其內在歸屬。

喬治亞.歐姬芙的繪畫作品,芝加哥美術館。/出自《抵抗的原力》

與卡蜜兒和羅丹的關係不同,她和經營前衛藝廊的攝影藝術家史蒂格利茲(Alfred Stieglitz,1864-1946)有磨合後的自由婚約,其創作也受益於他的推廣。1949 年後,她正式移居到新墨西哥州,開始在荒漠獨居作畫。1976 年,她出版了《喬治亞.歐姬芙回憶錄》,1977 年佩里.米勒.阿達托(Perry Miller Adato,1920-2018)將之拍成紀錄片,在全美電視上播放。橫跨20 世紀,歐姬芙是少數學院出身,有過愛情、婚姻、獨居選擇的女性藝術家,而其後半生也以自主的方式生活與創作。然而,家變——當家不成家(A house in not a home),也可能成為許多女性創作者的創作能量。

在女權主義盛行的1970 年代前後,面對「家所帶來的束縛與壓抑」,是婚與不婚女性的共同戰場。同為20 世紀相同世代的女性藝術家,愛麗絲.尼爾(Alice Neel,1900-1984)、路易絲.奈維爾森(Louise Nevelson,1899-1988)、路易絲.布爾喬亞(Louise Bourgeois,1911-2010),這三位均走過婚姻結構,在婚姻、成家、生兒育女中,以另外三種戰鬥的生命歷程,完成其藝術之途。

女人家的故事

家,是幸福場所的幻相之地?還是壓抑的創造力之產地?

當代女性主義政治哲學家艾莉斯.楊(Iris Young,1949-2006),曾在其《正義與差異政治》(Justice and the Politics of Difference)一書提到「五種壓迫的臉」,即剝削、邊緣化、無能、文化(白種男性)帝國主義、暴力。在她將這「五種壓迫的臉孔」拉進社會政治層面之前,這五種臉孔已呈現在傳統或封建社會的婦女身上,包括以粉飾方式出現在未有自覺意識的貴婦集團。然而,在「壓迫的臉孔」裡,於非常家務中,也能產生藝術能量。

愛麗絲.尼爾一生,即是一部從傳統女性角色滋生出的「女人家故事」。尼爾來自美國賓州中產階級家庭,因為是女孩,家庭對她期待不太大。高中畢業後,她參加公務員考試,獲得高薪的文書職位。經過三年工作,尼爾在費城夜間上藝術課,於1921 年進入費城婦女設計學院(現為摩爾藝術與設計學院)。尼爾自述,當時選擇女子學校,是為了避免被異性誘惑。受美國垃圾桶畫派(Ashcan School)羅伯特.亨來(Robert Henri,1865-1929)影響,她開始以紐約日常生活場景為題材,接受了社會現實主義。畢業後,她隨藝術家夫婿到哈瓦那,直到快30 歲時才重拾畫筆。

那時,她婚姻亮起紅燈,長女死於異地,搬回紐約格林威治村後,產下次女半年,夫婿便帶小孩到巴黎。骨肉分離,尼爾在30 年代初期曾數度自殺,為療養院常客。1930 年代,她開始大膽畫男性裸體。她曾畫一位對自己性能力充滿幻想的波西米亞詩人鄰居,把其性器官掛滿胸前,活像一頭公乳牛。她也畫自己與情人的居家實景,包括如廁情景。1940 年代,為了新家庭,她搬離藝術生活圈,與新家庭住到上城西語裔區。她依舊作畫,直到60 年代後期,因具象表現風格才引起藝壇注意。

1970 年代畫安迪.沃荷時,她決定畫沃荷被槍擊後,需要繃帶支撐的鬆垮腹部。這些非理想的身體景觀背後,有著尼爾的個人社交空間。她不隨時潮,只畫生活主題。她畫情人、鄰居、朋友、家人、陌生人,從30年代畫到80 年代,畫了不少與她一起成長的作家與藝術家,也記實了兩個蕭條時期與後繼狂飆年代的人物面貌。到了耄耋之齡,她也為自己留下裸體畫作為紀念。2000 年,惠特尼美術館為她舉行了大型回顧展,愛麗絲.尼爾這個名字,終於進入跨國界的藝術史裡。

黑月新娘的昇起

她自稱她是女性的解放者,不是女權主義者,只是一名恰好是女性的藝術家。

俄羅斯帝國時代,於烏克蘭基輔甫出生,入籍美國的猶太裔雕塑家路易絲.奈維爾森,同樣選擇結婚、生子,離婚。在20 世紀的女性主義藝術群與男性藝術社會中,她都難以被一方認同。

奈維爾森在20 世紀初隨家人移居美國。她在學校學習英語,在家則說意第緒語。她的父親曾做過樵夫、開設垃圾場、再從事木材相關事業,木材成為家庭的重要生活材料。從舊社會移民到新世紀,她患有憂鬱症的母親,在過度補償心理下,她和孩子們都穿著精緻的傳統服裝,維持一種貴胄的形象。面對家庭的經濟狀況、語言差異、社區的宗教歧視,奈維爾森高中畢業後,先在一家地方律師事務所擔任速記員。在那裡,她遇到奈維爾森兄弟,並在1920 年嫁入父母期待的豪門。婚後,她開始學習繪畫、素描、唱歌、表演和舞蹈。

路易絲.奈維爾森的作品展出,2022 年威尼斯雙年展平行展。/出自《抵抗的原力》

從1929 年開始, 她正式在「藝術學生聯盟」學習藝術。1932 年至1933 年,不願成為名媛妻子,她與丈夫分居。她變賣鑽石手鐲,作為歐洲旅費;之後,再師從漢斯.霍夫曼(Hans Hofmann,1880-1966)和海姆.格羅斯(Chaim Gross,1902-1991)。1933 年,她擔任為洛克菲勒廣場繪製壁畫的墨西哥猶太畫家里維拉(Diego Rivera,1886-1957)的助手。兩人的婚外情曾導致里維拉和妻子卡蘿的婚姻產生裂痕,而卡蘿也是奈維爾森非常欽佩的藝術家。

奈維爾森參與了大蕭條時期的一個政府機構(WPA)。直到1939 年,她都在這個公部門的繪畫和雕塑部工作。她在1941 年正式離婚,沒有尋求對方經濟支持。其傳記中陳述,有幾年她必須和兒子在街上拾柴取暖,木柴也再度成為她的創作起點。1943 年,她參與了古根漢(Peggy Guggenheim)女性展覽,開始為藝壇矚目。1950 年代中期,奈維爾森停止使用現成物,在立體主義啟發的具象抽象與超現實主義的實驗影響下,奠定了她的現代主義風格。

奈維爾森的雕塑通常是用木頭製作,並以單色黑白為主色,猶如拼圖般地形成壁上浮雕或獨立物件。作為霍夫曼的學生,她被教導用有限的調色板,以及黑色和白色等單色來自我訓練。奈維爾森將黑色描述為「總顏色」,因為它包含所有顏色,它不是否定色,而是一種接受,是所有顏色中最貴族的顏色。白色,則是屬於召喚清晨和情感承諾的顏色。至於金色階段,那是因為在小時候,她被告知美國的街道是「鋪滿黃金」。

路易絲.奈維爾森的作品展出,2022 年威尼斯雙年展平行展。/出自《抵抗的原力》

儘管她在紐約抽象藝術群崛起的1950 年代受到評論關注,但經濟上仍很掙扎。為了維持生計,她在公立學校系統的成人教育課程中教授雕塑課,也開始作巨大尺寸的作品。她曾去了拉丁美洲,從瑪雅遺址獲得啟發。

1954 年,因紐約住家街道被列為都更項目,她瘋狂地撿拾街上垃圾作為創作材料。1958 年,她終於加入瑪莎傑克遜畫廊,有了經濟保障。那一年,也登上《生活》雜誌的封面。1960 年代,奈維爾森與一家藝廊發生法律糾紛。這個官司重創了她的事業。在獲得洛杉磯為期六週的版畫工作室獎助(Tamarind Lithography Workshop)下,奈維爾森在加州重新自我整理,返回紐約後加入了佩斯畫廊。1967 年,惠特尼博物館為她舉辦回顧展,展出一百多件作品。至此,她才鞏固了經濟和創作成功的位子。

奈維爾森作品中的一個常見符號是新娘,如《黑月的新娘》(Bride of the Black Moon,1955) 之自我指涉。走出黑月的籠罩,奈維爾森用星星、月亮、你我他,塑造她的宇宙。她為哥倫布藝術博物館收藏的天空大教堂《夜牆》,在紐約市工作室耗時13 年才完成。奈維爾森用她傳奇的自我意識,通過抽象方式創造了藝術上的內在肖像畫。在她生命的後半段,在設計師阿諾德.史考西(Arnold Scaasi,1930-2015)設計下,以嬌小而華麗的連衣裙、圍巾和大假睫毛,穿著漂亮地創造個人形象。

一生起伏跌宕的她,曾自稱她是女性的解放者,她不是女權主義者,只是一名恰好是女性的藝術家。水晶橋美國藝術博物館前館長唐.巴齊加盧皮(Don Bacigalupi,1960-)談到奈維爾森時,則認為她是當時最兇猛的藝術家,是最堅定、最有力、最難相處的人。她的自我強迫方法,並非所有女性都可以走下去。

全文未完,本文節錄書籍《抵抗的原力:性別藝術與酷異美學的源起》

本文節錄自書籍

《抵抗的原力:性別藝術與酷異美學的源起》

性別藝術與酷異美學的源起
為非主流、蛻變者、抗爭者、失敗者、孤獨者、無法被歸類者所寫

高千惠(Kao Chien-Hui)( 95篇 )

藝術教學者、藝術文化書寫者、客座策展人。研究領域為現代藝術史、藝術社會學、文化批評、創作理論與實踐、藝術評論與思潮、東亞現(當)代藝術、水墨發展、視覺文化與物質文化研究。 著有:《當代文化藝術澀相》、《百年世界美術圖象》、《當代藝術思路之旅》、《藝種不原始:當代華人藝術跨域閱讀》、《移動的地平線-文藝烏托邦簡史》、《藝術,以XX之名》、《發燒的雙年展-政治、美學、機制的代言》、《風火林泉-當代亞洲藝術專題研究》、《第三翅膀:藝術觀念及其不滿》、《詮釋之外-藝評社會與近當代前衛運動》、《不沉默的字-藝評書寫與其生產語境》等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