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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千惠專欄】酷異追擊3:改.頭.換.面─打怪遊戲中的百搭之力

【高千惠專欄】酷異追擊3:改.頭.換.面─打怪遊戲中的百搭之力

【Column by Kao Chien-Hui】Queer Focus 3: Total Transformation: All-Purpose Power for Monster-Tamer Game

無論真實或想像,所有跨物種、跨黨派的怪奇爭戰,都會召喚一種來自自體、單性、突變、加碼繁衍出的另類勢力。這些沒有被刪除的、具干擾的異類,在神話傳說中有幾個變異之源。淡水與鹹水之戰,原是秩序與混亂的爭戰。在對峙下,多數非主流人口代表混亂,少數統御主流則代表秩序。此關係以「邁向現代性」之名,影響了後人的生活與倫理觀念。

淡水與鹹水之爭

恐懼與征服的歷史從未終結,至今仍無所不在地以虛擬與現實的介入,揭示出「打怪升級」的心理需求。

當代各種打怪遊戲皆有其酷異追擊的本事來源。跨國文創中,2005年《戰神》(God of War)(註1)、2012年的《龍族拼圖》(Puzzle and Dragon/P&D)與2013年的《神魔之塔》(Tower of Saviors),(註2)在共有的「召喚師」概念上,可追溯到中世紀的《所羅門的小鑰匙》(The Lesser Key of Solomon)。(註3)1987年至2022年的「掠食者」(Predator)電影系列,其虛構生物則把具生化肉身與人工智能合體的天外異獸,放進創毀的想像裡。在改頭換面中,曾出現「異形」與「鐵血戰士」兩個電影系列的轉接演出。之後,更因「異形大戰鐵血戰士」的標題廣被使用,泛濫地出現了各種遊戲款。人物造形從改頭換面到面目全非,也就沒有盜襲問題。

《戰神》系列是根據希臘神話改编的動作遊戲。(圖片來源:維基百科)

無論真實或想像,所有跨物種、跨黨派的怪奇爭戰,都會召喚一種來自自體、單性、突變、加碼繁衍出的另類勢力。這些沒有被刪除的、具干擾的異類,在神話傳說中有幾個變異之源。他們或來自單性自創的備胎,或來自魂無所歸的靈物,或來自必須安撫的異類變種,或來自無法控制的慾望大魔神。以下,便是這些角色的古老文本,他們像是一種加密資產,具有識別碼和元數據,在改頭換面的再命名中,不可置換地被保存下來,成為另一個變相繁殖系列。

《神魔之塔》為轉珠遊戲,設有「召喚師」的角色。(網路圖片)

最古老的格鬥神話,是以淡水與鹹水的分離為戰鬥起手勢。《埃努瑪.埃利什》的鐡阿瑪(Tiamat)與希伯來語「深淵」(tehom)一詞同源。《創世記》第一章二節將「tehom」譯為「淵面」,是指原始水域的深淵。「Tehom」是阿卡德語(akkadû)單詞「tamtu」和烏加里特語(Ugaritic)的「t-h-m」的同源詞,具有相似的含義。(註4)它音似於早期蘇美利亞(Samarra)語的「Tiamat」,現代阿拉伯語的「Tihamah」則是指紅海的沿海平原。(註5)由此看來,鐡阿瑪(Tiamat)是浮出的淵面,是水與陸相逢的一片沃土,喻指大地生機之始。

在記載中,司毁滅的淡水之神阿部索(Apsu)與司創造的鹹水之神鐵阿瑪,曾生出大量神明。《埃努瑪.埃利什》的故事,即起於大神們厭惡子嗣的吵雜混亂,因而產生毀滅計劃,並分裂成兩個管理態度,並出現跨物種與跨倫常的結盟與敵對行動。阿部索想毀滅喧鬧的兒神,鐵阿瑪洩露了阿部索的意圖,子嗣恩基與其兄弟姐妹遂密謀弒父。有關弒父的行動,另一個版本的記述稍微不同。恩基知道阿部索正在籌劃殺害兒神們,於是抓住阿部索,把祂囚禁在自己的神廟下方。鐵阿瑪喪夫,於是單體生下「十一個怪物」來對抗新世代。她還自創了新伴侶「金固」(Kingu),與之結盟,把變壓能量變成轉接能量,生產一支自家品牌的軍力。

淡水與鹹水之戰,原是秩序(order)與混亂(chaos)的爭戰。在對峙下,多數非主流人口代表混亂,少數統御主流則代表秩序。此關係以「邁向現代性」之名,影響了後人的生活與倫理觀念。更意外的是,這場異獸大戰竟成為當代一種跨國文創產業。

當自製備胎成為新武力

本事如下。所有第三黨、第三性、第三路線的誕生,都與繁衍的制衡有關。記載中,以阿努為派系的神祇們,需要一位能贏得戰局的主將,便給年輕的馬爾杜克一個前鋒兼炮灰的角色。事成,他可成為阿努派系的黨主席。

被稱為「太陽神牛犢」的雷暴之神馬爾杜克,打造了一張強弓,配上箭羽,手握釘頭錘,在身體貯存火焰。他還造了一張巨網,以便捕拿他的阿嬤,並聚齊東南西北風,預防她脫身。他還招喚了旋風、龍捲風等七種惡風,搭配他最強大的武器—雨洪(Rain-flood)作為攻擊武器。有了這些戰力和戰略,馬爾杜克跨上暴風雨戰車,給拉著戰車的四匹戰馬嘴裡浸滿毒汁,自己嘴裡也叼著一道符咒,手裡攥著解毒草藥,一身是毒地上了戰場。

他先與鐵阿瑪的主帥金固交戰,奪下了金固佩戴在胸前的命運泥版,在上面封上自己的印記,掛在胸前。鐵阿瑪以她巨大的身軀,試圖一口將馬爾杜克吞入。然而馬爾杜克在被吞入的瞬間,立馬操縱暴風,使鐵阿瑪的口無法閉合,隨後用劍刺穿她的身體。馬爾杜克將鐵阿瑪的身體劈為兩半,一半成為天,另一半為地。於是,鐵阿瑪的乳房形成山脈,旁邊則形成泉水。她的眼睛生出了底格里斯河跟幼發拉底河,就這樣,她成了世界的基石,後世也有了必須「敬祖」的防範規範。

此文本,出現了一個尷尬角色,他就是鐵阿瑪自創出的愛將「金固」。「金固」如賈寶玉一般,有個佩戴在胸前的命運泥版,版在人在。馬爾杜克靠奪下「金固」的泥版,在上面蓋上自己的印記,獲得版權,才能逆轉勝。鐵阿瑪被消滅後,馬爾杜克以「金固」之血混合塵土,創造了具奴隸身份的「人類集團」。從此,「人類集團」有了生命,但也被貼上卑賤的標簽。「Kingu」又被稱為「無技術之工」(Unskilled Laborer)。在日本漫畫中,他被改頭換面,成為「花美男」(Qingu)。而馬爾杜克在當代遊戲中,則常被稱為「噬神者」,如同諸神的「Predator」。

鐵阿瑪之後,單性自體繁殖成為不可能的人間神話。許多父不詳的神子,必然有個父神不小心悄悄行過,不知不覺地完成掠地播種的工作。至舊約時期,《創世紀》之神已是絕對的、無上的的唯一萬能者。進入父系社會的神話系統,位階鮮明的社會管理法則,已然建構成功。上昇的「打怪」概念,變成一種「升級」的途徑,並深植於人類基因中。

當打怪變成升級的躍進

「改頭換面」的再生,是「打怪升級」的重要套路元素。巴比倫神話,另一個非神級世界的打怪文本,是與半神英雄有關的《吉爾伽美什史詩》(The Epic of Gilgamesh)。該書共有3000多行,最早版本也是用楔形文字刻在泥版上。因半人半神,這部史詩多了許多人類社會的文化生成內容。一些學者認為荷馬的兩部史詩都深受《吉爾伽美什史詩》的影響。(註6)

半神半人英雄的《吉爾伽美什史詩》(The Epic of Gilgamesh)。(網路圖片)

非人、非神、半神等英雄、靈魂與怪獸的次級物種組合,多來自基因混合與身性靈的轉異。《吉爾伽美什史詩》中,還有一種半人半獸的「賤斥靈物」,稱為「烏圖庫」(Udug)。傳說,人死後沒有進行葬禮,靈魂就會變成烏圖庫,向活人復仇,必須重新進行葬禮才能安撫它。此物改頭換面後,會傳播疾病、讓人邪惡,必須靠退魔師持咒才能驅散它們。烏圖庫的出現,其實表徵了喪葬文化社會的成型,以及人們對於「半人半神」與「半人半獸」的雙重性與缺憾性有了愛懼情結。

與人類僵屍的來源不同,有關死而復生的神衹,中東和地中海神話會提到巴力(Baal)。巴力原是西北支閃米特人神話中的主神,它的名字原為主宰之意,也是雷電、風雨以及豐產之神。他以雷電作為武器,有時候以公牛形象示人,這些特點皆與希臘神話中的宙斯相似,也彷彿是「太陽神牛犢─馬爾杜克」的變相。

巴力的死與復活,與自然界的生滅循環有關。巴力在摩西時期傳入地中海,其神位便不斷被改頭換面。他從特有神名,變成可因應時間地點的地方神,甚至可用來指稱不同的偶像。這位全球化兼在地性之神,在古代敘利亞以及波斯等地都有人崇拜。許多當時的神廟、妓女制度及各種狂歡儀式等風俗,均源出巴力信仰。(註7)。迦南人認為,如果在儀式中重演衪的神話,便能恢復自然力,能獲得肥沃的土壤、牲口與人丁。

猶太人進入迦南以後,受到迦南人的影響,也信仰起巴力。《聖經》曾多次提到猶太人背叛上帝,轉信巴力,因此上帝要三番兩次降災。近代心理學者弗洛伊德在《摩西與一神論》提出,巴力是主司農業的神靈,而上帝是主管軍事的神靈。在《聖經》中,上帝被稱為「萬軍」之耶和華。猶太人從埃及遷往迦南,因軍力需要而信仰耶和華;在迦南定居後,因過起農業生活,故而投入巴力的懷抱。舊約時期,猶太人便是如此反覆地徘徊在上帝和巴力之間。

巴力信仰因崇拜過度,儀式奢侈,不但獻上活人,動員上千的祭司和勞力,甚至出現淫亂的場面,遂成為不堪的「墮落之神」。在基督教傳播過程中,衪更敗於信仰機制的文宣力量,逐漸成為大魔神。中世紀《所羅門的小鑰匙》一書記述的七十二柱魔神中,巴力排位第一,並被描繪成人類或是公牛的外型。在許多魔法書的描述中,祂以貓、人、蟾蜍,或是其組合的相貌出現,其貌醜陋,聲音沙啞,具有隱形的能力,且精通性愛和法律知識。

中世紀的《所羅門的小鑰匙》一書的七十二柱魔神圖。(圖片來源:維基百科)

無所不在的供養與威脅

被定義的所有邪教,所呈現的便是一部人們對未知精神世界的恐懼史,也是打怪者的重要抗爭目標。

打怪變成物種升級的躍進之道。從天神之戰進入跨物種的權力遊戲,當代「打怪遊戲」在虛擬世界已自成王國,充分滿足打怪的心理需求。金固、烏圖庫、巴力猶如一種鬼牌,什麼都是,什麼也不是,但卻具有白搭與百搭之力。用當代藝術語彙表述,澳門藝術家黃詠瑤在《混淆中的混淆》一展,即是新百搭之力與其造物社會的對話。其《無所不在的物件》的漆黑空間,是從信息垃圾堆中,再創出一個「混淆中的混淆」屏幕世界。此人工智能和機械人所組構的百搭信息物,會向人類提問「你怎麼知道你是人類?」或「你是真的嗎?我是真的嗎?」這些合成物─沙子、木箱,來自書籍 、網頁、視頻、個人文字和引言,混淆了創生與被創生的倫理關係。

當代澳門藝術家黃詠瑤,《無所不在的合成物 》(The Omnipresence of Complex),2018。(藝術家提供)

從神話到科技世界,不斷被生產的創生物,幾乎都具有改頭換面的加密本源。它們在想像擁有、專屬、享用、保存等概念的游離中,被供奉、被遊戲。它真的無所不在,打怪者也已成怪。


註1 2005年《戰神》(God of War)系列是索尼電腦娛樂公司(Sony Interactive Entertainment)根據希臘神話,改编發行的動作遊戲。

註2 2012年日本手機遊戲《龍族拼圖》(Puzzle and Dragon/P&D)與2013年香港手機遊戲公司的《神魔之塔》(Tower of Saviors),均為轉珠遊戲,都設有「召喚師候選者」角色。

註3 《所羅門的小鑰匙》(The Lesser Key of Solomon)是一部神秘學著作,託名由猶太國王所羅門所編寫。相關資料可參見:McCown, Chester C., “The Christian Tradition as to the Magical Wisdom of Solomon,” The Journal of the Palestine Oriental Society, 1922

註4 烏加里特語由法國考古學家在1928年發現。從烏加里特的故城中發現的書寫形式中獲知,該地點位於現代敘利亞的Ras Shamra村。

註5 參見Stefan Weninger, The Semitic Languages: An International Handbook, Berlin / Boston: Walter de Gruyter, 2011.

註6 《吉爾伽美什史詩》是已發現的最早英雄史詩,所述的歷史時期,據信是在公元前2700年至公元前2500年之間。它主要講述了蘇美爾時代英雄吉爾伽美什的傳說,並匯聚了兩河流域的許多神話。參見The East Face of Helicon: West Asiatic Elements in Greek Poetry and Myth, Clarendon Press, 1999.

註7 在西元前3000年左右,巴力代表的是蘇美人的風神「恩利爾」(Enlil)。過了一千年,巴力一詞被普遍使用。巴力的崇拜也廣泛地分布於烏加里特人、腓尼基人、迦南人等民族當中。

高千惠(Kao Chien-Hui)( 90篇 )

藝術教學者、藝術文化書寫者、客座策展人。研究領域為現代藝術史、藝術社會學、文化批評、創作理論與實踐、藝術評論與思潮、東亞現(當)代藝術、水墨發展、視覺文化與物質文化研究。 著有:《當代文化藝術澀相》、《百年世界美術圖象》、《當代藝術思路之旅》、《藝種不原始:當代華人藝術跨域閱讀》、《移動的地平線-文藝烏托邦簡史》、《藝術,以XX之名》、《發燒的雙年展-政治、美學、機制的代言》、《風火林泉-當代亞洲藝術專題研究》、《第三翅膀:藝術觀念及其不滿》、《詮釋之外-藝評社會與近當代前衛運動》、《不沉默的字-藝評書寫與其生產語境》等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