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東美術館攜手奧特亞羅瓦(Aotearoa,毛利語意指「綿長白雲之鄉」,即紐西蘭)的戈維特・布魯斯特美術館(Govett-Brewster Art Gallery),共同推出「without centre, without limits(無中心、無邊界)」駐地交流展,為首檔與毛利文化深入對話的跨國展覽。
本次展覽邀請Lafin Sawmah (拉飛・邵馬)、Eleng Luluan(峨冷・魯魯安)、Akac Orat(陳豪毅)、Malay Makakazuwan(瑪籟・瑪卡卡如萬)、黃錦城共五位藝術家,於2023年前往奧特亞羅瓦駐地兩週,並在7月於當地首次展出作品。本次展覽將作品首次於臺灣展出,並因地制宜地重新設置,也加入臺東美術館典藏品、駐村手稿與圖書紀錄,以此來回應臺灣原住民與「南島語族」的文化連結,並在藝術家的異地經驗與自身文化脈絡上,凝鍊出一新的創作與交流視野。
具動態意義的「南島」
談起「南島」,這一詞最早出現在語言學研究中,語言學家羅伯特・白樂思(Robert Blust)提出臺灣可能是南島語族(Austronesian)的原鄉,這一觀點開始受到官方的重視。臺東縣政府於1999年舉辦首屆「南島文化節」,並積極宣稱臺東是「南島的首都」;高雄市立美術館在李俊賢館長的帶領下,於2007年至2009年啟動「南島語系當代藝術發展計畫」,官方與美術館都具有論述典範的意味,此舉間接帶動了其他重要場館及公立文化機構,近十年來對原住民當代藝術策展與資源的注入,而「南島」一詞也為後續討論原住民藝術賦予更多知識生產的語境,也成為開啟跨國交流的契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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例如2023年,原住民族委員會原住民族文化發展中心,就以三年展的規模主辦首屆的臺灣國際南島藝術三年展,由原住民族策展人阿美族的那高.卜沌(Nakaw Putun)與排灣族的伊誕.巴瓦瓦隆(Etan Pavavalung)共同策劃,展覽主題定調為「溯源RamiS」,其中「RamiS」為古南島語「根」之意,是許多南島語言所共享的同源詞,展覽不僅再次回到語言的角度來討論南島族群之間的關係,亦是原住民族成為大型規模展覽策展人的重要里程碑。無獨有偶,今年(2024)年臺灣今年也積極也受邀參與太平洋藝術節,官方與民間團體總共超過三百人齊聚夏威夷,此活動彰顯臺灣各單位對於「南島語族交流」的重視, 活動過程中,民間團體或地方單位,甚至相較於中央體系,反而以更多元、更有效的策略進行文化交流。(註1)
此次駐地交流展的核心也同樣聚焦於文化交流,不過策展人林怡華卻對「南島」一詞提出反思。她提問這個過往用以對外宣稱文化連結的關鍵詞,是否在多年來的論述與實踐中,逐漸失去了原本的意義,而成為一種政治手段?這個源於學術研究的術語,若放回在地是否只是一個脫節且溝通失效的詞彙?以奧特亞羅瓦的交流經驗為例,當地並不採用「南島」這個詞來描述自身文化的定位,他們相對更傾向使用「whakapapa」,這個詞涵蓋了連結、族譜與系譜之意,專指太平洋地區具有相似文化脈絡的族群。
因此,本次駐地交流展的價值不僅在於藝術作品的異地呈現,更重要的是,藝術家經歷駐地生活後的創作轉化,讓「南島」一詞被重新賦予一個「動態」的意義,如生命般具有不停生長、代謝的可能。在展覽中我們除了可以看到藝術家們對原本媒材進行的擴寫之外,更可以看到他們透過異地經驗,而重新回訪的符號、文化、語言甚至是創作上的精神。
whakapapa的藝術實踐
進入展場首先會被Eleng Luluan懸吊的一件大尺幅的編織作品《Maka lrualrumalane 沒有人是別人》震懾,作品以漁網、咖啡布袋、粗繩重新拆解、編織成一幅有如從高空俯瞰的地圖。Eleng在奧特亞羅瓦駐地時,觀察到他們非常愛護自然環境,但卻承受著全球氣候的共業——因臭氧層破洞導致當地陽光刺眼且紫外線強烈。
回看她自己生長的舊好茶部落,從很早以前就開始經歷全球化的傷害,像是日殖時代引進的咖啡豆便破壞了部落的地貌。作品名稱Maka lrualrumalane是指族人在面對挑戰時的共同精神與價值,也暗指面對全球危機,沒有人能置身事外,而編織也有環環相扣、緊密連結之意,同時也是身為沒有文字的民族,書寫自己歷史的一種方式。
藝術家Lafin Sawmah這次展出三件木雕作品,其中《Direction of Fuis 星星的方向》完成於2023年,是他前往奧特亞羅瓦駐地後返臺的創作,上方星形狀的雕塑是南十字星的意思,在航海過程中是指引方向的象徵,雖然阿美族遺失了傳統的造舟技術,但南十字星卻仍保留在阿美族的情人袋與男士傳統服裝的片裙上。作品下方的飛鳥也是象徵位置的指引,因為海鳥出沒的地方通常表示船隻離陸地很近了。Lafin的造舟並非是來自於物質上的引導,而是先從精神上找到連結的接入點,這個作品便是他從自己的文化中看到與奧特亞羅瓦在精神上的連結。
另外旁邊兩側則分別是《Loop of Ocean 海生》與《Dream of the Kuroshio 夢見黑潮》,同樣呈現海洋所帶給他除了物質之外,亦有精神的豐收,也在海裡感受到的生命療癒的本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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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kac的創作主要以藤編為主,在作品《The Path of the Ferns 蕨之心》也延續藤的使用,並結合近期正在發展的蕨類系列作品。在人類現代文明出現之前,阿美族就已經有食用蕨類的歷史,對他來說,蕨類身上乘載著超越文明的大地能量。而這次他在奧特亞羅瓦駐地時,當地一特殊的蕨類「銀蕨(Koru)」在他們的文化中也別具意義,銀蕨的葉子背後呈現銀色,當月光照在葉子上時會反光,因此成為當地人辨識道路的記號,具有引路回家之意。
而蕨類嫩芽的螺旋造型,在毛利文化中也象徵回到初始,因此在臺灣展示的裝置造型上,他也特別以螺旋的形狀擺放,象徵自己回到生長之地。
Malay Makakazuwan在自己的創作中,始終處理的是原住民文化在當代處境中,如何轉變、如何繼續保有母體精神並延續下去。過去作品 《daramaw 在這裡存在,也在這裡消失》即呈現部落傳統信仰面臨新興宗教入侵時,如何在文化核心精神和信仰價值觀的衝突間找到平衡。
這次的駐地經驗中,她也觀察到毛利人一直不斷用歌聲和話語召喚祖先,保持與祖先的連結通道,並透過不斷地演變成為現在的文貌樣貌。作品《Muvalis 變形者》即是一邊拍攝傳統文化在部落生活中所面臨的挑戰;一邊以雕塑裝置展示護士、藝術家、牧師、公務人員、獵人等她自己觀察到的五個部落常見的職業,象徵五位祖先貫穿時空與當代連結,守護著部落。
另一Malay與黃錦城共同創作的作品《Vetsik 創始的印記 》,以三把竹弓貫穿羊毛氈紮成帶有熊鷹羽毛捲曲成團的百步蛇,靈感取自傳統神話中描述靈魂的三次轉化,乍看之下無邏輯,細思卻揭示文化智慧,如雄鷹羽毛層疊形象對應排灣族瓦片堆疊的意象,顯現祖先們是透過故事來傳遞生活的智慧;同時另一件從鋸子的鋸齒處升起數棵大樹的金屬雷切,也反向提問是否人類的創作對自然來說是一種破壞。
在連綿的文化譜系中尋找共鳴
最後讓我們再回到開幕那天,策展團隊細心安排海瑞鄉崁頂部落布農族耆老團以「pasibutbut」祈禱小米豐收古謠演出拉開序幕。在布農族文化中,這種沒有中心領唱的和聲,透過層層聲音堆疊,傳遞對上天的感恩,也象徵了一種無邊界、無中心的共同體精神,與展覽主題不謀而合。
從展覽的藝術家作品中,我們也看到「無中心」並非無所依託,而是扎根於共同的遷徙歷史與綿延不絕的文化譜系,正如藝術家Malay所言,「若對自身文化不了解,又如何與他人交流與連結?」展覽雖然欲呈現出無邊界的對話形式,但其內核卻是基於對自我文化的深刻理解與認同,也唯有如此,個人與群體的故事才能交織出跨文化的對話與共鳴。
註1 參見拙文〈「國際交流」到底要交流什麼?夏威夷「太平洋藝術節」的參訪經驗如何落地〉。文中採訪獨立策展人李韻儀,她認為雖然大會主場館原民會呈現的展品很精彩,但稍微可惜的是這樣的陳列形式很難出現完整的展覽論述,對她來說,如果參與太平洋藝術節的目的是為了要找到連結,那我們自己的論述基礎點是什麼?傳藝中心臺灣音樂館主任賴世哲則表示,在屏東排灣族佳平部落與當地原住民族學校贈禮儀式,看到非官方主導的關係,似乎彼此連結更緊密,文化厚度的展現也更細緻。(瀏覽日期:2024年12月4日)
藝術報導、研究者。主要關注計畫型藝術創作、表演藝術、電影與當代影像,以及其他任何好玩的事。曾任《藝術觀點ACT》執行主編、《藝術很有事》專案企畫編輯,現任典藏雜誌社編輯及Podcast《ARTbience藝術環境音》製作統籌。E-mail: sihyu0322@g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