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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丁目的美術史專欄】臺灣的博物館內收藏的各種古畫摹本,竟出自日本畫家之手?

【五丁目的美術史專欄】臺灣的博物館內收藏的各種古畫摹本,竟出自日本畫家之手?

【Shoinmachi 5 Art History Notes】Why Are There Ancient Painting Reproductions by Japanese Artists in the Collection of Museums in Taiwan?

1895年,日本透過甲午戰爭的勝利取得臺灣。在政府的統籌下,展開一系列對日本境內古物的調查,在這個「古物保存」時代中成長的日本畫家,「臨摹」對他們而言不再只是單一畫派間,傳承固定樣式的方法,似乎更多了屬於當代的意義。

在臺灣各地的博物館內,不少重要藏品,包含地圖、畫像等,都是日治時期由日本畫家所製作的摹本(複製品)。這並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在博物館的展覽說明牌與線上典藏網站中,都會解釋這件藏品是「原作」還是「摹本」,若有發現落款,多會介紹臨摹者的資訊。

不過,也許你們會好奇,這些隱身於真跡光輝下的日本畫家是誰(他們大多如今默默無名)?為什麼會存在這批由日本畫家製作的摹本?

時代背景:四處臨摹古畫的日本畫家

要解釋日治時期臺灣博物館的古畫臨摹現象,不可避免地,需要了解當時的殖民母國——日本發生了什麼事。

1895年,日本透過甲午戰爭的勝利取得臺灣。歷史課本告訴我們,日本之所以能戰勝大清帝國,與明治維新後的西化成果有關。但在日本積極效仿、引進西方文化的背後,其自身的傳統文化也遭到了破壞。同時,由於日本頒布神佛分離的法令,將日本神道與佛教加以分離,提升神道的地位(目的是建立以天皇為中心的信仰)。上述事件的結果導致古老的寺院遭到破壞,寺院內珍藏的佛像、古畫處境岌岌可危。

於是,在政府的統籌下,展開一系列對日本境內古物的調查,並設置法規,成為如今日本文化財法規的前身。與此同時,政府設立博物館與美術學校,由前者收藏、展示古物;後者則致力研究、複製古物。自此,散落在日本各地,鮮為人知的古物(透過移動或複製)被聚集起來,慢慢被納入所謂「日本美術史」書寫的框架。

在這個「古物保存」時代中成長的日本畫家,「臨摹」對他們而言不再只是單一畫派間,傳承固定樣式的方法,似乎更多了屬於當代的意義:向歷史的經典學習,並開闢新的風格(圖1)。與此同時,也有畫家是受到政府的贊助或委託,從事這項工作(圖2)。因為篇幅的緣故,這篇文章沒辦法對所有臨摹活動進行全盤介紹,因此將重點放在受政府、學校等單位委託從事臨摹的案例上。

(圖1)1920年代,日本畫家小林古徑受東北帝國大學教授福井利吉郎委託,前往英國臨摹大英博物館典藏傳顧愷之《女史箴圖》(摹本藏於如今的日本東北大學)。臨摹對小林古徑日後的創作有所啟發,如1931年的《髮》,在題材上與大英本《女史箴圖》的段落相同,作品的線條與整體造型相比旅歐前回歸了古典的樣式。左:小林古径,《髮》,1931,永青文庫藏;右:傳顧愷之,《女史箴圖》局部,大英博物館藏。(劉錡豫提供)
(圖2)1895年,畢業於東京美術學校的日本畫家橫山大觀,前往京都任教的同時,也參與帝室博物館(今東京國立博物館)的古畫臨摹工作。大觀在京都禪林寺臨摹《山越阿彌陀》,完成複數摹本,分別由奈良國立博物館與東京國立博物館典藏。比較摹本與原作,大觀在摹本使用「現狀模寫」,把原作紙絹破損的痕跡,在摹本上用不透明的顏料加以表示。左:《山越阿彌陀》,鎌倉時代(13世紀),京都禪林寺藏;右:橫山大觀,《山越阿彌陀摹本》,1895-96,奈良國立博物館藏。(劉錡豫提供)

來自臺灣總督府的委託:那須豐慶與高橋雲亭

隨著日本殖民統治朝鮮半島、臺灣、滿洲,這一模式被擴散出去,影響了周邊的地區。諸如朝鮮、臺灣總督府,如同中央政府的觸手,在地方上進行古美術的調查和複製工作,但在殖民初期,殖民地不存在相對應的美術教育體制與藝術家全體。以臺灣為例,1895年至1920年代間,似乎很大程度地仰賴來自日本的藝術家。從現在的角度來看,也就是外部約聘的人力。

1910年,臺灣總督府委託來臺旅行、辦展的那須豐慶(那須雅城,1879-?)臨摹幾年前發現的《鄭成功畫像》,最後豐慶於隔年完成兩幅摹本。豐慶和橫山大觀都是日本畫家橋本雅邦(1835-1908)的弟子。或許因為這份師承關係,豐慶使用與大觀臨摹京都禪林寺《山越阿彌陀》相同的「現狀模寫」手法,保留原作的外觀(註1)。1940年代日本委託畫家從事奈良法隆寺壁畫的臨摹工作時,也使用相同方式(註2)。 最後,那須豐慶所完成的《鄭成功畫像》兩幅摹本,其中一幅由祭祀鄭成功的開山神社保存,成為如今臺南市博物館的藏品(註3)。另一幅則長期下落不明(圖3)。有關那須豐慶的生平,以及兩幅摹本差異的探討,收錄拙作《神明離去之後:臺灣神社的收藏物語》內,容我在此略過(註4)。

(圖3)左:《鄭成功畫像》,推測18世紀中葉以後,國立臺灣博物館;中:那須豐慶,《鄭成功畫像 第一幅摹本》,1911,臺南市博物館;右:那須豐慶,《鄭成功畫像 第二幅摹本》黑白照片(局部),原作下落不明,照片為國立臺灣博物館藏。

不過,若是總督府想要臨摹的古畫不在臺灣,而是在日本的話怎麼辦呢?

1908年,總督府博物館(今國立臺灣博物館)正式成立,新成立的博物館急需建立自身的收藏,館方相中乙未割臺之際,臺灣民主國的《藍地黃虎旗》,但此旗已經被帶回日本東京,收藏保存戰利品的皇室倉庫——振天府。也因此,總督府博物館採取的做法是,委託在日本的畫家臨摹新的旗幟,送回臺灣。

最後,總督府博物館委託臨摹臺灣民主國《藍地黃虎旗》的日本畫家名叫高橋雲亭(友雄,1872-1949),這位畫家在臺灣與日本都沒有太多研究,就連臺博館的調查報告也成果有限,我將詳細的生平放在文末,總之,他的老師瀧和亭(1830-1901),是多次替日本皇室製作藝術品的大畫家(註5)。

瀧和亭多次參與皇室建築裝飾的工程,或是敬獻畫作,並代表日本參加萬國博覽會。或許是這份因緣,讓身為瀧和亭弟子的高橋雲亭,得以進入皇居,從事藍地黃虎旗的臨摹工作。而高橋雲亭當時住處位於上野櫻木町,距離皇居不算遠。當時的新聞報導說,雲亭每天穿著正式的羽織袴,前往皇居對著真正的黃虎旗進行臨摹(註6,圖4)。 與《鄭成功畫像》摹本相同(從製作先後來看,應該說《鄭成功畫像》摹本與《藍地黃虎旗》摹本相同),使用現狀模寫的技法,對黃虎旗的破損、缺色都如實再現。從這點來看,總督府對臺灣古美術的複製觀念,與日本政府的做法相同。另外,等到幾年後日本統治朝鮮半島,朝鮮的總督府也選擇委託住在日本的畫家臨摹高句麗時代的壁畫,或許都是殖民地缺乏對應美術人才的措施(註7)。

(圖4)高橋雲亭,《藍地黃虎旗摹本》,1909-09,原作原藏於日本皇室,現下落不明,摹本為國立臺灣博物館典藏。

臨摹是日本老師的外快嗎?

等到1920年代,隨著來臺定居、任教的美術老師數量增加,加上第一批在臺灣接受圖畫教育的學生進入職場(其中又以石川欽一郎的學生最為出色),總督府不再需要從日本委託畫家製作古畫摹本。由於1920年代後期,總督府博物館和臺灣的學校單位同屬文教局,委託具備美術專才的在臺日本(或臺灣)教師進入博物館協助製作摹本,成為當時的做法。

1918年,畢業於總督府國語學校,受石川欽一郎指導的在臺日本水彩畫家片瀨弘(1894-?),被派往汕頭東瀛學校任教,這是總督府為教育在福建定居的臺灣籍民子弟所設立的外地學校(註8)。我們尚不清楚片瀨弘在汕頭的美術活動,不過他在東瀛學校曾指導一位在汕頭讀書的臺灣學生,啟發他對運動的興趣,他就是張星賢(1909-1989),第一位參加奧林匹克運動會的臺灣人。

如今臺博館典藏一件《林天木臺灣巡視圖》(圖5),上有落款「甲子年於廣東鮀江片瀨弘模寫」,說明此作是一件摹本,是片瀨弘在1924年於廣東鮀江(即汕頭)臨摹。林天木是廣東人,曾任臺灣御史,原作或許藏於林天木家鄉一帶,或是廣東當地的日本相關機構手上,這部分有許多不明之處。總之,隨著片瀨弘後來被調回臺灣,這件摹本也成為總督府博物館的藏品,典藏迄今。

(圖5)上:片瀨弘,《林天木臺灣巡視圖摹本》及局部,1924,國立臺灣博物館藏;下:片瀨弘,《林天木臺灣巡視圖摹本》局部。(攝影/劉錡豫)

另一件留有臨摹者落款的古畫摹本,是臺博館典藏《福爾摩沙島西班牙人港口描述圖》(圖6),原作為西班牙人繪製,不過從畫上落款:「雪江 昭和十年七月」,以及一枚「清水雪江」圓印,可知此作爲摹本,臨摹者為清水雪江(清水吉藏),日治時期臺北第一高女的教師。

(圖6)左:清水雪江,《福爾摩沙島西班牙人港口描述圖摹本》,1935,國立臺灣博物館(筆者拍攝);右:清水雪江,《福爾摩沙島西班牙人港口描述圖摹本》落款。(攝影/劉錡豫)

然而,博物館內大多數的摹本並沒有留下臨摹者的名字,只能不斷爬梳文獻,找尋可能的線索。1923年,裕仁皇太子(昭和天皇)來臺,擔任臺北第三高女圖畫教師的鄉原古統,受總督委託繪製《新高山之圖》與《紅頭嶼之圖》,以及一幅關於《臺灣古圖》的摹本,敬獻皇太子(註9)。所謂「臺灣古圖」,翻查1920-30年代的出版品,可以知道是指包含《康熙臺灣輿圖》(圖7)在內的臺灣古地圖(註10),故推測畢業自東京美術學校的鄉原古統,曾受託繪製這類山水畫輿圖敬獻皇室(可惜目前的宮內廳公開資料沒有找到對應的作品)。但有趣的是,臺博館內,也藏有《康熙臺灣輿圖》(圖8)的日治時期摹本,作者不詳。有沒有可能臺博館的摹本也出自鄉原古統之手?這就需要更多線索了。

(圖7)上:《康熙臺灣輿圖》,17-18世紀,國立臺灣博物館;(圖8)下:作者不詳,《康熙臺灣輿圖第一版摹本》,日治時期(可能是1930年後),國立臺灣博物館。

結語:不被重視的日本臨摹者

常見的博物館展示中,在真跡大於摹本的價值排序下,不會刻意強調摹本自身的屬性,連帶讓這些埋首製作摹本的畫家,存在感遭到淡化。由於缺乏研究,就連過去總督府為何、何時製作摹本,也缺乏足夠的認識。

百年前,近代日本興起的古物保存意識,伴隨政治影響與人才流動,如同一波又一波的潮水影響臺灣,在總督府的統籌下,不斷進行古物的發現和複製工作。同時,日本和臺灣也共享著古物發現的成果,透過雙邊的複製交換,讓同一件古物能在臺北和東京展出。未來,若納入朝鮮、滿洲、南中國等日本勢力所及之處進行探討,甚至納入其他地區、國家的回應和交流議題,或許會得到更豐沛的調查成果(圖9)。

(圖9)畢業於東京美術學校的朝鮮畫家金殷鎬(1892-1979),於1928年在昌德宮璿源殿內臨摹朝鮮世祖的帝王「御真」。(〈真仪若在灵卫如飞—朝鲜王朝的御真〉,《紫禁城》,2021-07)

這些替臺灣的古畫、古地圖製作摹本的日本畫家,少數留有名字者得以被書寫和認識,但可能還有更多無名的畫家存在,有待發掘。他們的成果可謂臺灣歷史研究的命脈,值得被研究與整理。

最後,還有一些延伸的議題可供讀者(與我自己)思考:

首先,負責臨摹總督府博物館古物的日本畫家,會不會也參與古物的修復?翻閱這些古物的修復報告,有些在日治時期便有修復的紀錄(即使修復的方式在如今看來並不妥當),當時的臺灣沒有專業的修復師,很可能交給接受過美術訓練的畫家負責。

其次,畫家們臨摹古物的經驗,是否影響他們的創作?類似小林古徑與《女史箴圖》的關係,是否也曾出現在臺灣?最後,日治中期有許多留日的臺灣畫家,他們之中是否有人協助博物館進行臨摹工作(就像戰後林玉山曾臨摹《藍地黃虎旗》)?


註釋:

註1 劉錡豫,〈日本畫家對「臺灣古美術」的臨摹、吸收與再創作:從《鄭成功畫像》及摹本的鑑識談起〉,曾肅良主編,《鑑識藝術贗品的科學:第四屆文物藝術品科學鑑識學術研討會論文集》(新北:臺灣藝術行政暨管理學會,2024),頁233-244。
註2 青戶精一,《保存:隨筆》(東京:昭和圖書,1942),頁132。
註3 盧泰康,《文化資產中的古物研究與鑑定:臺南瑰寶大揭密》,臺北:五南,2017。
註4 劉錡豫,《神明離去之後:臺灣神社的收藏物語》,新北:衛城,2024。
註5 高橋雲亭本名友雄,生於1872年的群馬縣勢多,自幼便擅長繪畫,被視為天才。之後前往東京,跟隨瀧和亭習畫。關於高橋雲亭的「亭」字雅號,可能是此時從瀧和亭繼承而來,也可能是之後自封。1901年瀧和亭逝世,高橋雲亭前往各地旅行,增進畫藝。約1903年回到東京,定居上野。曾入選東京美術及美術工藝展覽會等展覽,擅長人物、山水與花鳥。徒弟有靜岡瑞光寺的僧侶柴田普門。詳見:川島正太郎,《現今名家書画鑑》(東京:真誠堂,1902),頁38;木沢孚編,《現代日本美術家全錄》(東京:畫報社,1914),頁77、178;日本美術年鑑編纂部,《日本美術年鑑》第一卷(東京:畫報社,1911),頁53-54;群馬青年團,《上毛人物略誌》第一輯(東京:群馬青年團,1919),頁77-78;福田東作,《人物と其勢力》(東京:每日通信社,1915),頁10。
註6 國立臺灣博物館,《臺灣民主國旗:歷史調查研究報告》,臺北:同編者,2007。
註7 蔡家丘,《1910年代—30年代における日本人画家の東アジア旅行と創作についての研究:地域と文化に絡む東アジアの図像》(東京:筑波大學人間綜合科學研究科藝術專攻博士論文,2014),頁41-42。
註8 〈片瀨弘(學校用圖書編修事務ヲ囑託ス;月手當;勤務)〉,《臺灣總督府檔案》,1927.國史館臺灣文獻館,典藏號:00010215034。
註9 中村茂夫,《在臺の信州人(完)》,臺北:日本公論社臺灣支局,1925。註10 伊能嘉矩,《臺灣志》,東京:文學社,1902;伊能嘉矩,《臺灣文化志(中卷)》,東京:刀江書院,1928;伊能嘉矩,《臺灣文化志(下卷)》,東京:刀江書院,1928;臺灣文化三百年記念會,《臺灣史料集成》,臺北:同編者,1931。

劉錡豫( 46篇 )

台灣美術史的學徒,經營《書院街五丁目的美術史筆記》粉絲專頁,從事藝術與藝術史的非虛構書寫跟推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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