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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舞徑》觀後及某些漣漪

關於《舞徑》觀後及某些漣漪

Thoughts After Seeing “Ballet in Tandem” and the Ripples Stirred

夢想,只有不妥協的堅持與持恆的努力,才有可能成為美好。這過程中的艱辛與付出,往往不足為他人道也。只因這是個人選擇,所以需要義無反顧。在這個民主的時代,每個人都有自己選擇追求個人夢想的權利,沒人可以強迫你,但沒人有義務為他人的夢想買單。

前幾週,應舊日門生梁世懷的邀請,觀賞了導演楊偉新的紀錄片《舞徑》,這部圍繞著三位芭蕾舞者尋夢之旅而花費九年歲月追蹤拍攝的紀錄片,好看,動人,也道出了芭蕾舞者及導演本人對芭蕾的一往情深。

踏入舞蹈,背水一戰

我與芭蕾結緣,是在1970年代,那時,我著迷於文革時期的「革命現代芭蕾舞劇」《白毛女》、《紅色娘子軍》、《沂蒙頌》、《草原兒女》四個經典作品,都曾是我們中學舞蹈隊的保留節目。中學畢業當了國中語文老師,而後進了大學讀歷史系,常常和舞伴騎著腳踏車穿越瀰漫著大糞與農藥的農田,去到半小時車程之外的舞蹈學校,請中芭出身的舞校老師上私課。對一位舞蹈愛好者而言,喜愛,是我全部的動力。

大學畢業隔年的1983年,我移民澳大利亞,偶然機遇下,考上阿德萊得表演藝術中心,開始接受專業訓練。那年,我25歲,背水一戰,成了精神支柱,因為我全部的家當,除了腦袋裡的知識,便是這副皮囊,這是我圓夢的全部身家。為此,我在農場採擷、苗圃種花、餐館端盤子,掙來自己的學費與日常生活開銷。因為愛而選擇,無怨無悔,因為沒有人有義務為我的夢想買單。幸運的是,兩年後,我獲得了第一份舞團工作合約,並在1987年後加入澳洲國家舞蹈劇場。當時剛接掌澳洲國家舞蹈劇場藝術總監的,是畢業於澳洲皇家芭蕾舞學校並名滿歐洲舞壇的李華倫。

在表藝中心學習的兩年間,老師們來自全球各地的知名舞團,如葛萊姆舞團、藍布特舞團、NDT、巴黎歌劇院、摩斯坎寧漢舞團等。系主任雷.路易斯,是倫敦節日芭蕾舞團的獨舞者。在學兩年間,學校的主課是芭蕾與瑪莎技巧,同時還有李蒙技巧、韓芙莉技巧、各國民間舞蹈、太極等等。在學期間,我身兼中國民間舞老師身分教授長綢舞(台灣叫彩帶舞)。

義無反顧的追求與踐行

在紀錄片《舞徑》中,有一個感人的畫面:舞者梁世懷每日在訓練/排練之後,將雙腳泡進冰桶裡。這一幕,讓觀眾震撼於舞者每日所要面對的肉體之痛楚。別懷疑,這是職業舞者的日常,包括當年學生時代的我。由於每日八小時的常規訓練,我的脛骨上佈滿牛毛般的骨裂。於是,除了每日冰敷以減緩疼痛、克服乳糖不耐症大量飲用牛奶以補充鈣質之外,不斷地思考如何改善彈跳之後的軟著陸問題,從身體執行上徹底改善運動傷害,累積下了日後教學的經驗。

《舞徑》影片中,梁世懷面對鏡頭平緩地說:「身體是我的,如何支配它是我的決定。」這句話,我非常有感觸。喜歡和愛,是不一樣的。喜歡是可以多樣,且可以一再更改,但一旦愛上了,就必需身負責任與義務。無論是對人對己。於是,觀眾看到了一個對自己選擇毫不妥協且堅毅不拔的舞者,是如何在國際舞台上掙的自己的榮光。這也是影片中最讓人感動的篇幅。

離開澳洲舞壇20多年後,我曾經問過當年的藝術總監李華輪:「當年你上任時,全澳洲的舞者都想考入ADT,但你為什麼選擇了我?」李想了想說:「當年你不僅是唯一能在第一堂課跟上所有組合的,而且你身上有一種澳洲舞者所沒有的張力。澳洲舞者身上有的是流暢,但你不同。」

所謂張力,對我而言,是一種義無反顧的追求與踐行,也是身上東方傳統訓練所帶給澳洲舞壇異質性的表現。這大概也是我在澳洲九年職業舞者生涯、以及日後的創作發表中,受到觀眾與評論家們喜愛的緣由吧。

澳洲的當代舞壇

李華倫1970年代初畢業於澳洲皇家芭蕾舞學校,同一期的還有葛萊姆.墨菲、梅露.檀卡與瑪姬.薛斯瑪。這四位年輕舞星在畢業後,都成為澳洲皇家芭蕾的獨舞者,卻都很快地離開芭蕾,投向當代舞壇。墨菲創建了雪梨舞蹈團,以當代芭蕾風格獨領風騷。梅露加入了名聲鵲起的碧娜之烏布塔舞蹈劇場,成為碧娜《春之祭》、《交際場》等經典作品的主角,因為她受夠了古典芭蕾的一成不變,以及無休止充當如音樂盒中那永遠設定的完美形象(見梅露.壇卡自傳式紀錄片《雙腳》)。瑪姬則在離開芭蕾舞團後,成了當代編舞家,並在日後創建了位在布里斯本的「表現舞團」,而後,更接手了香港演藝學院舞蹈學院院長一職。當年17歲的李華倫遠赴歐洲,先加入了藍布特舞團,而後成了紐里耶夫的排練助理兼舞伴,並被季里安親自邀約加盟NDT,成了如日中天的舞蹈明星。日後,李華倫與梅露檀卡都先後擔任澳洲國家舞蹈劇場藝術總監。這四位,撐起了澳洲當代舞壇1980至1990年代的一片天。非常幸運的,我在舞壇生涯中與這四位舞壇翹楚有所交集,並受益於他們。

歐洲比這四位出道稍早一點的一批芭蕾舞者,在1970年代初,受當代思潮的影響,也都選擇離開那「淹死了天鵝的《天鵝湖》、沈睡而不再美麗的《睡美人》。」(季里安與馬茲塞克語)轉向以舞蹈作為工具,去回應當代社會與思潮。28歲執掌NDT的季里安宣稱NDT不是芭蕾舞團,也不是現代舞團,他定位NDT 是「當代芭蕾」,並致力消除古典芭蕾舞團的明星等級制,用大量的群舞,給異質性的舞者充分發揮的空間。馬茲塞克則將《吉賽爾》置入當代的瘋人院中。碧娜脫下了TUTU,將歷史、現實生活中的人的各種處境搬上舞台。威廉佛塞則以理性、抽象的概念,用身體來建構那轉瞬即逝的空間結構,形如空間建築大師。這些大家們都摒棄了古典芭蕾僵化的舞步、森嚴的等級制度,以及遠遠落後於時代的封建審美。他們都在踐行當代思潮中的:平等、自由、多元、包容、可及性等等當代思潮的核心價值觀,開創了當代舞壇的黃金時代,並影響迄今。

立足本土、放眼國際的台灣舞蹈人才

1996年底我受邀來台,任教國立藝術學院(國立臺北藝術大學前身),看到了一個有別於香港、大陸與澳洲的教學體系,尤其是兩年後成立的七年一貫制,我參與了這個新的教育系統的建置,並成為我最終決定留在台灣耕耘的最重要原因。記得當年初來台時,便十分驚訝於舞蹈教育的普及,以及舞蹈人口的稠密,同時也驚訝於台灣職業舞團的稀缺。或說,真正全職意義的職業舞團僅雲門舞集。

作為一個職業舞團,雲門讓世界看見了台灣,並以精湛、嚴謹的作品征服國際舞壇。半個世紀過去,這個國際頂尖舞團的經營與發展,牽動著全球舞壇的關注,其立下的藝術高度,也推動著台灣的文化發展。但即便是擁有3、40位舞者之雲門,如此全球規模罕見的當代舞蹈團,所獲得的公部門預算,也僅僅堪比1990年代初澳洲國家舞蹈劇場的年度預算(14位舞者),而相對於台灣整體蓬勃發展的表演藝術,政府部門年度預算撥放,也是杯水車薪,這無疑形成巨大的落差。這是國家政策需要被檢討與改善的地方,而不能用小農意識中的平均主義來論事。這也是讓人非常反感「分餅」的概念。

於是,當年我既反對高淘汰制的「菁英主義」教學,也在思考如何應對體制教育擴大招生所帶來的影響。記得當年曼菲曾問我,我們的畢業生,除了耕耘本土,有可能走向歐洲嗎?我的答案是肯定的。如何揚長避短,開放兼具,按照舞蹈系創系的宗旨,立足本土,放眼國際,並強化開放、多元且嚴謹的實務教學,就一定能實現。事實證明,北藝大七年一貫制東西並蓄、傳統與當代並行的獨特教學系統,在過去二十幾年間,湧現出不計其數的專業人才與頂尖舞者,既深耕於本土,亦遍佈全球。這點,以一所學校所作出的成就與貢獻,亦屬全球罕見。這是一種既前瞻且務實的教育理念。

沒人有義務為他人的夢想買單

古典芭蕾,作為一種傳統的藝術形式,誕生於西方封建社會的皇家文化,其審美與價值取向,以及所耗費的資源,與封建皇朝緊密相連,在人才培育上,則以一種金字塔式的階級/等級制訓練,來造就頂尖的極少數舞者,其他舞者,宛如活動佈景般的存在。足尖,宛如舊時代的三寸金蓮。作為一種歷經四百年之歷史文化,西方國家自有他們保護留存自身古典文化藝術資產的理由,就如同台灣將傳統戲曲、歌仔戲作為本土的歷史文化資產給予扶植一般。作為一種完備的訓練系統,芭蕾對職業舞者的訓練有其積極意義,因此也成為國際舞蹈學院的基礎課程。至於作為一種當代社會的fantasy,芭蕾是亞洲在民主進程中,滿足中產階級需求的舶來品,但凡社會經濟文化發展所需,也不無存在的理由。就如《舞徑》中梁世懷所說:芭蕾,販賣的就是一種fantasy。因此,韓國環球芭蕾幕後金援支撐的是宗教財團,擁有的是一批國際舞者。

我的一位澳洲老同事,來自英國的莎莉.克拉.筧妵,九歲那年,如願考上英國皇家芭蕾舞學校。送她入學那天,父母淚眼婆娑地對她說:我們把家裡可以變賣的都變賣了,一年之後,妳得靠自己了。九歲的小女孩下定決心,每天幾乎用爬的爬出教室,進到更衣室,強忍淚水,把雙腳泡進冰桶裡,並不時要扯掉被足尖硬鞋頂翻的指甲。一年後,她獲得了全額獎學金。15歲畢業時,加入英皇,兩年後,成了蘇格蘭芭蕾舞團創團的芭蕾琳娜,並成為紐里耶夫的固定合作夥伴。

夢想,只有不妥協的堅持與持恆的努力,才有可能成為美好。這過程中的艱辛與付出,往往不足為他人道也。只因這是個人選擇,所以需要義無反顧。也只有在自己不懈努力下取得成功,世人才會不吝給予掌聲與支持。因為,在這個民主的時代,每個人都有自己選擇追求個人夢想的權利,沒人可以強迫你,但沒人有義務為他人的夢想買單。至於當代的藝術家們,前仆後繼地以舞蹈為武器,去回應這個眾聲紛擾的世界,則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

張曉雄( 1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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