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識親密」(intellectual intimacy)對許多人而言或許陌生,有些人將其與智性戀(sapiosexual)或無性戀的情感展現聯繫。而在英文文獻中,這個詞大多出現在心理與諮商的場域,智識親密指的是關係中的信任與理解,用於談論家庭、朋友、伴侶等的關係之建立與維護。不過在本文中,我將著重在教室與排練場上的智識親密性,透過反思自身過去近幾年在北美大學戲劇系任教的經驗,分享個人對智識親密性的練習軌跡。
戲劇中的智識親密
北美戲劇教育已發展出制度化的「親密排練」(intimacy training),關注肢體界線,卻較少觸及智識性的互動。尤其在排練場上,有些演員訓練方法經常要求學員在眾人面前展現自己脆弱的部分,深入挖掘自身的故事。因此近年來,需多人開始思考如何從肢體親密延伸到智識方面,以期在合作之時,塑造適當的場域,並透過討論達成共識,讓大家可以安全地討論。而我所在的系上將兩者結合,統稱為「戲劇親密性」(theatrical intimacy)。就系上發布手冊的內容,定義為「所有參與人員之間建立連結(connection)、相互關心(mutual care)和信任(Trust)的過程,讓大家得以共同講述脆弱(vulnerable)和勇敢(brave)的故事」。(註1)

紐約大學帝勢藝術學院(Tisch School of the Arts,New York University)戲劇系教授毛里西奧.塔富爾.薩爾加多(Mauricio Tafur Salgado)與上述提及的手冊提出「戲劇親密性」包含幾個面向:肢體親密(physical intimacy)、情緒親密(emotional intimacy)、智識親密(intellectual intimacy)與經驗親密(experiential intimacy)。(註2)情緒親密關乎情感共享,經驗親密涉及環境和群體的互動模式,而智識親密則鼓勵開放對話與理解。在此分享中,我以薩爾加多教授的方法為本,結合自身經驗與例子,探索智識親密性的實踐。此外亦想強調,對於此領域我也尚在摸索階段,同時理解不同空間、語境、語言、文化和世代等面向皆會影響智識親密關係的建立,因此期望本文可以作為一個啟發,而非守則。
建立智識親密的基礎
智識親密會出現在期望建立親密關係的場域中,其最根本的目標為創造安全的空間,以我的狀況為例,即是安全的教育空間,而此「創造」必須建立於以上提到三者的平衡。親密這個概念本身如同一種合作的承諾。例如,我們之間會有親密,是因為我們彼此承諾在對話中互相理解和尊重。但這種親密也可能帶來冒犯,像是信任可能伴隨過度揭露自己內心的感受與經驗,包含涉及隱私、或聽者可能無法承受之事,在此情況下,親密會帶來不適。並非所有老師或劇場工作者都習慣處理親密的問題,有些老師在課堂上設定明確的界限,認為課堂上不應該涉及「過於私人」的問題和資訊,以保持課堂的專業和安全。所以,應根據不同的情境和需求來決定如何處理親密問題。
以方法來說,智識親密起於了解自身的定位(Positionality),指一個人相對於其各種社會身分、權力關係的位置,在不同的情境下,持續不斷在動態改變之中。因此,認知到自己的位置性,以及其相伴的權力是很重要的。
自我定位涉及個人背景(如年齡、性別、種族),影響我們如何參與討論。例如,在教授亞裔美國劇場時,我會明確自身的亞洲人身份,但不預設亞裔學生的發言權,同時鼓勵所有學生基於文本與脈絡發言,而非因個人經歷或資格論受限。然而,這在實踐上充滿挑戰。許多戲劇系學生習慣從情感出發討論,例如「我喜歡這部作品,因為我也有相似經歷」。但這樣的發言方式可能讓無法共鳴的學生裹足不前。因此,其中一個促進對話的方式,為建立對話框架,確保每個人都能自由發表見解。
以課程而言,所有的討論都建立於共同讀過的文本之上,並以其作為框架進行,再者為闡明發言的脈絡,而非單純表達個人感受和分享個人經歷。在課程當中,每個人都帶著自己的背景、認同和觀點來參與討論,這是一種就事論事的討論,而非先入為主的分析和揣測。在排練場中亦常遇到類似的情況,例如,排練場上,演員常因個人特質被要求以自身經驗詮釋角色,但部分演員可能不願分享私生活,認為這是一種偏見。關鍵在於尊重個人界線,將角色探索建立在劇本與排練的脈絡上,尋找適合的詮釋方式,而非演員的私人經歷。這樣的過程需要一個安全開放的對話環境、各方認同的討論框架和脈絡,來處理角色所需的演繹歷程。

說「不」的勇氣與界線的設定
戲劇始於衝突,戲劇教育亦充滿衝突,如何處理分歧與界線是智識親密的重要課題。
薩爾加多教授提出「自我關懷信號」(self-care cue),讓個體在對話或互動感到不適時,能以信號(cue)提醒旁人。這是一個回歸自身感受的練習和實踐,非著重在「誰」做了「什麼」讓某個人不舒服,而是對自己狀況的判斷和關懷。比如,我在課堂上允許學生不解釋理由地離開教室,以此作為不適的信號,尊重個人狀態。此自我關懷信號僅代表:「我需要休息一下」,而非「我需要旁人關心」。當然,這不包含離開者明顯表現身體不適,或有其他需要送醫、尋求專業資源的情況。信號機制建立在明確共識之上,不能僅是所謂的「心照不宣」,必須形同一個契約,如此得以在需要使用時成為一種默契。這與「同意」(consent)息密切相關,涉及不僅肢體界線,也包括語言與討論內容的界限。
北美大學校常在課綱中附上「多元性聲明」(diversity statement),表達對學生身份與界線的尊重。剛開始我認為這樣的聲明文字有些淪為表象,像是展示自己尊重多元化的姿態,卻未必有實際行動,然而我理解到課程大綱其實是老師和學生之間的契約,作為教師,我表明願意尊重學生的多元性,包括身份認同、性別代稱、姓名選擇、宗教信仰等,而他們也必須同意在此契約之下,遵守我對課程的要求。此外,我會在課綱首頁提醒學生,若課程內容與個人信仰相衝突,可提前與我討論,但同時強調衝突與歧異亦是學習的一部分。
明確列舉的同意標準雖乍看僅為文字,但得以讓彼此在互相尊重和信任的基礎上合作,設定基本的界線。界限的建立是困難的,需根據個人感受慢慢摸索,而群體則需了解彼此的界限。在課程進行中,我時常詢問大家的狀況,確認界限是否被遵守,若是有人突然站起來走出共享的空間,可能表示需要休息或是界限被觸及。此外,觀察周圍人的反應也很重要。建立界線並不代表限制,而是確保自由表達的空間。
自我關懷信號和 BDSM 或其他相應情境中的安全詞(safeword)類似,但使用目的稍有不同,前者著重在照顧自身感受,而後者則是明確要求對方停止行為。在前者的使用情境下,若是遇到需要對方立刻停止的狀況,則需在同意標準中,同時討論如何讓群體接受「說不」(或被說不),並讓所有人得以勇敢地表示拒絕、不願意和不認同,而在實行過程中,不成為眾人注目的焦點,也不讓彼此感到尷尬。當「說不」成為普遍的實踐,如此有助於建立更安全和尊重的互動關係和環境。
智識親密的實踐挑戰
文化與世代差異影響智識親密的實踐。例如,我的學生習慣直接表達拒絕,但我自身成長於「忍耐更方便」的環境。這使我更關注如何在不同文化背景下培養開放對話的環境,讓「說不」成為正常化的實踐,而非個人攻擊。
我曾在課堂上播放過一個劇場演出的片段,表演者當場宰殺龍蝦並烹飪、食用。影片播畢,部分學生讚嘆其藝術衝擊力,另一些則憤怒於動物虐待,進而爆發激烈爭論,一名學生隨後選擇離開課堂,並在之後多次表達不滿。

來源:由Premio Europa per il Teatro 上傳之「”Accidens: Matar para comer” “Accidents: Killing to Eat” ) by Rodrigo García」(2009年5月22日發布)。
這讓我反思是否應提前提供「內容警示」(Content Warning),然而也有學生認為這會減少藝術作品的衝擊力。事實上,這個作品名為《Matar Para Comer》,英文直譯為「Kill to Eat」(殺戮為食,註3),標題已暗示內容的暴力性,但因語言隔閡,大部分人未注意到隱含的意義,這樣的資訊落差,也成為同意標準與界線劃分中的灰色地帶,從而引發的爭議顯示界定的標準並非絕對,而需根據語境調整,以及在面對藝術與倫理的問題時,我們要如何理解與回應不同的觀點。
智識親密並非約束,而是透過明確的界線與共識,確保每個人能夠自由、安全地參與對話與創作。在教育與劇場中,我們不僅要關注如何表達,更需要學會傾聽——在彼此尊重與理解的基礎上,讓學習與創作的場域成為真正的交流空間。
註1 Reese, A. (2022). Tisch Drama’s guidelines for theatrical intimacy. Tisch School of the Arts, Drama Department.
註2 Salgado, M. T. (2024). Understanding the potential of intimacy in groups that use arts-based activities: A conversation between a theatre professor and a social worker. Social Work with Groups, 47(2), 121-137.
註3 《Matar Para Comer》為阿根廷導演羅德里戈.加西亞( Rodrigo García)之創作。
本文原刊載於《今藝術&投資》2025年3月號39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