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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築與權力

建築與權力

Architecture and Power

建築比短暫的政治現實應該更要有長遠的目光,過度急切的與之掛勾,經常是禍福難料的狀態。因此有智慧的應對時代,在直行與迂迴間適時的自我選擇,或是不可免的建築路徑。

建築必須依賴權力(政治權力與資本權力),是宿命也是挑戰。

這兩天看到建築界菁英集體買了報紙廣告以及站台,意圖強力表達對某位政治人物力挺與輸誠的態度,雖能體會用意也不免心生感慨。

我覺得建築比短暫的政治現實應該更要有長遠的目光,過度急切的與之掛勾,經常是禍福難料的狀態。因此有智慧的應對時代,在直行與迂迴間適時的自我選擇,或是不可免的建築路徑。

我大約10年前在同濟大學的《時代建築》,發表過一篇討論現代建築與權力關係的文章:〈宫殿或住家:建築的權力魔鏡〉,就摘錄局部如下,說明這個難解問題的一些歷史歷程:

權力的角力大戲,雖然不是設計者能干預,但是設計者對於權力所扮演的角色、其真實面目究竟為何,以及要如何提出與之因應的設計觀,必須時時自我提醒的。其中要辯證的,並非資本主義與社會主義孰是孰非,而是檢驗設計者究竟有無設計信仰,以及這樣信仰的本質為何?以及,當信仰遇到時代權力的阻撓時,又是如何與之應對?

這樣的應對說起來簡單,真正面對才知厲害。殷鑒不遠,科比意(Le Corbusier)在《邁向建築》第二版的序言裡,明確宣告著:「當前建築所承當的是住家的問題,一般的住家以及供平常人居住的住家,建築的重點已經不再是宮殿。這就是當代的徵兆。…建築並不在於專業的技術。關鍵在於建築必須能夠傳達共同理念所呈現的變動。」

《邁向建築》書影。(© FLC/ADAGP)

顯然他對於當時正蓬發的民主運動深具信心。他提到的「平常人」與「共同理念」,都表達對少數權力掌控者一元地位的不屑,與相信平常的一般人,終將成為建築主導者的強烈信心。

科比意的國際聯盟宮設計圖。(© FLC/ADAGP)

十分弔詭與近乎滑稽地,科比意在1926年接受邀請,參加日內瓦國際聯盟總部的競圖。這個以「宮殿」作宣示訴求的案子,幾乎直接挑戰著科比意先前的理念。他在同書第三版的序言〈溫度〉裡,對此作著自我疑問般的思慮:「這種訴求卻掛著奇怪的招牌,計畫書的開頭,竟然是宮殿這個字眼。宮殿讓整個計畫書顯得曖昧。難道裡頭的人要像以往宮廷裡一樣戴著假髮嗎?還是國際聯盟想要為此陳舊的字眼注入新的意義呢?」

科比意的國際聯盟宮設計圖。(© FLC/ADAGP)

似乎已經嗅聞到陷阱氣息的科比意,終究無法抗拒此一設計案的誘惑與挑戰,而將他原所極力反對的「宮殿」,開始作出對己(也對他人)的合理化辯證:「對於過去所主張的『居住的機器』,當我們認為此機器有可能是一座宮殿時,將使原先的觀點產生全新的面貌。我們所謂的宮殿是指住家中的每個器官,在整體中適當地安排下,都能產生令人感動的關係,揭露偉大的與高雅的意圖。此意圖正是我們所認為的建築。」所以:「當下,我們便以一幢住宅:一幢宮殿的概念,去理解此問題。」

結果科比意的方案,敗給了他認為「回到簾幕後面的學院派黨羽們」。事後,他沉痛地寫著:「由此看來,世界並不如我們想像中的那麼進步,美好的聯盟所期待的是一座宮殿,而真正的宮殿只能在貴族或國王的國度裡見到。」

早就宣佈與人民同一戰線的科比意,在嘗試與權力掌控者(也是能授與大規模設計案的機制)交鋒的過程裡,因為折衷求全而受屈辱。他的失望感因此顯而易見:「國際聯盟的評判結果(1927年12月22日)表達了真實的情況。這評判測量出了時代的溫度。」這所謂「時代的溫度」,或許就是連科比意都難以抗衡的隱身力量吧!

包浩斯校舍。(圖片來源:維基百科)

同時期,關於這樣「時代的溫度」現象,事實上正方興未艾。1933年春,納粹政府開始清除德國當代藝術中,具有「現代」傾向的作品,現代建築尤其是其箭靶,包浩斯(Bauhaus)在同年的4月12日,被以藝術必須回歸國族歷史傳統的藉口,強迫關閉終止。

葛羅匹斯(Walter Gropius)。(圖片來源:維基百科)

這個以政治力強於現代建築的事件,對20世紀現代主義的發展影響深遠。包浩斯的關閉造成葛羅匹斯(Walter Gropius)遠走美國,而與同樣避禍赴美的密斯(Ludwig Mies van der Rohe),對往後美國現代建築的實踐與教育方向,乃至於往後由美國作跳板,對世界其他地區的蔓延開展,都有著極大的影響。

切尼霍夫(Iakov Chernikhov)。(圖片來源:Monoskop)

與包浩斯同時期的構成主義(Russian Constructivism)大將,俄國的切尼霍夫(Iakov Chernikhov)也不遑多讓,演出了另一齣政治與建築的精彩鬥爭大戲。1889年生於貧窮家庭的切尼霍夫,以系列紙上建築作品,表達對物件(尤其是機械物)的組成構件間,因重迭與關聯而生的韻律節奏美學,對現代建築有著深遠影響。

切尼霍夫著作《101建築幻想》中的建築風格草圖。(© tehne.com)

切尼霍夫在史達林當政後,被剝奪了建築操作的舞臺,在飽嘗社會環境對他作品的敵意(被認為脫離了現實人民的處境)後,他沮喪地給史達林寫了一封信。信的部分譯文如下:

在我的作品中,已經可以呈顯出全新而且先進的造型,這種建築是與無產階級社會理念一致的,並可藉由這些前所未見全新且令人愉悅的建築,展現出社會主義真實的力量來。…很不幸地,我現在卻連一點點同情與協助都得不到—反而遭遇到冷漠及嚴厲的排斥。我被激烈的控訴說我有形式主義傾向、與沈溺在純幻想世界,我不僅被剝除對建築問題作深奧學院思索的權力,甚且連操作真實建築與教學的權力,也一起喪失了。

切尼霍夫著作《101建築幻想》中的中央科技圖書資料館的設計圖。(© tehne.com)

切尼霍夫寄出去的信與設計手稿,石沉大海不見回音。他也在1951年五月,因腦血管阻塞摔倒在建築師會堂樓梯,隨後死在同條路上的自宅裡。比起科比意的被羞辱,與包浩斯成員的流離失所,切尼霍夫的遭遇,才真正像是時代的悲劇,一個曠世的建築天才,居然落到這樣可悲可歎的終局。

時代自然有其溫度,個體與之對舞時,能不能合拍唱和,大概是每一個創作者,面對時代最大的考驗吧!科比意、包浩斯和切尼霍夫在上世紀前仆後繼的故事,或就是一些建築與權力間失溫的故事呢!

阮慶岳( 20篇 )

小說家、建築師、評論家與策展人,為美國及臺灣的執照建築師,現任元智大學藝術與設計系教授。著作有文學類《神秘女子》、及建築類《弱建築》等30餘本,曾策展「2006威尼斯建築雙年展臺灣館」,並獲臺灣文學獎散文首獎及小說推薦獎、巫永福文學獎、台北文學獎等、2009亞洲曼氏文學獎入圍,2012第三屆中國建築傳媒獎建築評論獎,2015中華民國傑出建築師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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