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者於上一篇專欄展開了布加勒斯特的藝術史散步之旅,並提及羅馬尼亞如何想像自身與古典世界的關係,以及羅國黃金時代仿照巴黎的各式文化建設等。本月的專欄則要接續此趟旅程,繼續介紹同樣對羅馬尼亞影響深遠、且惡名昭彰的共產主義時期。黃金時代及共產主義時代的羅馬尼亞彷彿是某種互為相反的鏡像,彼此對立卻共同構成了今日的羅馬尼亞文化。而在鐵幕解體之後,今日的羅馬尼亞文化及藝術又該邁向何方?不過在討論相關議題之前,且讓我們先看看布加勒斯特如何再現潛身於農村的羅國傳統文化。
新巴黎的鄉愁
想要在充滿巴黎風格的布加勒斯特找到羅馬尼亞東正教文明的線索,似乎十分困難。座落於市中心蛋黃區,始建於1724年的斯塔夫羅波萊奧斯修道院(Mănăstirea Stavropoleos)或許是少數的例外。該修道院曾經一度規模宏偉,甚至擁有多達8000冊拜占庭古籍的圖書館收藏。但因地震等天災因素及共產黨時期人為的搗毀,最後僅存一小處教堂,並被各個時期的建築物所包圍。然而趁著晨光前往拜訪教堂,仍可看到信徒們將此處視作重要的信仰中心。

1880年代,甫剛建國的羅馬尼亞全力將布加勒斯特建設成一座足以媲美西歐首都的現代化城市。我們也可以發現從印象派運動到抽象藝術運動,羅國重要藝術家們也從未缺席。然而到了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後,某種對於本國文化的鄉土情懷似乎在布城被重新討論。這座幅員廣闊的巴爾幹國家,不僅國內各地理區域文化差異頗大,全國的城鄉差距亦十分巨大。曾經深度拜訪羅國的旅人都會提到類似的體驗:一旦離開國際化的布加勒斯特並開始於羅國鄉間旅行時,便彷彿前往了另一座星球並回到了中世紀的時空。
羅馬尼亞社會學家暨民族學家迪米崔.古斯提(Dimitrie Gusti)自1925年起直到戰後初期,率領了完整的民族誌計畫,對羅馬尼亞農村進行了完整的考察研究。在戰間期,正當其他殖民強權致力於進行海外殖民地的人類學研究之餘,新興民族國家的學者卻往往將重心放在「認識自我」。這也說明了以布加勒斯特為核心的政權,實際上尚未完整將各個口操羅馬尼亞語的文化圈整合為一個完整的國族文化。迪米崔.古斯提參考了瑞典的斯卡森露天博物館(Skasen),將全國各地的民俗建築物移置至布城新建的大型市郊公園保存。於1935年開幕的戶外博物館,今日被稱為國立鄉村博物館(Muzeul Național al Satului)。雖然在營運上不如北歐的同行(譬如多數建築不得其門而入),但在此散步一圈依舊可以快速認識羅馬尼亞各地的民俗文化。

紅色大地與巴爾幹平壤
共產黨統治時期對於羅馬尼亞人而言,很可能是一場夢靨般的記憶。共產主義的意識形態也確實重新塑造了布加勒斯特的都市景觀:僅僅只是跨過登博維察河(Dâmbovița),與北面的仿巴黎豪斯曼建築風格完全不同,南側的新都心由過度筆直的巨大道路及共產主義樣板建築所構成。

此次探訪布加勒斯特,除了被布城誇張的多線道道路所震懾之外,亦被一件交通上的小事情所困擾:相對於馬路動不動就六線道起跳的誇張跨幅,布城交通號誌給予行人過馬路的時間卻出奇地短暫。筆者甚至目睹上班族利用等待過斑馬線的時間,打開筆電就地開始工作的奇觀。但若了解乘車者及行人之間的權力不對等關係,則對此安排似乎也不是那麼意外。筆者曾在相關書籍上聽聞一些真實見證:在共產時期只有官員跟警察可以開車,因此村民們在晚上光是聽到車聲駛近都會不由自主地感到緊張。

1947年,羅國國王被迫流亡,羅馬尼亞人民共和國於該年年底成立。世人對於羅馬尼亞共產黨的印象,主要聚焦於1965年起開始掌握黨中央權力的西奧塞古(Nicolae Ceaușescu, 1965-1989)。西奧塞古成為羅國實質上的獨裁者,並以其鐵腕及令人窒息的社會監視網統治羅馬尼亞近25年的時光。西奧塞古對於布加勒斯特市容最大的影響,莫過於其對於共和國宮(Casa Republicii)建設計畫的執著。無比巨大的共和國宮聳立於山坡之上,幾乎從市中心的任一角度都可以撇見其側影。共和國宮身上仍同時保有世界上造價最昂貴的政府建築,以及世界上最「沉重」的建築等兩項世界紀錄。
事實上,西奧塞古是在1971年訪問北韓之後,方才萌生參考平壤重新建設布加勒斯特的念頭。1977年的布城地震給予了西奧塞古相對的藉口,而共和宮的工程則於1984年展開。光是為了準備建設共和宮的基地,當局便剷掉了一座山頭,並把原本建築於其上的修道院、醫院及民宅等建築物直接移除。但西奧塞古本人並無福看到共和國宮的落成之日:1989年12月爆發的革命,最終以西奧塞古夫婦兩人遭到槍決而收場,也宣告了羅國共產政權的倒台。共和國宮則是遲至1997年才正式完工,而即便羅國將眾議院、會展中心、一些餐廳及國立當代藝術館等設施遷至該建築之中,至今仍舊有超過七成的空間處於閒置的狀態。
若要對西奧塞古時期的獨裁者「品味」有更深一層的了解,則應探訪其位於郊區的官邸。西奧塞古官邸(Casa Ceaușescu)於近幾年才終於重新對外開放,讓外人得以一窺獨裁者家族的「低調奢華」。外表看似樸素的官邸,室內卻徹底高反差。除了包括三溫暖、溫室、遊戲室在內的各類設施一應俱全外,西奧塞古夫人因喜歡凡爾賽宮的風格,還特別派遣設計師遠赴法國考察,以便完美複製其風格。

官邸內四處充滿了各種創意及外國元首贈送的貴重文物,但唯一留下藝術家姓名的作品則是室內泳池的馬賽克壁畫。該描繪水族生物的馬賽克,由奧爾嘉.波倫巴魯(Olga Porumbaru)及佛羅琳.帕武列斯古(Florin Pârvulescu)共同創作。和街上的北韓式建築物及都市規畫不同,這些壁畫顯得活潑及生動,但卻僅供統治家庭所獨享。博物館的導覽員表示西奧塞古本人並不喜歡看電視,因為電視打開後清一色都是播放自己的演講和行程。這則黑色幽默段子或許突顯了共黨時期的荒謬,卻也說明了此種沉悶及壓迫感甚至連獨裁者本人都無法逃脫。
成為新歐洲:歐盟大家族中的期待與憂愁
鐵幕瓦解之後的羅馬尼亞迎來了完全不同的新時代:2007年,羅國正式加入歐盟;2025年初,羅國也成為申根國家之一。該處曾被歐洲所遺忘的角落,再次成為了歐洲大家族的一員;但於此同時,各種社會問題亦浮上檯面。在本國失業率高居不下的情境下,大批羅馬尼亞勞動力湧入西歐各國。青年失業率及低生育率導致羅國人口問題亦逐步陷入危機之中,一度允諾的西歐式生活尚未到來,羅馬尼亞便已先遭受烏俄戰爭的衝擊。由於親俄候選人於第一輪總統大選中勝出,羅國法院以俄國以媒體戰形式介入大選為由判決重選,導致筆者在布城期間亦親眼目睹該國極右翼親俄支持者上街遊行的壯觀場面。
眼前的羅馬尼亞雖已整合進入歐盟體系之中,但鐵幕時期的幽魂卻似乎仍如影隨形。透過當代藝術創作,我們亦可看到被兩種驅力所拉扯的羅馬尼亞社會。藝術家塞巴斯牽.摩爾多凡(Sebastian Moldovan)在2000年代的創作,便經常舉起寫著「巴黎」的路牌於布城破敗的街區中移動。一方面諷刺民眾在後冷戰時期積極「西進」的熱情,另一方面亦討論了羅國及布城自古以來的心理投射對象。

距離西奧塞古官邸僅有幾步之遙的「最近藝術美術館」(Muzeul de Artă Recentă),是了解羅國當代藝術史最好的窗口之一。美術館刻意使用最近/近期為題,其收藏範圍從共黨末期開始直至今日,將羅馬尼亞當代藝術家中涵蓋各種媒材的創作皆進行了完整的呈現。透過參觀該館,我們可以發現羅國當代藝術的軌跡和1980至1990年代的台灣當代藝術有著幾分的神似:兩者皆曾關注於社會的壓迫及寂謬。在政治「解嚴」的同時隨著新媒材及新觀念的引進,藝術家們亦開始自由地運用各種手法來諷刺社會及現實。

後記
或許今日的羅馬尼亞距離其人民心中的理想狀態仍有很大一段距離,但初次造訪亦可感受到其社會相較於當前的西歐,依舊更有活力及擁有獨特的文化。隨著歐洲局勢的變遷,羅馬尼亞於未來地緣政治上的角色亦會有所變化。從閱讀羅國藝術史到觀察其當代社會,都可以發現羅國人民勇於嘗試新事物的民族性格。從友善的人民到完整的藝術機構,雖然這次造訪布加勒斯特僅能視作開啟對羅國了解的一點點窗口,但卻也令筆者開始期待羅國未來於當代藝術領域的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