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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森信男專欄】布加勒斯特藝術史散步(上):從圖拉真之柱到東方巴黎

【高森信男專欄】布加勒斯特藝術史散步(上):從圖拉真之柱到東方巴黎

趁著年初假期,筆者前往羅馬尼亞「布加勒斯特」旅遊,探訪這座獨特(且知名度不高)的首都。羅國遠近馳名之觀光景點集中於外西凡尼亞(Transylvania)古鎮、城堡及要塞化修道院,令人聯想起吸血鬼德古拉(Dracula),獨具異國風情,但礙於預算、廣大的國土及交通基礎設施不佳等問題,便決定聚焦以布加勒斯特為藝術史旅行:布城作為羅國的現代門戶,各時期承接外來文化影響,深切反映羅國文化上的自我形塑及認同問題。不同於西歐城市具備歷史的連續性,布加勒斯特更像是各種文化史碎片拼湊的蒙太奇式萬花筒,壯闊且奇特。

圖拉真之柱的秘密

要了解一個文化最好的途徑之一便是學習當地語言;個人於籌備旅行期間便抱持著好奇的心態,用閒暇時間開始了數個月的基礎羅馬尼亞語學習歷程。對巴爾幹及東歐地區而言,羅馬尼亞語是一種非常奇特的語言,因為它屬於當地少見的拉丁語系。確實有一點法語、西語或義語等拉丁語系語言的學習基礎在學習羅馬尼亞語時,會很快掌握其文法邏輯及不少動詞語彙。但是實際在學習過程中,也可以發現羅馬尼亞語其實混進了大量的斯拉夫語及日耳曼語字彙。

羅馬尼亞語十分特別,圖為美軍於二戰期間所發放的羅語對話小冊。(攝影/高森信男)

根據現代羅馬尼亞的民族神話,現代羅人是古代羅馬人遺留於東方的後裔。然而翻開東南歐地圖,自然可以發現羅馬尼亞被各種斯拉夫民族從四面八方包圍,語言受到斯拉夫語的影響並不令人意外。西元12世紀時,匈牙利王國便曾鼓勵日耳曼/薩克森人移民外西凡尼亞及多瑙河流域,若非二戰德國戰敗造成德裔人口被迫「引揚」;在二戰之前,包括羅馬尼亞皇室在內,羅國共有高達80萬的德裔民族。德裔文化對於語言及飲食文化的影響,亦隨處可見。至於語言及文化上,羅國自然也受到鄰近的匈牙利、希臘及土耳其等文化圈的影響。

日耳曼文化顯現於羅國飲食及其餐點的詞彙,國菜烤豬腳乍看很像德國菜,但吃下肚後才發現調味方式非常不同。在經歷羅國料理的洗禮後,比較能夠想像雕塑大師布朗庫西每日餐點的口味。(攝影/高森信男)

回到羅馬尼亞的民族神話,羅人對於羅馬人的崇拜及信仰有點類似於「龍的傳人」。民族信仰不但沒有在共產主義時期受到壓抑,反而受到羅國共產黨的提倡。今日的國立羅馬尼亞歷史博物館(Muzeul National de Istorie a României)設置於黃金時代的中央郵局建築內,歷史博物館則於1972年開館。而博物館最重要的明星展示品便是1:1複製的圖拉真之柱(Trajan’s Column)浮雕:1960年代羅共當局派人研究及復刻圖拉真之柱,而在布城博物館的版本因為是複製品,反而還可以將柱身中段及頂段的浮雕移至展場中供民眾近距離觀賞。

成立於共黨時代的國立歷史博物館展出圖拉真之柱的等比複製品,柱身中、上段的等比浮雕則圍繞著基座展出。(攝影/高森信男)

至於為何羅馬尼亞人會對遠在羅馬的圖拉真之柱如此痴狂,主要也是因為該柱描述皇帝圖拉真遠征達契亞王國(Dacian Kingdom)的事蹟。然而真實的羅馬尼亞民族遠祖,與其說是圖拉真所遺留的羅馬軍團後裔,更可能是在羅馬帝國統治之下羅馬化之後的達契亞人。達契亞人為居住在今日羅馬尼亞境內的古代民族,且曾受到鄰近遊牧民族斯基泰人(Scythians)文化的影響(斯基泰人則居住於今日烏克蘭及南俄平原地區)。在同一座博物館中所收藏的考古珍品來看,達契亞文明受到歐亞草原游牧民族文化的影響,可能更勝過於古代羅馬帝國。

古代達契亞民族的金飾。(攝影/高森信男)

東方巴黎:現代羅馬尼亞的黃金時代

不同於其他巴爾幹國家,現代羅馬尼亞的前身:瓦拉幾亞(Wallachia)、莫達維亞(Moldavia)及外西凡尼亞三公國並未被奧圖曼帝國直接統治。但迫於政治現實,該區域的三公國曾淪為奧圖曼帝國的藩屬國達數世紀之久。19世紀初葉至中葉,羅馬尼亞人曾多次起義,希望可以拒絕外國干政並取得完全的獨立地位。1881年,在列強的默許下,羅馬尼亞王國終於成立,成為了介於俄國、奧圖曼帝國及奧匈帝國等三大帝國之間的緩衝勢力,並且同時與塞爾維亞及保加利亞等新興巴爾幹國家接壤。

初代目國王卡洛一世(Carol I)實際上其出身為日耳曼貴族,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因其親緣關係曾一度希望說服羅國內閣支持德國。卡洛一世治下的新興羅馬尼亞全面展開基礎建設,尤其是首都布加勒斯特被刻意雕琢成能夠與西方大城相媲美的現代化城市。今日登博維察河(Dâmbovița)以北的舊市區,各種仿巴黎豪斯曼式建築(Haussmannian)(註1) 、新古典主義建築、新藝術風格建築等時尚建案沿著俗稱布城「香榭大道」的勝利大道(Calea Vistoriei)兩側蔓延開來。建築的類型也是以19世紀的「現代化」機構為主,包括了郵局、銀行、飯店、皇宮、大學及音樂廳等。

羅馬尼亞王國獨立初期隨著西方資本及俄國資本的進駐,原被視為奧圖曼帝國偏遠角落的羅馬尼亞地區,搖身一變成為第一波全球化體系於東方的前哨站。經濟的發展除了帶動現代化城市的興起外,民族主義作曲家、劇作家及詩人等文人也開始如雨後春筍般冒出,紛紛忙著為新國家建立起國族文化。在此被視為「黃金時代」的建設中,最值得一提的代表性文化設施,即是被稱為羅馬尼亞雅典娜劇院(Ateneul Român)的音樂廳/劇院建築。該劇院於1888年落成,特地聘請法國建築師亞伯.加勒宏(Albert Galleron)設計。至今不僅是觀光客打卡景點,亦是廣為羅國民眾驕傲的地標建築。實測則發現,雅典娜劇院前方的小花園亦是城中年輕人喜歡的聚會及遊憩之處。

雅典娜劇院內部的裝飾及壁畫。(攝影/高森信男)

法國建築師亞伯.加勒宏的重要作品皆坐落於布加勒斯特。在他的規劃下,雅典娜劇院外觀採用勻稱的古典主義風格。但若步入室內,便會迎來眼花撩亂、混合著匈牙利及東方風情的異國情調裝飾。從大廳到表演廳,有種類似於遊牧民族帳篷的空間感。環繞著表演廳的環形史詩壁畫則是由畫家柯斯汀.彼得瑞斯古(Costin Petrescu)於1930年代所繪,描述著羅國從古至今的歷史。

羅馬尼亞藝術史的兩座支柱

亦被印製於羅馬尼亞鈔票上的畫家尼可萊.葛利果列斯古(Nicolae Grigorescu)被視為羅國現代繪畫之父。而其求藝歷程正如同布加勒斯特以巴黎為範本進行現代化一般,充滿了「脫亞入歐」的潛臺詞。更精確地說,當羅國人在想像「歐洲」時,腦中浮現的便是法國文化。1861年,時年23歲的尼可萊.葛利果列斯古前往巴黎求學,就讀巴黎美院(École des beaux-arts)。尼可萊曾與年紀較輕的雷諾瓦待過同一個工作室;後來又受到巴比松畫派的吸引,轉而前往巴比松定居並於當地眾多藝術家交流。

尼可萊.葛利果列斯古的畫風就如同一部19世紀末的法國藝術史一般,將其創作的作品一字排開可見到學院/沙龍風格、巴比松畫派、寫實主義、乃至於印象派等各種不同風格。但對於羅馬尼亞民眾而言,尼可萊的崇高地位並不僅只來自其藝術成就。由於藝術家的一生也剛好經歷了羅國的建國運動:1877年羅馬尼亞獨立戰爭期間,尼可萊自願成為隨軍畫家,紀錄下了前線的軍事情境。其足以激起愛國情操的戰爭畫不僅滋養了羅國民族主義,同時也讓他獲得「前線畫家」的敬稱。

布朗庫西1938年創作於塔爾古日烏的《無限之柱》(Coloana Infinitului)如今已成為UNESCO世界文化遺產。(©wikipedia)

另一位更加聞名國際的羅馬尼亞藝術家,便是雕塑家布朗庫西(Constantin Brâncuși)。布朗庫西1876年誕生於喀爾巴阡山脈的一處農村,幼年深受羅國民俗文化薰陶。1903年,布朗庫西前往巴黎求學,往後人生的多數時光便定居巴黎。布朗庫西先是前往巴黎美院求學,後亦曾至羅丹工作室擔任助手。但他為了避免被大師的風格所影響,僅於羅丹工作室待了很短的一段時間。在其半抽象/抽象雕塑聞名全球後,布朗庫西曾於1930年代為羅國西部城市塔爾古日烏(Târgu Jiu)留下不少重要雕塑作品。可惜的是,即便被視為民族英雄的布朗庫西也曾被印製於舊版的列伊(Leu)鈔票上(註2),布加勒斯特國立美術館(Muzeul Național de Artă)內所收藏的作品卻相對有限。在朋友的眼中,長期僑居法國的布朗庫西總是散發著濃烈的鄉愁:據說布朗庫西總愛自己烹調在巴黎吃不到的羅馬尼亞家鄉菜。然而在共產黨上臺後,布朗庫西便打消回國居住的念頭。1957年,當布朗庫西下葬於巴黎時,也象徵了一段黃金時代的記憶即將被埋葬。在共產黨治下的羅馬尼亞即便在鐵幕倒塌之後,也無力大量收藏布朗庫西的重要雕塑作品。

布加勒斯特國立美術館中的布朗庫西專室,收藏量頗為有限。(攝影/高森信男)

註1 巴黎19世紀進行大面積都市更新時所採用的標準建築式樣,臺南國立臺灣文學館是臺灣典型的豪斯曼式建築範例之一。
註2 羅馬尼亞貨幣名稱,單數為「Lei」、複數為「Leu」。國際代碼為R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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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森信男( 100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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