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今所有藝術評論的目的,應該是讓藝術作品――以此類推,還有我們自身的經驗――對我們來說更為真實,而非更不真實。
─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
學術性藝評的問題
我記得有一次參加一個藝術評論獎的期末報告,我跟現場的藝術史學者提出:我想知道什麼是學術之外的藝術書寫方式,結果現場大家都面面相覷,有一位學者說,學術之外有什麼藝評?然後另一位說:學術之外的藝評是指報導或是個人散文嗎?這反映了當代藝術評論有一種學術化的傾向。從藝評使用的詞彙,到審核藝評的專家,幾乎都高度的仰賴學術。我們已經無法想像一個不是學術體例的藝術評論。
在這個趨勢之下,日前王聖閎提出以「預存知識」為藝評的目的似乎再自然也不過。這個說法對於當下藝評的處境有一些積極的意義,譬如他呼籲藝術書寫者應該擺脫即時回應的焦慮,不必把藝評家的價值建立在現實之中的位置,或是藝術書寫應該重視藝術之中結構問題。如果不具備一種結構性的知識,不論出現多少展覽或是藝術文字,都無法形成具延續性的對話,而這往往被認為是台灣藝術停滯不前的原因。
但有一些地方我覺得值得進一步討論。首先,「預存知識」的概念是有前提的,讓人聯想到蔡元培談起學術的價值時候所說的「貢獻知識給宇宙」,這是一種對於學術古典的說法。在現實上,它需要學術體制的配合,才能讓人無憂無慮的貢獻知識給宇宙。在概念上,它預設知識可以結構性的理解,譬如將藝術品置放在一個知識結構之中,分解為各種主題,提供未來研究者一個可討論的材料。這並非特異的觀點,當現在學術進行「問題化」的工作時,它都是在進行「預存知識」而非即時回應現實的工作。然而這是否是一種看待藝術合適的方式?最具代表性莫過於古典的行為藝術,它明白以行動為一種言說,拒絕另一種語言去分析它。即便是那些不那麼反智的作品,學術意義下的結構與脈絡對於理解作品都是有危險的。它讓我們可能忽略作品是一個獨立的東西,桑塔格對這一點有很敏銳的批評:
考察觀念的歷史、診斷當代文化或創造社會團结等等。這種對待藝術的方式,與那些受了某種藝術訓練並具有美學感受力的人,以適當的方式看待藝術作品時實際產生的體驗幾乎無關。被作為藝術作品來看待的藝術作品是一種體驗,不是聲明或對某個問題的回答。
第二,即便我們認為學術性的書寫在藝術上是有效的,藝評卻不見得有接受這方面的學術訓練。《Talling Art》裡面提出一個很有趣的觀察,作者描述了許多美國藝術學校的學生,都宣稱自己是在做研究(或是做計畫)而非創作,這是因為當代藝術希望創作者接近於某種研究者。但事實上,學生在藝術學院當中並未接受這些專門的訓練。藝評也是一樣的情況,譬如當我們宣稱藝評是在進行某種歷史書寫(積累知識的另一種說法),我們不免要問,歷史學的類型那麼多,究竟歷史的藝術書寫要採取哪一種?是大歷史、觀念史還是生活史?為什麼有了藝術史家,我們還需要藝評承擔這樣的工作?
第三,我們可以宣稱學術性的藝術書寫並不同於學術研究,所以藝術當中的歷史書寫也不必接受歷史的訓練,而是一種以藝術為主體的創造性書寫。這聽起來很吸引人,但是它究竟是什麼意思?當中學術跟藝術的關係究竟是什麼?Christopher Frayling的說法可以參考,他將學術研究與藝術分成四種關係:
1. Research to art,意指研究藝術所需的技術知識,譬如AR或是decode。
2. Research through art,意指運用藝術去討論、彰顯某一個學術問題。
3. Research in art,意指以學術的方式研究藝術,也就是藝術史。
4. Research for art,意指以學術為藝術的主體的創造。
當我們追求學術性、研究性的藝術書寫,我們常常混合了這四個概念。有時我們是為藝術做一種前期的研究,有時我們做的是藝術史的工作,有時我們是以學術研究為基礎進行一種創造性的挪用。還有的時候我們是利用藝術作為一種倡發學術議題的手段,那究竟藝評應該做的是哪一種工作。如果我們說藝評生產的知識是另一種知識,那這種知識的性質是什麼?
評論的目的就只是觀看藝術
區辨藝術評論與學術研究的差異,好像在主張藝術書寫應該回到一種媒材內面的討論,或是將藝術跟學術的關係描述為感性/理性,技藝/脈絡、形式/內容這種關係。我常常在網路上看到這樣的反動意見,每次都讓我覺得好像回到了一次世界大戰的年代。這些說法的問題是,論者先入為主的認為創作的本體是來自於媒材形式或是內在天才,但這件事在當代藝術已經很難成立了。太多當代藝術建立在抽象的框架之上,所以當評論者談論技術條件、文化符號、生產流程、圖像學意涵等等,你很難說這些東西與藝術無關。更何況廣義的學術內容太過於龐大,我們根本無法宣稱藝術是一個完全與之對立的東西。
分辨藝評與學術的目的並非眷戀學術化以前的藝術世界,而是我認為藝評有不同於學術研究的目的。這件事複雜起來當然很複雜,但是簡單起來又很簡單。我想起創作者私底下討論藝術常常非常簡單,甚至有些幼稚,譬如我們會說「有」、「沒有」或是「我沒有看到」。還有的時候,我們也會對一篇喜歡的藝評說:她/他「看見」了作品。這反映了一個很基礎的期待:我們希望藝術品被看見。而之所會有這個期待,正是因為並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看」這件事。譬如社會大眾由於刻板印象、個人好惡等等因素,所以雖然走到了作品前面,看見的卻是自己心裡面想看的東西。而學者專家則常常把理解作者意圖、掌握藝術家創作脈絡當成看見作品。這樣的做法貌似客觀,但實際上是以作者與作品的脈絡取代作品本身。更不用說反覆思考自己創作的藝術家,到後來根本無法「看見」自己的作品。
所以我們期待藝評家來觀看藝術,這就是藝術評論的目的。我們以為藝術評論或是藝術研究目的是詮釋作品、評價作品,或是幫助藝術家成長,其實不是這樣。藝術評論之所以存在,是因為大多數藝術家與藝術品,終其一生都不會有什麼人注意,死去之後就完全消失在世界當中,不論你當初設想出什麼偉大的點子,都再也沒有有人會知道了。唯一讓藝術家有一點點慰藉的是,也許有一位藝評或是研究者,他會挖出這些東西,好好的重新看一遍。如果運氣好的話,藝術家在世的時候,藝評就會做這件事。在這個意義上,藝評是最理想的觀眾,只有藝評是一定要「看作品」的人。這也是藝評不同於學術研究的地方,前者看見作品,而後者看見作品背後的東西。但是在學術的宰制(魅力)之下,我們很容易忽略這件事,然後把藝術當成探究某個問題的文本,讓藝評成為討論手段與目的關係的學問。我們忘記了蘇珊桑塔格所說的:「藝術並不僅僅關於某物,它自身就是某物。一件藝術作品就是世界中的一個物,而不只是關於世界的一個文本或評論。」因為台灣什麼都還處於一個尚待發展的狀況,如果有人專心致志的從事藝術知識積累的工作,那也是很珍貴的事情。但是對於創作者而言,我始終就是想知道,有沒有人在觀看藝術如何發生。
結語:想像一個學術之外的藝評
我們必須意識到,藝評乃至於藝術的學術化有其問題。就現實層面而言,當代學術性的藝術觀看方式,具備了審查其他藝術的優勢位置。當我們宣稱學術與藝術平等的存在於社會之中,但我們常常看到學術背景的研究者擔任評審審查藝術家,卻從未看見藝術家審查研究者。就觀念層次而言,當代藝術真正的問題是,當代藝術與學術的關係模糊不清,有時書寫者利用學術進行另一種創造,有時候看起來卻像是弱化版的學術研究。很多學界中人私底下對於當代藝術的「研究」都抱持著後者的觀點,批評當代藝術書寫任意的使用學術概念,卻忽略學術的脈絡。這其實是很有意義的問題,因為學者提出的質疑,比起畫家或是攝影家提出忽略攝影或是繪畫內面脈絡的質疑,更能夠促使學術性的當代藝術回應他們與學術的差異。或許有一天,我們就可以理直氣壯的聲稱,在學術之外仍然有藝評。
台北人,台灣大學歷史研究所碩士,波士頓美術館藝術學校(School of The Museum of Fine Art, Boston)藝術創作碩士(肄業)。目前往返碧潭與台北之間,接案維生,也從事攝影評論與創作 。看得見,會按快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