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12 宋馬和之〈清泉鳴鶴〉,國立故宮博物院藏。圖∣盧素芬
集冊的等第
◆歷朝名繪冊
《石渠寶笈》的編纂以收藏宮殿名為綱,再以冊、卷、立軸不同的裝裱形式進行分類。在這三種傳統裝裱形式中,雖以冊頁居首位,但冊頁並不如想像中受到編者重視。在此著錄中,一套集冊都籠統地評為一個等第,而非逐頁詳細品鑑。然而,同一集冊其實有著品質不一的狀況,南宋馬和之(約1131~1189)〈古木流泉〉(圖11)與〈清泉鳴鶴〉(圖12)即是從所謂「次等」的〈歷朝名繪冊〉中,發掘出來的兩幅「國寶級」畫頁。兩件作品都是據《詩經》內容繪製,〈古木流泉〉取之《小雅.鴻雁之什.沔水》,詩中有作者憂亂畏讒的感嘆,如「沔彼流水,朝宗于海。鴥彼飛隼,載飛載止。」意在規勸君王應正視諸侯的肆意作為。另幅〈清泉鳴鶴〉取之《小雅.彤弓什.鶴鳴》,「鶴鳴於九皋,聲聞於野。魚潛在淵,或在於渚。」以鶴、魚比喻賢能人士,呼籲君王訪賢,亦帶有規勸深意。
關於馬和之〈詩經圖〉,最值得注意的是《石渠初編》著錄中,收錄了由乾隆皇帝主導而繪製的〈御筆詩經全圖書畫合璧〉(台北故宮文獻處藏)。從乾隆四年(1739)開始,直至乾隆十年(1745)始成,製作時間長達六年。整套30冊,由乾隆皇帝與詞臣書寫《詩經》305篇,並補笙詩六篇,合計310篇,並敕畫院諸臣規撫馬和之筆意繪圖。此外,在這套冊頁完成之後的同一年,乾隆皇帝又繼續繪製了一套〈御筆豳風圖並書〉,御筆繪人物、董邦達補樹石屋宇,雖僅是八開的冊頁,規模上小了很多,但從此冊頁的持續製作,顯現了清宮對《詩經》的重視。到了乾隆三十六年(1771)甚至特別設立「學詩堂」,專門收藏內府所藏宋高宗書毛詩及馬和之所繪圖卷,可見「詩經圖」在宮中的重要性。或許,這兩開馬和之〈古木流泉〉、〈清泉鳴鶴〉,正因為夾雜〈歷朝名繪冊〉在冊頁中,才未被編者逐一地仔細評鑑。
圖13 宋人〈柳塘呼犢〉,國立故宮博物院藏。圖∣盧素芬
◆紈扇畫冊
宋人〈柳塘呼犢〉(圖13)也是隱藏在一套〈紈扇畫冊〉的瑰寶。〈紈扇畫冊〉與前述的〈歷朝名繪冊〉都存放於重華宮。這套集冊在進宮前,最後一位收藏者是安岐(1683~1745年以後),可能是在安岐手上匯集成冊,在《初編》凡例,特別強調「本朝雙峰閣、思原堂二家題識圖章蓋刪不錄,以其無關輕重,且春秋遺意也。」「思原堂」指的即是安岐,開宗明義就指名要刻意忽略安岐這位收藏家。因而,在這套冊頁中儘管匯集了多達20開山水、樓閣、人物、花鳥、畜獸等不同題材的作品,也只能粗略地審視,而給予全套次等的評價,也是必然的現象。
秋收冬藏兩手卷
以上述及了立軸與冊頁形式的畫作,下面則進行兩件手卷的討論。第一位藝術家是明代吳派創始者沈周(1427~1509),其在吳中地區有深遠的影響,另一位是明代書史上最重要的書家祝允明(1460~1526),雖然這兩位蘇州文人都在中國藝術史上赫赫有名,然而他們的傑作無可避免地亦被列在御書房「書卷次等」。其中,沈周有兩件被列為「秋字號」與「冬字號」;而祝允明這位書壇巨擘,其被評為「冬字號」作品竟高達九件。前文已約略提過《石渠初編》的「千字文」編號原則,「千字文」中「秋收冬藏」之句意,似乎也巧合地符合了沈、祝作品被埋沒的意思。
圖14 明沈周〈化鬚疏〉,國立故宮博物院藏。圖為局部。圖∣盧素芬
◆化鬚疏
就這兩件作品,首先來介紹被列為「次等秋二」的沈周〈化鬚疏〉(圖14)。此作用筆蒼勁沉著,體勢挺拔,線條屈伸有致,精神煥發,深得黃庭堅(1045~1105)書法神韻,而點畫用筆卻更加遲澀挺勁,自成一格,為沈周之傳世代表作。其文字內容緣起於沈周友人趙鳴玉沒有鬍子,姚存道請沈周作此疏,向美髯公周宗道勸募求助,希望他可以分給趙鳴玉十莖鬍子,以補其不足。沈周除了煞有其事地引經據典大做文章,還以精謹的大字行書抄寫,雖然名為疏文,內容卻充滿詼諧與戲謔,顯露出文人間的幽默感與深厚交情,令人讀來不覺莞薾。此件書作受到學界關注,首先在2007年,學者傅申便注意到此篇文字本身為書法史上少見的詼諧逗趣之作;接著吳剛毅則舉出沈周文中引用謝靈運(385~433)與崔諶掌故,來說明〈化鬚疏〉中所述乃是製作假鬍子,並非植髮。繼之又有何炎泉認為此作從「疏」文體的選擇到內容的引經據典,都足以說是開晚明戲謔經典之濫觴,具有文化史的重要意義。
圖15 明祝允明〈雜書詩帖卷〉,國立故宮博物院藏。圖為局部。圖∣盧素芬
◆雜書詩帖卷
再來要看的是,在《石渠初編》中有九件被列入「冬字號」次級品書家,卻隱藏了一件書史上標竿性的書作,它是千字文編號「次等冬八」的祝允明〈雜書詩帖卷〉(圖15)。此卷抄錄曹植古詩〈箜篌引〉、〈美女篇〉、〈白馬篇〉、〈名都篇〉四首。全卷率意自然,不加修飾,狂放的外觀下卻有著嚴謹的法度與高度的掌控,憑藉著收放自如的書寫技巧與豐富的書學修為,確實達到了神融筆暢的書寫境界。此作不僅為祝允明生平傑作,也代表吳門書派與明代草書的最高成就,具有特殊藝術性及書法史研究價值。儘管祝允明頗為自負於此作,在卷尾寫下豪語「冬日烈風下寫此,神在千五百年前,不知知者誰也」,但「不知知者誰也」似乎預言了往後的《石渠初編》編者不懂欣賞其書法,而給予無情的「次等」評價,同時「冬日烈風下寫此」一語所傳達出孤寂的意象,竟也意外地與其千字文編號「冬」字相合,莫非天意!
清宮的仿古畫
最後談一個有趣的現象,亦即照理說應該是很重要的畫才會被選為「清宮仿古畫」的摹本,可是事實上並非如此。本文的課題中就有兩幅被評為次等,卻又成為清朝皇帝敕命宮廷畫家摹古的對象。
圖16 宋人無款〈人物〉,國立故宮博物院藏。圖∣盧素芬
◆著色人物畫
宋人無款〈人物〉(圖16)收錄在一套共28幅的〈歷代畫幅集冊〉中,整套冊頁均屬「次等」。然而,這件在著錄中僅簡略記載「第一幅,著色人物畫」八個字的小畫頁,在乾隆朝卻曾被當成母本,據此製作成多幅仿古畫,稱之為〈是一是二圖〉。特別的是,這一系列〈是一是二圖〉中的人物,甚至被改換為乾隆帝本人的肖像,而畫中的瓷器、青銅器、玉器、家具也都換上了清宮實際的器用或藏品,例如畫中出現的一件〈新莽嘉量〉,現藏於台北故宮,也是列為「國寶」。
圖17 明仇英〈漢宮春曉〉,國立故宮博物院藏。圖為局部。圖∣盧素芬
◆漢宮春曉
仇英(約1494~1552)〈漢宮春曉〉(圖17)曾為明代鑑藏家項元汴(1525~1590)收藏,卷首有千字文「慮」字編號。項元汴往往在書畫藏品上繫有千字文,不過《石渠初編》中的「千字文」編號卻是用在書畫家身上,例如仇英在此被編為「露結為霜」的「霜」字號畫家。這件手卷在近軸心處,有項氏手書「子孫永保,值價貳佰金」一行小字,很遺憾地不但未能如其所願「子孫永保」,此作甚至在輾轉流入清宮後,在《石渠初編》中的等第還僅是「次等」。此作果真那麼差嗎?事實上,以當前學界的共識,此畫精湛的筆墨、妍雅的設色,毫無疑問已被視為仇英最經典的代表作之一。在台北故宮還藏有兩件〈漢宮春曉〉的仿本,其中一本有明確紀年,乃是康熙四十二年冷枚奉敕繪製。最為諷刺的是,在康熙朝曾一度有仿本的〈漢宮春曉〉原作,到了乾隆時期反倒不受青睞,被《石渠初編》評為「次等」,但冷枚的仿本反倒被評為「上等」。而另外一件於乾隆時期製作的〈漢宮春曉〉仿古畫,則是改以另一幅白描畫作為底本(遼寧省博物館藏),雖然這件白描畫亦非真蹟,而是託名仇英之作,但現存以其為仿古對象的畫作竟然至少三件,而且通通被評為「上等」,也算是十分奇特的現象!
結語
以上介紹了一批原在《石渠初編》被打入冷宮的「次等」之作,後經專家逐年分批審定,而躍升為「國寶級」文物的例子。雖筆者目前無法全面深究這個問題,但從這樣等第變遷的過程中,可見唯有皇室祕藏變為全民共有,藝術史的研究才能逐步展開,並且還原作品真正的藝術價值與歷史地位。
(本文原發表於2015年北京故宮所舉辦之《石渠寶笈》國際學術研討會,內容經作者刪節後轉載)
圖11 宋馬和之〈古木流泉〉,國立故宮博物院藏。圖∣盧素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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