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位大學教師,我對如何傳播專業知識的看法,經常因為學生的提問而不得不作更多思考。有個學期末,我在課堂上預告下學期的課程,將以與佛教藝術相關的作品作為主要材料。下課時,就有兩個同學來詢問。她們兩個人又想問,又彼此推著讓對方先開口,欲言又止的樣子,至今仍生動地在我腦海裡。「呃,佛教藝術的作品,是不是都很嚴肅呢?」「都很嚴肅?我不太確定你的意思是什麼?」師生三人對望了五秒,還是我來打破沉默吧!「如果你所謂嚴肅的意思,是指上課時是否以講解佛教的義理為主,答案是:否。課程將以文化史和美術史的脈絡來講解佛教藝術。當然,宗教圖像學方面的知識也需要提及,但基本的設定是無論個人信仰為何,都能夠欣賞的佛教藝術。」同學露出鬆了一口氣的表情,似乎是覺得幸好沒有因為問了一個不該問的問題而被老師責備。接下來就更大膽地問了:「那佛教藝術除了佛像,到底還有什麼呢?」「有奇幻的山水啊、想像的怪獸啊、奇特的服飾與裝扮、呼天搶地的哭泣、寧靜神祕的微笑等等。」「好的,老師,聽起來很有趣,那我們都會修課喔!」

山水、怪獸、奇特裝扮、從最寧靜到最激動的人類表情,我當然沒有誇張。在與佛教藝術有關的展覽上,有不少觀展者對這些作品上的視覺元素,而非深奧的學理或哲理,即刻露出發自內心的反應。日本博物館的特展經常人潮眾多,看展時一個挨一個,不難聽到前後人們的評語。日本藤田美術館收藏的〈玄奘三藏繪卷〉,共有12卷,每卷12到19公尺不等,畫中描繪玄奘走過的路徑,便是最神奇的山水畫。記得某次展覽會場中,在一段雪山的畫前,緊挨著我的日本老太太忘了優雅自持,抓著旁邊似乎是孫女的女孩,大聲地說:「還走過這樣的雪山呢!」(圖1)兩個人相望露出又驚又喜的表情,或許這一景會成為祖孫兩人難忘的回憶呢!國立故宮博物院2023年展出的〈大理國梵像卷〉,作為背景的山水(圖2),即使不見得是「奇幻」,也是變化多端,讓現場的觀眾彼此熱烈地討論著。山水之外,佛教藝術作品中有怪獸,也有現實世界中的動物,更是不勝枚舉,羅漢圖之類的作品便是最好的例子。正因為佛教藝術作品的內容包羅萬象,即使不考慮展覽整體設計,也能因作品的精采激起觀者多層次的回應。

對我來說,作品自身的豐富性,是所有成功展覽最核心的元素。最終,讓觀者動心的,還是作品本身吧!然而,因為多數觀者對於作品的陌生,甚至是偏見,確實需要展覽設計來吸引或引導觀眾。所謂偏見,包括「我可以這樣看作品嗎?」「我這樣看作品是否不恰當?」那兩位問我「佛教藝術是不是都很嚴肅」的學生,背後可能有這樣假設:對她們來說,現階段還沒準備要深入探索佛教教義,因此擔心自己無法回應佛教藝術作品,甚至擔心缺乏先備知識而顯得自己很沒有水準,因此閃避相關課程或展覽。若是因為假設某種單一的回應方式,而放棄觀看某些美妙的人類文化創作,對我來說,是很可惜的事。不過,還有完全相反的另一種狀況是,有虔誠信仰的人,對其他人在展場或美術史課程中,針對佛像的「品頭論足」感到不以為然。我曾在課上比較敦煌45與46窟,並且批評了46窟拙劣的修復(圖3、4)。下課後,有同學來找我,說:「想修復佛像的人說不定也是很虔誠的,老師的批評讓我很困惑。」當然,若有佛教信仰者,希望以與信仰生活相輔相成的方式來看待作品,也是一種可能性。不過,信徒也應嘗試理解,評論作品在美術上的特質,並非評論作為信仰對象的佛或菩薩,更非評論古代信徒的真誠與否。


展覽的設計,確實能引導觀者,開啟多元的角度去觀看作品。也就是說,與佛教藝術相關的作品,除了以佛教義理回應之外,還有非常多的可能性。故宮南院前陣子熱鬧開展的「神獸現形─文物中的奇幻生物」特展便是一例。展覽中有多件屬於佛教藝術的作品,如文殊菩薩與獅、普賢菩薩與象。在這檔展覽中,觀眾並非被導向了解佛教義理,而是被引著玩味古人描繪「神獸」的想像力。除了獅與象,策展人還選出了一幅與豬的形象有關的作品,出自明代泥金寫本《摩利支天經》(圖5),因為頗為罕見而讓人驚喜。

在寒暑假期間,當博物館思考以兒童或年輕觀眾為主要訴求時,往往推出以「動物」為主題的展覽。此時,必定要登場的就是佛教藝術。展出一張〈涅槃圖〉,或許就有十種以上的動物呢!其他還有文殊與獅、普賢與象,都是大家熟悉的;此外還有觀音與金毛犼、孔雀明王、降龍伏虎的羅漢等等。若是不納入佛教藝術,以古代收藏為主的博物館,大概沒辦法策劃出一檔精采的動物展吧!我甚至突發奇想,想提議請策展人選出一些精采作品,寫出兩本內容完全不同的圖錄,一本以傳統佛教藝術為觀點,一本是「想像與真實的動物大觀」。
將佛教藝術作品,作為動植物畫來欣賞,是否不妥?決定權並不一定是展覽的策劃者,而是觀眾。近年來最受歡迎的日本古代畫家,非伊藤若沖(1716-1800)莫屬。凡是伊藤若沖的特展,排隊時間至少一小時起跳。觀眾不分年齡,無不被畫家華麗細緻且充滿想像力的繪畫風格吸引。若沖最著名的一套作品〈動植綵繪〉(圖6),由繪畫動機看來,屬於佛教繪畫。全套作品包括作為主尊的佛、菩薩,和一系列動植物畫,由畫家本人敬獻給京都的相國寺。當現代觀者排了一小時,甚至數小時的隊伍,進入博物館時,或許有人注意到這組作品的淵源,但也有不少觀者驚嘆的是若沖筆下精細描繪的動植物、奇特的構圖、美妙的色彩。

〈動植綵繪〉在日本的展出,不一定突顯原作的淵源;在美國展出時,反而強調作為佛教藝術的脈絡。2012年在美國國家藝廊的特展,以「Colorful Realm of Living Beings」為題,目前在官網上還可以找到資料(註1)。除了展覽相關圖版資料,還有一段開幕時的短片(圖7),片中可見相國寺的僧侶被邀請來進行一段宗教儀式。作品被放入博物館或美術館,顯然是「去脈絡化」的。作品,特別是與宗教藝術有關的作品,是否必然需要一些設計來提醒原本的脈絡,頗有討論餘地。關於這個議題,請參考我在「漫遊藝術史」網站上一篇小文(註2)。

至於如何設計作品的原來脈絡才屬合宜?僅以文字簡要提及畫作原屬相國寺,或者需費心地邀請僧侶到現代展示場中進行儀式,或許是見仁見智。此套作品的英文譯名,同時作為展覽標題,更讓人玩味。把「綵繪」譯為「colorful realm」,畫作色彩的重要性被提升了,初看還以為是馬諦斯的展覽呢!「動植」譯為「living beings」更是神來一筆,這豈不是佛教所說的「眾生」呢?這不僅是文字的巧妙,也反映出當代觀眾觀看若沖作品時的多元心態。有不少觀眾是受視覺元素吸引,而非畫家的宗教目標。若套用某些理論觀點,畫作完成後,並不受創作者的意圖所限,觀者是可以有自己主張的。然而,從另一方面看,當未接觸過佛教義理或畫作歷史的觀者,看到了畫中的勃勃生機,是否也可能產生動機,企圖探索「草木皆有佛性」,而與畫家心意相通?
歐美博物館展覽設計或是官網的介紹,常讓我再三思索。我曾在美國紐約大都會博物館上看過一段短片(但現在似乎已經下架),觀賞者的切入點是我不曾想過的。短片的主角是館藏遼代〈三彩羅漢像〉(圖8),由一位擔任警衛職的男士說了一段他對這尊像的感想。他說自己生於南美洲,成長於北美洲,在這些環境中,超級英雄(superhero)通常要有孔武有力的身材,強健的肌肉,而當他知道這尊寧靜的人像代表的是一位眾人崇敬的對象時,不禁感到世界上各種文化崇拜的偉人,具有多麼不同的特性!這段短片的敘述方式讓我印象深刻,無論敘述者是不是了解何謂「羅漢」(arhat),他確實感受到這尊像堅定的內在特質。假若有個學生,去維基百科搜尋「羅漢」一詞,貼入佛教藝術課程的指定作業中,我寧可他多用素人的感受來寫。

乾坤大地,日月星辰,森羅萬象。與佛教藝術有關的作品,內容無窮無盡。如何讓作品與觀者作出有意思的對話,而非執著於單一方向的資料補充,或許也是策展人的挑戰吧!
註釋:
註1 美國國家藝廊官網Colorful Realm介紹頁面(https://www.nga.gov/exhibitions/2012/colorful-realm.html,2024/3/8檢閱)。
註2 巫佩蓉〈博物館空間與佛教藝術:東京國立博物館法隆寺寶物館〉,載「漫遊藝術史」網站(https://reurl.cc/97YR38,2024/3/8檢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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