薰風徐徐,花木扶疏。一座仿蘇州留園的中式庭園,靜靜藏身於新北市的喧囂中。這座歷時五年建造,落成於1893年的板橋林家花園(MAP),迄今已有130多年的歷史。是臺灣現存最完整的中式園林建築,具有國定古蹟的身分。
然而,名園落成後的第二年(1895),清朝結束了在臺灣的統治。花園景物依舊,賓主俱散,兵火倉皇下,林家花園走入了日本統治時代。舊時密林繁葉、奇石異卉、亭閣雅致,遙想日治時期的政商名流、詩人畫家等雲集於此地遊園,留下不少文字、繪畫、寫真的紀錄,提供後人暢想舊時園林秘境中的美好風光。日治初期,板橋林家邸園早已名聲遠播,甚至被記載在倫敦出版的日本旅遊指南書上。那些從未到過臺灣的日本居民,也經常耳聞此地事跡,成為來臺觀光必訪之地。(註1)
郭雪湖來到板橋林家花園寫生
1930年代,臺灣畫壇上一顆璀璨的新星——郭雪湖(1908-2012),以其細膩的膠彩畫技術和豔麗的色彩運用,嶄露頭角。他的畫風受其老師鄉原古統(1887-1965)「細密描寫、豔麗用色」所啟發。早在1928年,他以《圓山附近》入選臺灣美術展覽會(簡稱臺展),而後的《南街殷賑》(1930)與《新霽》(1931)更將臺灣的市井風情與自然景觀收入畫中,成為臺灣珍貴的歷史記錄。
那一年,郭雪湖來到林家花園寫生。穿過大稻埕的繁鬧市集,走過圓山郊野的平凡日常,他最終被林本源園邸的清幽景致所吸引。亭臺樓閣、湖泊遠山、小橋流水,皆籠罩在蒼翠光影之間,如夢如幻。郭雪湖攀登至庭園北方「自涼亭」假山上,將視線從「榕蔭大池」延伸至南端「方鑑齋」,以極致細膩的筆觸,創作出一幅鬱鬱蔥蔥、香氣氤氳的《薰苑》風光。1932年,此畫獲得第六屆臺展特選及臺日賞。時任《臺灣日日新報》主編的大澤貞吉以筆名「鷗亭生」讚譽此作:「以極端豔麗色彩表現的《薰苑》,是到目前為止同類中最好的作品。」(註2)
遺憾的是,《薰苑》原作已不知所蹤,僅留下1932年同年創作的彩墨色稿,輾轉歸私人收藏。直至近年,這幅色稿終於重見天日——2017年於二二八國家紀念館,2018年與2020年於尊彩藝術中心展出,方才讓世人一窺其瑰麗芳姿。此前,公眾對《薰苑》的認識,僅限於展覽會圖錄中的模糊黑白圖像,畫中色彩的奪目與層次皆只能憑想像揣摩。也因此,過往關於郭雪湖的專書與圖錄,甚少對《薰苑》進行深入研究,讓這件作品在藝術史的光環中略顯遺憾。而本文將針對《薰苑》色稿,初步探討畫作中的建築與植物為何?
藏身園林中的建築有哪些?
綜覽全圖,《薰苑》由草木花卉佔據,營造一片蒼翠繁茂的意境。園中建築隱藏在植被的碧綠波濤之中,若隱若現,彷彿與自然融為一體。畫家所處的空間為「榕蔭大池」,這片水域位於林家花園的西北隅,池面清波蕩漾,錦鯉悠然穿梭;一塊巨大的奇石如孤帆橫陳,穩穩駐守,增添了幾分古雅沉穩的氣息。
畫面左側,方形涼亭「雲錦淙亭」臨水而立,磚紅色的屋頂與天藍色亭柱輝映,宛如蓬萊仙島,輕盈地浮於水面,為眾人談天聚飲之地。畫面中景的四柱亭,應是從「八卦亭」修改而成,位於榕蔭大池與觀稼樓之間的過渡空間,亭側入口懸掛的「山屏海鏡」牌匾,寓意取自群山如屏,借景遠處觀音山、大屯山與大漢溪。若細究,這牌匾實應位於隔壁宴客廳「定靜堂」的正門楣上,郭雪湖巧妙地將其移植於此,展現了畫家對園景再創造的獨到匠心。
八卦亭前的假山奇石,至今仍留存於林園之中,而亭後那一段通往觀稼樓的曲折廊道,更是蘇州園林典型元素的再現。在傳統蘇州園林中,「廊」是重要的元素,廊道連接主建築,既遮風避暑,亦勾勒出步移景異的觀景體驗。廊道前排是一座拱形石橋,橋與廊間生長的綠植,暗示空間的深邃與距離感。石橋不自然的巨大比例,遠異於實景,卻為整個庭園創造了一條延伸至畫外的路徑。
在遠景上,郭雪湖以傳統山水畫的「三遠法」(註3)構築景深,堆疊、提拉畫中物象,將位於林家花園中央遠景的弧形陸橋「橫虹臥月」提至畫面半空,如虹如月般環抱園林,豐富了空間層次。這座雙層拱形陸橋,內部為中空迴廊,整體宛如一座假山分隔外園與內園的界線,讓遊人不至於一眼望穿園區。門洞橫額隱約可見「臥月」二字,另一面是與夜月相應的橫額「煙光晴翠」。
實際上,面向畫家的橫額原為「煙光晴翠」,但畫家未拘泥於現實,挪用了更能代表此弧形橋面如虹,拱形門洞有如半月,而得名的「橫虹臥月」四字。循陸橋拾級而上,西側的「棲霞門」與階梯亦細緻呈現,咾咕石疊砌的假山更增添幾分古意盎然的趣味。
更讓人驚喜的是,八角亭上方,一抹綠釉銅錢花磚悄然出現,那是林家花園南端院落「方鑑齋」遊廊的標誌性裝飾。雙層廊道上的綠釉花磚如畫龍點睛,畫中更添一對長尾斑鳩依偎其上,靜謐而生動。池角高聳的大王椰子樹,至今仍是花園歷史的見證者,挺立於時光的流轉之中。
然而,熟悉林家花園的人,或許會心生疑問:榕蔭大池內,何來如此巨大的奇石?不同於江南庭園,林家花園的造景一向以泥塑假山與咾咕石為特色,並未大量使用太湖石、黃石等傳統材料。此外,雲錦淙亭的護欄也並非紅木雕琢的精緻模樣,前景小徑圍欄的雙橢圓設計,在日治時期的老照片中,實際上為石灰色的方正形狀,直至今日都未曾改變過。
然而,郭雪湖以藝術的自由重構景物,將理想中的庭園美學融入筆端,創造出更具意境的畫面。那雙橢圓護欄的靈感或許來自「石窟臺」山洞上的紅框白心欄杆,而畫中的草木布局,也展現了同樣的創作手法,將園林的現實與畫家的幻境完美結合。
細數林園中爭奇鬥豔的16種植物
距離郭雪湖發表《薰苑》那年(1932),時光已悄然流逝90載。滄海桑田,昔日林家花園裡郁郁蔥蔥的花木,如今僅能透過老照片、舊畫與文字追憶那份繁華。1930年,正值此畫完成的兩年前,臺北植物園的工藤彌九郎曾撰文於報章,細緻描繪這座庭園中的花草樹木。他的筆下,既有臺灣原生植物的純樸之美,也記錄了西洋花卉的異域芬芳。他寫道:
「造園之時,種植的有荔枝、龍眼、含笑花、檬果等等,其他如蒲葵、相思樹等好像是以後種的。花壇上有菊花,現今植以西洋花草。以下列舉花木作為參考:櫸、朴、印度素馨、九芎、百日紅、月橘、苦楝、山菜豆、黑松、檳榔、蓮霧、千兩金、樹蘭、夜合花、梧桐等等。」(註4)
或許正因林家經營東南亞的米鹽生意,這座庭園在濃濃中國風之中揉進了南洋的奇花異卉,為林園增添一抹異國的情韻。若從畫面左側循序而觀,雲錦淙亭上方的木棉花正熱烈綻放。木棉樹總是高於周圍樹群,黑褐色的花萼與橙紅色的花瓣相互映襯,極具辨識度,每年於春季開花。稍微遮掩住雲錦淙亭的是聖誕白,原產於中美洲,白色苞葉中心有顆粒花序,綠葉形似帶角的小提琴,形態獨特。援木而上的紫藤花,藤枝蔓延攀附於聖誕白樹,紫花成串垂下,隨風搖曳散發陣陣花香,也在春季盛開。
右下角,海南龍血樹佔據畫面的L形一隅,濃密的綠意映襯著周圍點綴的廣玉蘭與紫藤花。原產於中南半島附近的龍血樹,為常綠喬木,枝幹上的環狀痕跡,與聚生於枝端的長針形葉相當顯眼。廣玉蘭,又名洋玉蘭,原產於美國東南各州,純白的大花如玉盤盛於枝端,花徑往往超過20公分,清新雅致。在林家園林的記載中,白色花卉還有含笑花、月橘與夜合花,但畫中那些明顯大於葉片的花朵,唯廣玉蘭可與之相符。再看畫面右側,擋住觀稼樓的紅楠木,為臺灣原生樹種,因其翠綠樹冠上挺立著紅色芽苞,顯得格外醒目而得名。
視線移至池中的奇石群,白蘭花悄然綻放於石縫間,盛開的赬桐紅花以其華麗花形,被臺灣稱作「龍船花」,花序呈傘狀,心形葉繁茂,邊緣帶有疏短尖齒,原產於東亞與南亞熱帶地區。值得一提的是,赬桐紅花也曾出現在1942年郭雪湖創作的《早春》前景中。沿著畫面的視線向上攀爬,八卦亭與奇石前,文殊蘭以潔白的身姿鋪滿地面。其波浪狀的葉緣與傘形花序成和諧之美,既是觀賞佳品,又適應海濱與水邊環境。今日走訪林園,仍可尋見其倩影。
仔細觀察,畫面左前方的石縫間,也隱藏著赬桐與文殊蘭的蹤跡。再往畫面深處,八角亭後方的樹影下,是一排臺灣常見的芭蕉樹。來自熱帶與亞熱帶的豐富植栽,構成了畫作獨特的南國風情,也呼應了日治時期官展對「地方色彩」的追求。其他植栽,如拱橋後面的蒲葵及角落的觀音淙竹等景觀植栽,至今依然在林園中留存。
除了上述的13種植物,畫面中仍有許多植物等待辨認。例如,《薰苑》的主景——榕蔭大池,因巨榕垂蔭而得名。然而,畫中卻難以找到帶有懸垂氣生根特徵的榕樹。僅在方亭與觀稼樓附近,發現兩株枝葉繁茂的喬木,隱約符合榕樹特徵。此外,工藤彌九郎曾記載園中見過梧桐與苦楝樹,根據葉形推測,棲霞門前的樹或許是苦楝,而隱匿於方亭陰影中的可能是梧桐。究竟這幅畫中蘊含了多少植物的故事,仍有待後人細細品味與挖掘。
最後:評論郭雪湖細密畫風
1930年代的臺灣媒體,悄然掀起一股藝術評論的熱潮。許多匿名的評論者紛紛現身報章雜誌,對展覽會、藝術品乃至整個藝術生態進行細緻的評析,無形中塑造了當時的藝術輿論風貌。(註5)
1930年,郭雪湖以膠彩畫《南街殷賑》參與第四回臺灣美術展覽會(臺展),以充滿市井煙火氣息的民俗題材,贏得廣泛好評。隔年,他又以《新霽》回歸縝密構圖與細膩筆法,展現出繁複與優雅的兼容。當時,一位匿名評論者「K.Y生」公開對《新霽》評價道(註6),與其追求風格上的突破,不如專注於研究細密畫風的極致詮釋,這番建議或許被郭雪湖看見了。
1932年,郭雪湖以《薰苑》應對期待,交出一幅用色典雅、構圖精緻的園林景致。這幅作品彷若夢境,畫中景物交融現實與想像,細膩的技巧讓整體畫面栩栩如生,深受好評。《臺灣日日新報》的主編盛讚《薰苑》是郭雪湖至今最好的一件細密作品。(同註2)然而,藝評界卻並非一片讚譽之聲。筆鋒犀利的評論者「N生」指出,儘管《薰苑》耗費大量時間創作,但畫家似乎僅在堆砌技巧,畫面中缺乏真摯的藝術熱情,令觀者感到不快。(註7)在當時針對臺展相關的輿論,傾向稱此種細密畫手法為「努力主義」。
然而,時至今日,當我們重新凝視《薰苑》,是否仍應以「努力主義」來窄化評價?當你步入林家花園,親眼見證那一池榕蔭與滿園秀色,便會明白《薰苑》絕非僅是一幅單純對景寫生之作。郭雪湖僅以一幅畫面,便將林家花園從北至南的精華濃縮入景,其建築與植被的選取與配置,無疑是經過日夜琢磨與藝術再構的結果。他採用了中國傳統繪畫經營物件大小、遠近等「相對性」的表現手法,通過多次視點轉移,以緊湊結構串連起園林中不同建築的相對方位與空間層次,不但展現了東方繪畫的特色,也呼應了東方園林步移景異的藝術美學。
郭雪湖不僅忠實再現了林家花園的著名景觀,他更深思,如何在畫面中承載世人對中式園林那曲徑通幽、小橋流水、亭閣奇石的詩意想像。在植被的描繪上,他融入臺展評審對「地方色彩」與「南國風情」的偏好,尤其將林家世代經商背景中所引入的西洋、南洋植物巧妙納入畫中。那些經過修飾的紅花綠葉,不僅襯托出庭園的繁麗,也隱隱彰顯出林家顯赫的仕紳地位。然而,畫中華麗外表下,依稀可見園林略帶殘敗的美感——八卦亭與長廊屋頂間稀疏的雜草,似乎也在訴說著一段舊時風雨的滄桑。
1914年,石川欽一郎曾目睹日益荒廢的林家花園,感慨道:「任由風雨摧殘,實在令人遺憾不已。」(同註1)郭雪湖筆下那滿園的草木扶疏、建築若隱若現,或許正是園林失去人為經營後植被肆意自由生長的結果,但更可能是一位畫家對自然與文化相融的理想再現。
從日治時期至今,榕蔭大池從未如《薰苑》中那般枝葉繁茂,這明顯是郭雪湖刻意經營的詩意場景。無論是對植物特徵的細膩描繪,或理想園林的詮釋,我們都不能忽視畫家所傾注的無數心血與熱情。可以說,自《薰苑》問世以來,雖然陸續也有畫家以林家花園為題材入選臺展,但如郭雪湖般的創造力已然成為絕響。
《薰苑》不僅是板橋林家花園的具象再現,更是一場現實與藝術交織的夢境。透過郭雪湖的筆觸,這座花園早已超越現實的範疇,成為一片屬於遊人的樂土,映照著畫家的靈魂與想像。
註釋
註1 石川欽一郞,〈枋橋の林家邸園〉,《臺灣日日新報》,1914年10月21日,第7版。
註2 鷗亭生(大澤貞吉),林皎碧譯,〈第六回臺展之印象〉,《風景心境–臺灣近代美術文件導讀(上冊)》,2001,頁218。
註3 北宋 郭熙《林泉高致集》中所提高遠、深遠、平遠三遠法為認識,其謂「山有三遠。自山下而仰山巔,謂之高遠;自山前而窺山後,謂之深遠;自近山而望遠山,謂之平遠。」
註4 工藤彌九郎,〈板橋名物 林家の庭園〉《臺灣日日新報》,1930年10月23日,第8版。
註5 劉錡豫,〈靠北藝術:日治時期匿名藝術評論的公眾性〉。(瀏覽日期:2024-11-21)
註6 K.Y生,〈第五回臺展を見て〉,《臺灣教育》,n352號,1931-11-1,頁128。
註7 N生,〈第六回臺灣美術展を見る〉,《臺灣教育》第364號,財團法人臺灣教育會,1932-1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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