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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重時間中的「她」傳:「飛地:一部自傳的誕生」

多重時間中的「她」傳:「飛地:一部自傳的誕生」

此次「飛地」展覽更加不那麼明確地祭出「女性」或「女性主義」的大旗,或許試圖更接近的是某種「女性藝術」的本質,其中的重要的一步,是去揭示掩藏在女性藝術家同時作為創作者、以及在被不同程度剝奪了自主空間之後,令她們終得以透過創作釋放和轉化生命能量的驅動力。

近年來,聚焦於女性藝術家的展覽在全球範圍內不勝枚舉,如何在這樣的氛圍中找到任何足以發出新意的角度,無疑是一種挑戰。臺北市立美術館(以下簡稱北美館)近期推出的典藏展「飛地:一部自傳的誕生」(以下簡稱「飛地」展),以其典藏品中女性藝術家作品為素材庫,在這一題上給出了自己的答案。一方面,館內策展人蕭琳蓁選擇以文學為切入點,文學性同時也更進一步滲透進展覽許多層面的孔隙之中;另一方面,展覽也淡化了個體/群體、時代性/跨越性等之間的二元區隔,找到的是一片具普世感、卻又讓藝術家的個體生命尤為鮮明的風景。

臺北市立美術館「飛地:一部自傳的誕生」展覽中鄭瓊娟的作品。(臺北市立美術館提供)

「飛地」展還包含就機構角度而言相當重要的背景。首先,這意味著三年來新進典藏中的40餘組/件在北美館的首度展出,這些新進典藏中包含有一些重要前輩藝術家的作品捐贈,如李芳枝、鄭瓊娟等。再者,北美館於2021年啟動的典藏庫房新建工程近期將完成驗收,將為現有庫房近五倍、設施依據最新典藏標準設計。空間規格上的擴容,也對應當代情境下美術館典藏對多元包容的需求,這其中包括對典藏品,以不同時代的觀點、方法進行再展示、再觀看;也包括如館長王俊傑所言,以「全集式」的思考方式,透過主動蒐集與藝術家相關的文獻檔案、手稿草圖等第一手資料,為新時期的典藏與研究擴充能量。

臺北市立美術館「飛地:一部自傳的誕生」展場一角,左為王淑鈴作品《吟唱的河流》(2009-2011),右為李錦繡作品。(臺北市立美術館提供)

自傳與「她」傳

迄今已有四十餘年歷史的北美館,也見證了「女性藝術」這一策展課題的演進。從1998年「意象與美學-台灣女性藝術展」、2013年「台灣現當代女性藝術五部曲,1930-1983」、2002年「文本與次文本:當代亞洲女性藝術家」等,直至2019年「她的抽象」展,雖然「她」這一字眼依舊明示了其核心線索,「女性」二字已悄然從展題中隱去,並非對這一主題意識的揚棄,而意味著跳脫固有思維、褪去兩分法的束縛。這些展覽的一個共通之處,便是對於過往鮮有人仔細談論和研究的主題逐步進行不同角度的剖析和探討,從總體樣貌到斷代研究,再到地域上的擴充(從臺灣到亞洲),以及主題上的深究(亞洲女性藝術家的抽象創作),已顯現出一脈研究策畫的思路。

此次「飛地」展覽則更加不那麼明確地祭出「女性」或「女性主義」的大旗,或許試圖更接近某種「女性藝術」的本質,其中重要的一步,是去揭示掩藏在女性藝術家同時作為創作者、以及在被不同程度剝奪了自主空間之後,令她們終得以透過創作釋放和轉化生命能量的驅動力。與此同時,展覽所涉及的社會意涵則流露得更加隱晦一些,避免「女性」這樣的標籤,某方面也是刻意將這些女性藝術家置於更廣泛的族群之中,這些族群或許容易被「弱勢」、「困境」、「少數」等字眼描述,但難以被準確定義,表現出不分邊界而流動的特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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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北市立美術館「飛地:一部自傳的誕生」展覽中李錦繡的作品。(臺北市立美術館提供)

「飛地」展在並陳眾多女性藝術家作品的同時,也有意將她們各自生命故事在展覽中作出串聯,這些故事透過作品自身主題、檔案文獻、展場資訊等不同途徑展現,展覽也有意引導觀者意識和思考每位女性藝術家的生命故事與其所養成、發展之時代之間的關係,儘管尚未形成系統性論述,但明顯流露出有別於經典藝術史論述的陰性史觀。李芳枝、李錦繡、鄭瓊娟、黃潤色、洪藝真等幾位藝術家各有十餘件作品和文獻參展,幾乎以小個展形式吸引觀眾深入理解她們的故事。

臺北市立美術館「飛地:一部自傳的誕生」展覽中黃潤色的作品。(臺北市立美術館提供)

展覽中包括了不同世代的女性藝術家,最年長著如生於1930年代的鄭瓊娟、李芳枝、黃潤色、尹錫男,她們之中不少人都有著在藝術、家庭、工作間努力平衡的生命經驗,或是在人生後半期才得以正式開啟、或重新回到創作者的身分中綻放自己的藝術生命。年輕藝術家如千禧世代的黃海欣、顏妤庭與蕭珮宜,則更有機會以創作者的身分直接投入生活和工作。透過展出作品、以及展覽開幕導覽中藝術家的分享,也不難察覺到,相較於此前約兩代的女性藝術家更多地是從個人生命體驗出發進行創作,較為年輕的藝術家們的創作養分更大比例地取自閱讀經驗、知識體系、社會觀察等外部系統,整體而言,這種變化與歷史進程中女性生存狀況的改變有關,這種世代差異與不同時期女性創作者內裡本質的連貫性之間的辯證觀看,在這次展覽中也成為一條較為隱性的線索。 

尹錫男,《粉紅色的房間 III》,1998,複合媒材裝置,依展場而定。臺北市立美術館典藏。(臺北市立美術館提供)

跨時代女性藝術家的藝術圖景與創作靈魂

「飛地」展的三大子題直接借用維吉尼亞·吳爾芙(Virginia Woolf)《燈塔行》的三個篇章:「窗」、「歲月流逝」與「燈塔」,在展覽中分別容納日常生活真實片斷、時光變遷與生命意義之追尋。三個展區的選件之間,於內容主題、創作風格及藝術家特質上各有區隔和交織。

第一子題「窗」中,為展覽開篇的是曾參與首屆台北雙年展的韓國藝術家尹錫男的複合媒材裝置《粉紅色的房間III》(1998),直觀而具衝擊力的視覺表現描述亞洲女性普遍性的生命處境。李芳枝、鄭瓊娟、李錦繡、謝鴻均、王淑鈴等具海外生命經驗的臺灣藝術家,則各自以較為抒情的創作方式描繪於家庭、創作生命交匯與碰撞之下的精神圖景。

臺北市立美術館「飛地:一部自傳的誕生」展覽中林燕的作品《姐妹花》(1969)。(臺北市立美術館提供)

這一子題下一組有趣的對照,出自年齡相差半個世紀的林燕(1946-)與張婷雅(1983-)的版畫作品,文學是她們共通的取材來源,林燕從古典小說、民間故事中汲取養分,其版畫造型之線條、色塊也有如傳統皮影戲或圖騰紋飾般的生動、魔幻;張婷雅的單刷木刻版畫則探索文人畫傳統在當代的山水表現之可能,這次展出的《吾緣五景》與《吾游園》(2011)取材自《鏡花緣》,這部古典文學史上暗藏女性主義精神、又具奇幻遊記特徵的經典小說所延伸出的意境,以及張婷雅版畫中獨特的「架高山水」造形方法,在這一展區、乃至整個展覽中都獨具閃光點,也表現出當代女性創作者在融匯古今之文本、精神與現實上的創造性。

臺北市立美術館「飛地:一部自傳的誕生」展場一角,正中與左側為蕭麗虹的早期裝置作品。(臺北市立美術館提供)

第一展區圍繞日常的藝術演繹,與第三展區「燈塔」之間形成某種映射關係,後者援引吳爾芙小說中對生命意義之追尋的線索,透過選件作品主題來與社會環境建立更強的連結。尤為難得一見的是蕭麗虹的早期作品,包括1980年代的薄瓷雕塑,以及1990年代具社會批判意識的複合媒材裝置,這些作品中流露出的脆弱與不穩定特性,呼應創作者臨近中年時期的一系列生命轉折,加上此次「飛地」展以大膽敞開的方式來展呈它們,讓觀眾有機會近距離接觸那個年代女性思考者的反抗經驗,進而反思當代女性境遇的異與同。

臺北市立美術館「飛地:一部自傳的誕生」展覽中陳瀅如作品《共登世界大同之境》(2012)。(臺北市立美術館提供)

吳瑪悧的早期代表作《墓誌銘》(1997),薄茵萍早年的木刻上色作品《希聲之四》(1989)與2000年代的兩件木刻、鐵雕作品,以及侯淑姿探討紡織與成衣產業中女性工作者境況的田調式攝影,則讓人看到汲取了上個世紀後半葉社會變革養分的女性藝術家,如何在作品中以不同方式表達個體與社會之共振。她們對社會現實的反思與批判,與同在這一展區的侯怡亭、陳瀅如、瑞典藝術家弗蘭妮·侯伯格(Virlani Hallberg)等創作者作品中的表達方式截然不同,後者更多地以研究者和體驗者身分進入各自創作主題,探索從個體經驗到社會、歷史乃至靈性和宇宙層面之間的重重迴響。到了黃海欣、顏妤庭與蕭珮宜這些更年輕一些的藝術家,我們在這次展覽中看到的,則是她們運用自己對於層次豐富的社會、家庭與個體議題上的感知,在畫面及媒材內部進行的複雜編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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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北市立美術館「飛地:一部自傳的誕生」展覽中巴西藝術家蕾琴娜·希維拉(Regina Silveira)作品《入侵系列:冒險故事》(2006)。(臺北市立美術館提供)

巴西藝術家蕾琴娜·希維拉(Regina Silveira)《入侵系列:冒險故事》為2006年參加台北雙年展的觀念性作品重製,佈滿天花板與牆面的黑色腳印引發不同視角的豐富想像,彷彿也代表著從整個展覽開首尹錫男作品中籠罩的禁錮氛圍中出走的開放意象。

臺北市立美術館「飛地:一部自傳的誕生」展覽中陳幸婉早期作品。(臺北市立美術館提供)

回到展覽的第二子題「歲月流逝」,較為特殊地,抽象畫在這一展區佔據較大比例,這些作品中流露出的無時間性呼應了主題上的綿長意境。楊世芝、黃潤色、薛保瑕、洪藝真、洪美玲、陳幸婉及韓國藝術家張相宜等,她們的創作過程多有受同時代歐美藝術流派與東方傳統的交互影響,難能可貴的是,進一步在表現手法、美學本體中注入真實的藝術靈魂,忠於自己的創作生命。鮮少展出的陳幸婉、洪藝真的早年複合裝置作品讓人眼前一亮,而展覽為王雅慧微妙細緻的空間影像作品《日光下的靜物》(2005)獨闢一室,巧妙營造出近乎沉浸式的冥想時空,恰也如同「歲月流逝」這一展區在前後兩個子題之間,讓觀眾得以進入出神狀態,以更清明的內在視野觀見歷史長河中諸多女性創作者的路徑交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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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北市立美術館「飛地:一部自傳的誕生」展覽中王雅慧作品《日光下的靜物》(2005)。(臺北市立美術館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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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展覽與精神的交會

展覽主題「飛地」取其喻義,比喻創作者足以隔絕外界干擾的內在世界,而吳爾芙的《自己的房間》則是策展構思的實質源頭。實際上,吳爾芙在「飛地」展中幾乎是無所不在的存在,就像這位走在二十世紀女性主義風頭浪尖的作家,對於一整個世紀渴望追尋自我的女性具有如導師般的重要位置。在幾乎整整一個世紀前的1928年,她就振聾發聵地提出,若一位女性想要寫作,她需要的是金錢和「一間自己的房間」;不誇張地說,迄今為止這一觀點仍切中要害,甚至,自己的房間、也即獨立的「空間」,對女性創作者而言有時比金錢更得之不易。這次展覽之開篇裝置作品的創作者、被譽為韓國女性主義藝術先驅的尹錫男,就曾在擁有了自己的大工作室後表示「無比幸福與滿足」。

吳爾芙的《燈塔行》是展覽的另一重要線索,文學作品與展覽在結構上的對應關係,使以視覺藝術展覽與文學產生跨媒材的結構互文。在吳爾芙的小說中,第二章節〈歲月流逝〉篇幅短小,淌過的卻是滄海桑田般的茫茫十年,雷姆塞太太的溘然長逝引動了整個世界的精神轉向。在「飛地」展中,第二子題宛若時空膠囊般串聯了女性藝術家們在自我/自他與社會、精神世界之間的遊走,藝術成為種種無可言說、難以抑製之體驗的最佳載體。同時,展覽副標題「一部自傳的誕生」則取自吳爾芙另一部傑作《歐蘭多》(Orlando)的副標「一部傳記」(A Biography)。而實際上,展覽中鋪陳不同藝術家作品和她們各自的人生故事,並在其中製造出大大小小自成一格、又前後相連的生命迴流,儼然也如吳爾芙筆下穿行三百年歲月、自在轉換身分與性別的歐蘭多,一首漫長而流動的傳記史詩。

郭俞平,書房計畫《珍藏盒》。(臺北市立美術館提供)

本次展覽的另一大亮點,是郭俞平受美術館委託、將不同參展藝術家的生命故事交織、改寫而作的書寫計畫《珍藏盒》,既作為完整出版物,也佔據展間中段的一個閱讀空間。身為女性藝術家,郭俞平的文筆凝練優雅而暗藏力道,近年來,書寫成為她在創造性、社會議題以及自身和周遭女性經驗之間來回穿梭的一個重要通道。這次的書寫計畫中,〈京子〉、〈珍藏盒〉與〈河〉這三個章節篇幅所組成的結構,似也與《燈塔行》有所呼應;更甚者,《燈塔行》並非以全知視角書寫,吳爾芙宛若附身於不同人物身上、往返於他們的精神之間,透過他們的視角和感受來書寫。在《珍藏盒》的不同層次結構中,郭俞平的文字也有類似的特徵,「附身」於某段特定時期的女性創作靈魂之中,折射出整個「飛地」展所欲勾勒出的跨越一個世紀的女性藝術圖景之切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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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地」展開幕後沒多久,就傳來韓國作家韓江成為首位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亞洲女性作家的消息。韓江的小說凝練地表現出整個父權歷史與社會結構加諸女性身上的深層磨難,它們又與人類社會所製造出的種種壓迫環環相扣。女性創作者此起彼伏地發出的聲音,直至今日卻都不見得為(號稱包容多元聲音的)當代社會所熟知和理解。如今,包括女性在內的弱勢族群、邊緣群體,在文化上有愈來愈獲得關注的趨勢,我們確實生活在這樣的一個時代。但與此同時,這些關注究竟讓這些族群的處境獲得多少實質變化,最受這些關注所惠及的,究竟是否更為偏向商業利益和既得利益,在不同領域、不同文化中,都仍有待檢視。以女性藝術家為主體的展覽脈絡,從整體看將朝向何方,是否能繼續發展出足以具有進一步改變社會之力量的「陰性史觀」,都仰賴更多觀念性角度,更多彼此連結、滋生的生態性結構意識和展現方式。這也是在「飛地」展以「自傳」為立足點所呈現出的超越時間的種種「她傳」之間,我們可感受的啟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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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地:一部自傳的誕生」

展期 ︳2024年10月5日至12月15日
地點 ︳臺北市立美術館(臺北市中山區中山北路三段181號)

嚴瀟瀟(Yan Xiao-Xiao)( 209篇 )

影像研究出身,關注藝術創作、展演機制範疇內的各方面生態,以及藝術與哲學、科學、社會學、神秘學等跨域連結議題。嗜以藝術為入口,踏上不斷開闢新視野的認知旅程。曾任Blouin Artinfo中文站資深編輯、《典藏•今藝術》資深採訪編輯、《典藏•今藝術&投資》總編輯,現任典藏雜誌社(《典藏•今藝術&投資》、典藏ARTouch)總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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