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2024年威尼斯雙年展(La Biennale di Venezia,以下簡稱威雙)將焦點置於「外國人、原住民」身上,法國也如一干前殖民列強,由在法屬馬丁尼克島長大的藝術家朱利安.克魯澤(Julien Creuzet)代表參展。在參觀法國館的「海底」之後,我們很難不與非裔法國女藝術家何塞法.恩賈姆(Josèfa Ntjam)在威尼斯海洋科學研究所(ISMAR)與威尼斯美術學院(Accademia di Belle Arti di Venezia,以下簡稱威尼斯美院)個展中的黑暗海洋或外太空做聯想比較。這兩位同世代的非裔法國藝術家,在威尼斯展覽主軸同樣不脫海洋命題,並都以重寫殖民史為出發點,結合大量不同學科研究,譜出不同的敘事、表演、音樂、舞蹈、人物角色等,呈現出複合形式的跨媒介創作。在本屆威雙主題「處處都是外人」(Foreigners Everywhere)之下,這兩位曾前後在倫敦斐列茲藝術博覽會(Frieze London)得過不同獎項的非裔藝術家,無疑都是進入主流並極為成功的「外人」。就讓我們藉此觀看這一代法國年輕藝術家的解殖、反抗策略,即使憂鬱說唱或科幻的抵抗形式,似乎已不再顯得那麼激進。
威尼斯的異托邦
以3D動畫影片為中心,恩賈姆的個展「膨脹空間」(Swell spæc(i)es)融合了神話、海洋生物學和科幻小說,全黑空間中彎曲的LED牆面,讓人難以分辨是深海還是深空,由音樂家法蒂瑪.阿爾.卡迪里(Fatima al Qadiri)創作的冥想音景與畫面上漂浮的行星、隕石,和一旁以有機樹脂材料製成,狀似浮游生物的巨大半透明聲響雕塑相呼應。影片中科幻造型非洲風格的不同生物一一出現:紫色的章魚、長滿「珊瑚」的太空巨蟒等,觀者更能飛進怪物肚中繼續迷幻的旅程。

而與恩賈姆在古典的威尼斯美院建築中所呈現的科幻風格、藍色反光三角形建物形成鮮明的是,克魯澤在威雙法國館入口處的巨型液晶(LED)牆面中,以上下顛倒、沉沒水中古典帝國的神話雕像,以及3D動畫呈現一群漂浮於水中的雕像人物迎接觀者。一「漂進」館中,觀眾馬上被電子樂音和藝術家略帶憂鬱的說唱音樂包圍,日光下四處垂吊著佈滿五顏六色的絲線,這些雕塑結合了天然與工業材料,仿若沉船或其他文明殘骸。而液晶牆面上的3D動畫皆延續這個水底空間:水生神話人/怪物、雕像、五彩魚群、古典雕刻船隻、塑料瓶、手機,漁網中的海龜等四處飄散,詩歌、傳說、聲響和雕塑巧妙地融合在這個沉浸式裝置中,向觀眾講述了一個抵抗的敘事。

海洋群島,歷史物質的流動
在過去的創作中,兩人都曾引用與海洋有關的非洲神話傳說、黑奴沉船等歷史,受非洲未來主義(Afrofuturism)影響,在漂浮流動的海洋美學論述中,嘗試重尋、改寫過去並解放未來。而兩人的明顯差異在於,克魯澤更自傳抒情且著重歷史,而恩賈姆則傾向以科幻結合生物學等研究。克魯澤著名的雕塑風格,以絲線糾纏工業廢料、天然材料混合物(衣服、植物、塑料、貝殼、繩索、漁網、假髮等),其懸吊不穩定的結構特性讓人直覺聯想群島的破碎模式。不穩定的平衡提醒我們,群島的地理現實更傾向在永久固定中,尋找不同影響間的平衡位置。對克魯澤而言,作品和身體極為碎裂,不再是封閉的整體。這也與「群島」意象完全吻合:一連串不連續的地理空間、一個破碎但連貫的網絡。作品與材料間尋求生態平衡的關係,在此展中也以一隻大海龜於漂浮漁網中的3D特寫、超慢動作裡展露無疑。

在液晶牆面的海底畫面之外,觀眾同時沉浸、穿梭於大量懸掛雕塑之間,身體和視線的移動也呼應了畫面中的各式漂浮物體,以及詩歌展現的流動性。在這場景中我們再次見到其作品裡一再出現的各式復活的(非洲、歐洲樣式)雕像或身體透明的人/怪物。這些神話、傳說角色穿越古今,跨越大洋的歷史和身體記憶,在樂音中處於恍惚狀態不斷舞動漂浮。另一方面,如同他曾以3D 動畫物件和符號(法國國旗、熱帶森林中節奏搖動的香蕉樹、金幣、細胞、器官和藥丸在流動的血管中舞蹈等),在歡樂節奏中批判殖民時期農藥的致癌污染。(馬提尼克島曾大規模使用,直到1993年才被禁止,共計90%的人口受影響)
身體是各種不斷流動的物質(水果、病毒、人造元素和歷史)的交會場所,這個微觀「透明、流動」的概念,融合生動影像和舞蹈,並以催眠的非洲流行節奏,說唱出殖民主義對環境、身體的致命榨取。多重感官沉浸於影音世界,記憶的迷幻低語反映出馬提尼克島的殖民歷史,並與詩人暨哲學家愛德華.格里桑(Édouard Glissant)所謂「克里奧爾化」(Créolisation)概念相混搭,而這些除了體現在克魯澤以複雜概念與形式混合的創作中,更不斷出現在其慣用、破碎如詩句般的冗長作品標題,以及具自傳色彩的文辭當中。
水生物和水體元素的含義
受到非洲創世傳說中人類將黏土扔向天空進而創造出恆星,以及天文學家科學發現的啟發,恩賈姆在「膨脹空間」中將浮游生物、化石與宇宙行星作虛構連結。由生物化作地質是一個轉變過程,微生物(化石)同時也是時空記憶的載體。此次,她除了與威尼斯海洋科學研究所的浮游生物科學家合作,在她的蒙太奇(Montage)影像作品中水和海洋也無處不在,從海洋生物影像如軟體動物、章魚等,到材料選擇如有機玻璃、樹脂等半「透明」材料等,皆關鍵性地形成透明與模糊半透明的視覺效果,賦予影像作品一種深度的錯覺,正如「透過」神話、科幻等多種不同方式想像世界。恩賈姆也一再創作虛構人/怪物角色—也就是科幻生物。

例如她不斷引用非洲大陸著名神話中女神瑪米.瓦塔(Mami Wata)的傳說,她同時是怪物、美人魚、危險女人和救世主的女神,有關其性格、名字和傳說皆為多重不穩定的敘事,又或極具政治性地,參照水下王國德雷克斯西亞(Drexciya)的傳說—由沉入海洋的黑奴船所建立的奴隸後代王國、一種解殖的共同烏托邦。賈恩姆的研究從流動性、殖民記憶、海洋政治到烏托邦維度,這不僅是殖民、資本主義、環境危機的敘事,也是許多文化中大量神話和解放敘事的起源。她將水視為一種引發永久轉變且難以捉摸的元素,甚至能夠教導人們如何擾亂權力。

以蒙太奇、科幻虛構重寫殖民史
在最早期作品中,恩賈姆沿襲非洲未來主義的創作脈絡,以蒙太奇合併埃及非洲雕像的圖像,創作出想像中的古物,如塞內加爾(Sénégal)著名學者切克.安卡.迪奧普(Cheikh Anta Diop)諷刺地質疑西方拒絕將埃及文明視為非洲文化的世界觀。她揉合非洲未來主義和魔幻現實,擴大了海洋的想像力,不僅受科幻小說啟發,恩賈姆更與天文物理、生物等領域的科學家合作,通過宇宙太空研究超越科幻,並將科學概念融入她試圖推翻、挪用的敘事和神話中。
另一方面又如1955年在喀麥隆(Cameroon)獨立起義期間,其被法國殖民軍殺害的祖父也出現在拼貼影像中,透過「創造」新的可能性以顛覆過去史實。她的拼貼技巧也用於以口語朗誦、樂器即興創作、現場表演或錄像作品的畫外音,將音樂與西非口述歷史學家和說書人傳統結合。其創作中不同面向的「蒙太奇」與數位科技產生的網絡文化高度相關,恩賈姆虛構和詩意地建立了一種多元語言,其中歷史和政治的「流動性」,創造了解放與批判性思維的空間。她採用人類學等方法批評殖民史並進行創作研究;以虛構、神話和歷史交織,創造出一種反抗的美學、新世界和另類敘事,並同時建構了可能的新主體性。
詩歌與克里奧爾化
克里奧爾語(Creole)對克魯澤而言具有特殊的抵抗力。反殖民主義(Anti-colonialism)一直使用語言的混合與修改,表達身分和抵抗力。在雕塑與錄像之外,詩歌的創作文本和聲音維度也可說是其作品的關鍵元素,詩歌作為另一種講述故事、歷史的方式,使其傳達想像、複雜性高,又或難以直接表達的事物成為「可能」。關鍵則在於,意義與形式等層次的「雜交、混血」,或者說「克里奧爾化」。(雖說格里桑特「克里奧爾化」意指不同文化的交匯以及文化相遇後如何產生新事物。)當所有媒介、形式混搭、融合,彼此界線便不再。換句話說,詩歌使塑料和織物、木材和金屬能融合在一起,為多種形式、材料創造了呼吸空間,有機會跳脫理性詮釋打開更自由的想像維度。
而當克魯澤引用格里桑特以說明「不透明性」、不過於解釋的重要性,恩賈姆則引述近年「黑色」解殖論述裡極為關鍵的論者佛瑞德.摩騰(Fred Moten)與斯帝凡諾.哈尼(Stefano Harney)所言 —「在光線下不會有革命發生」,同樣指出「匿名性、不透明性」的重要性,如水下、星際洞穴、森林或灌木叢這類隱身處的關鍵性。兩人作品顯然都如渾濁、不透明的水體一樣變得模糊並消失,當意義符號堆積起來時,它們會在某些部分變得不透明,與此矛盾的是這正好打開了作品詮釋的自由,或者使「隱身」的反抗、解殖成為可能。
創作新身分、新主體
當克魯澤在威雙法國館以雕塑、樂音、錄像等裝置作品,創造出由歌曲、舞蹈和詩歌說唱組成的環境,並以大量雕塑作品讓觀眾產生與錄像畫面中「置身」海底的沉浸感時,現場觀眾顯然成為水底風景與影音場景中的動態元素之一。此時,恩賈姆則在威尼斯海洋科學研究所第二展間,讓觀眾以iPad界面選擇浮游生物和非洲文物圖像,再將兩者以AI演算法結合,從而讓觀眾創建的虛擬生物進入螢幕中的科幻世界。這或許看似兒戲,但實則是一種創作反抗「分身」的最佳練習。

「啟動」觀者的問題,一方面也讓人想起兩位藝術家曾為作品「發聲」,運用自己的聲音、震動自己的身體,或如恩賈姆在過去錄像作品中,親自穿上各式服裝「化身」扮演不同的神話人物,以化身體驗與解放鬥爭互為表裡。她更曾積極創造科幻的「孵化器」反抗裝置,準備以身體細胞和精神教程,為觀眾的身心做好解殖準備。另一方面,這兩位藝術家所說的「不透明性」除了是反抗的關鍵要素,當中的「模糊」狀態更是改變的重要過程。無論是從不可見成為可見,或者任何新身分、新主體的形成;無論是以方言、自傳體從事說唱,又或者揉合科學、神秘、人文史實,探索種族、性別和物種,創作虛構敘事和可能的世界。只有當人人終於體會到我們都是「外星人」時,解殖命題或許才可能真正拋之腦後。
本文原刊載於《今藝術&投資》2024年9月號384期


旅居巴黎十餘年的自由筆者與譯者,巴黎索邦第一大學美學與文化研究博士。早年曾於臺灣電影圈工作,作品曾入選鹿特丹國際影展。長期關注藝術與影像文化,文字散見於《今藝術》、《藝術家》、《表演藝術》等雜誌與電影相關平台。譯有《生態藝術:人類世與造型的創作》、《睪固酮藥癮》等書,探討生態美學與身體政治等當代議題。其近期研究聚焦於後人類哲學與流變共生的藝術實踐,橫跨行為表演、電影與策展領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