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期隨著國境重新開放,旅遊業也隨之回溫。剛好去(2022)年秋天,日本新潟縣的樋口記念美術館舉辦一檔與旅遊有關的畫家個展「吉原芳仙展」,向民眾介紹這位出生新潟,二戰前漫遊世界各地的日本畫家。本展以史料展示的手法,結合吉原芳仙(1896-1983)自藏作品、文獻,以及數件藏家珍藏,向觀眾呈現芳仙複雜且多面向的藝術生命。
旅遊一直是藝術史中重要的主題:火車窗外的遠山農田、放在每個景點角落的戳章印泥,紀念品店的明信片、沙灘散落的小貝殼,旅途中的點滴回憶總能為畫家帶來無窮的靈感。
不同於大溪地之於高更、中國之於陳澄波,說起吉原芳仙,別說一般大眾,就連筆者也不曾聽聞過,是直到聽到該展籌辦的消息,才知道有這麼一位與臺灣有獨特緣分的日本畫家。
芳仙的「Grand Tour(壯遊)」
1896年,吉原芳仙出生於新潟縣白根市,然而有關他的生平介紹,我卻是在1925年的《臺灣日日新報》上才查到一篇較為完整的採訪。與其說是日本遺忘了吉原芳仙,不如說是因為他在年輕時主動離開了日本,前往海外增廣見聞,導致關於他的記憶,散落在大海上的點點島嶼中。
那一年,芳仙自基隆港登陸,沿著縱貫線抵達臺北,先是在當時重要的藝文展演空間:臺灣日日新報社三樓舉辦畫展。之後他來到臺中的護國山臺中寺(現已不存,位於繼光街與光復路交叉口旁)閉關揮毫。當時報導稱芳仙是日本畫家狩野芳崖(1828-1888)的高徒,屬於「新派」的畫家。隨後他又遠航離臺,下一次出現在報紙上,是報導他抵達印度的消息。
以橋本雅邦(1835-1908)、狩野芳崖等人為首的「日本美術院」,受到美術思想家岡倉天心(1863-1913)的主張影響,以改革傳統日本繪畫為目的,積極擷取來自西方美術的養分,以及被視為日本美術源流的印度繪畫。因岡倉天心及印度詩人泰戈爾(Rabindranath Tagore, 1861-1941)的交誼為契機,陸續有印度畫家來到日本學畫,也有許多日本畫家傾慕印度石窟、壁畫而前往。這可能是置身在此潮流中的吉原芳仙造訪臺灣的原因:借路線之便來臺籌措旅費。
抵達印度後,芳仙不但描繪是日本畫家描繪喜馬拉雅山脈的先驅之一,同時還沿著佛陀的行跡進行寫生旅行,以充滿拙趣的用筆,描繪佛本生故事。同時也前往石窟臨摹壁畫,吸收印度古美術的風格。芳仙在印度住了至少兩年半,在泰戈爾的推薦下,甚至成為印度美展的日本籍審查員。同時,遠在數千公里遠的臺灣媒體,也報導過芳仙前往印度「タージリン(大吉嶺)」旅行的消息。
離開印度後,他沿途經過埃及、義大利,最後抵達法國,還曾入選過義大利與法國當地的美展。然而芳仙並不把歐洲視為藝途的終點。與和同時代其他日籍畫家將歐洲(尤其是法國巴黎)視為世界藝術中心的觀點截然不同,他先是環遊歐洲,1930年南下前往赤道旅行、隔年再往中國、朝鮮等地出發,其旅跡涉及整個舊大陸(歐亞非)的文明古國與原始文化。
1934年,芳仙再次造訪臺灣,透過臺北州州協議會員簑和藤治郎與總督府醫學專門學校的教授小島鼎二支援,於臺灣日日新報社樓上舉辦畫展。從當時報紙刊載的展場照片,可以看到畫家將旅行所見印度、朝鮮、歐洲等地的山岳風景集結裝裱掛軸,宛如蒐集旅途回憶的剪貼本。
芳仙的Souvenirs
1934年芳仙來臺後,先是前往蘭嶼(紅頭嶼)住了兩個月。有趣的是,1930年代中期,許多畫家不約而同地造訪蘭嶼,包含臺灣畫家顏水龍(1903-1997),以及陪同日本博物學家鹿野忠雄(1909-1945)前往蘭嶼踏查的畫家明石哲三(1906-1973)等。
吉原芳仙以蘭嶼達悟族為題材描繪的畫作非常多,而且有其獨特的構圖與筆墨韻味,包含浮世繪版畫般的浪花、南畫風格的淡雅墨色等,但又與日本南畫刪繁就簡、重視氣韻的理念有所不同,整體帶有拙樸的趣味。畫中可以看到蘭嶼達悟族的地下屋、曬乾的魚隻、停在岸上的拼板舟等等。整體風格似乎與當時日本東京主流畫壇精緻、細膩又注重裝飾性的表現截然不同,反而難以在日本近代美術史被明確定位。
在樋口記念美術館的「吉原芳仙展」中,展出許多由芳仙友人收藏的相關畫作,其中不乏寓臺時期的友人,只可惜相關的人脈網絡仍有待梳理。
不過,在「吉原芳仙展」內,除了旅途所見、所畫的作品,也展出芳仙壯遊世界時,沿途蒐集的「Souvenirs(紀念物)」。像是作為當時臺灣重要外銷商品的蓪草紙,芳仙也有收藏,還寫下「台湾の蓪艸紙」,彷彿是在提醒自己紀念物的來源。而一張1931年舊的《臺南新報》報紙內,則夾著一片朴樹(ホオノキ)樹葉,更不禁令人猜想這片樹葉與畫家背後的故事。
到了1940年代,芳仙在報紙上的消息突然斷了,根據後人整理的年表,可知他在當時已回到日本新潟定居。有趣的是,1944年由日佔婆羅洲所發行的《ボルネオ新聞(婆羅洲新聞)》反而提到吉原芳仙的消息。
原來日本曾於1944年3月對印緬交界的城市英帕爾(Imphal)發動進攻,史稱英帕爾戰役,而芳仙的女婿也參加了進攻。芳仙以過去曾在印度生活,曾短暫寓居英帕爾的經驗接受採訪,分享當地的風土人文。然而,此次戰役是日軍在二戰期間損失最為慘重的戰役,被後世視為一場軍事災難。芳仙的女婿是否生還,我們不得而知。
小結:芳仙的奧之細道
隔年,隨著日本戰敗,吉原芳仙漫長的旅程似乎告了一個段落。
1966,芳仙在新潟護國神社境內建設芭蕉堂,作為17世紀的日本名詩人松尾芭蕉(1644-1694)的紀念館。早年在江戶享有聲名的芭蕉,卻在中晚年放棄繁華的生活,選擇浪跡天涯,遊歷日本各地,超脫物質枷鎖的生活體悟,終使他完成不朽的《奧之細道》。
芳仙是這麼說的:「松尾芭蕉是我的心之師(松尾芭蕉は私の心の師だ)。」雖然他去過臺灣、朝鮮、中國、印度、埃及與法國,足跡的廣度早已超越數百年前的詩人芭蕉,但旅人心境無關乎步程長短,芳仙彷彿將長年漫遊世界各地的自己,與松尾芭蕉的身影重疊著。
如今的日本新潟護國神社芭蕉堂,還有後來建造的吉原芳仙胸像,紀念這位早年流浪,晚年返鄉,為地方奉獻心力的畫家。而臺灣,也曾屬於芳仙「奧之細道」的一部分,畢竟,「日月乃百代過客,往而復返的歲月亦為旅人(月日は百代の過客にして、行きかふ年も又旅人也)」,芳仙既是曾到訪臺灣這塊土地的旅人,但臺灣何嘗不是芳仙生命中的過客?
(本文感謝郭昌鑫、岡部安曇提供有關吉原芳仙相關史料,以及後續於樋口記念美術館舉辦的展覽照片。「吉原芳仙展」自2022年9月至11月展出,展覽雖已結束,但展覽相關資料仍可從網站上找到。)
參考書目:
1. 奧之細道為松尾芭蕉以旅行沿途所見為內容所完成的遊記和俳句集
2. 〈吉原芳仙畫伯 作品頒布會 來を機として〉,《臺灣日日新報》,1934-11-02(2)。
3. 〈吉原芳仙畫伯 作品展覽會〉,《臺灣日日新報》,1925-08-13(n2)。
4. 〈吉原芳仙(畫家)〉,《臺灣日日新報》,1926-05-25(2)。
5. 〈炎熱に咲く白い印度櫻〉,《ボルネオ新聞》,1944-05-14(2)。
6. 吉原芳仙,〈芭蕉と私〉,《市報にいがた》,1966-05-05(4)。
7. 鹿野忠雄,〈紅頭嶼生物地理學に關する諸問題 (1)〉,《地理学評論》11卷11號(1935),頁950-9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