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來,日本列島透過海上往來接納異文化,並在相遇的過程中孕育出各式各樣的藝術品。每一件作品皆是豐富文化交流的結晶,亦可謂,在日本這座「熔爐」之中,古今東西多元文化交融碰撞,造就出藝術奇蹟。
2025年為紀念大阪・關西世界博覽會的舉辦,京都國立博物館以交流為主題,回顧日本美術的歷史。「日本」本展將展出約200件文化財作品,從彌生時代(公元前5世紀-3世紀)、古墳時代(公元3世紀-592)至明治時代(1868-1912)的繪畫、雕刻、書蹟與工藝品,探索日本風格與非日本風格的元素如何交匯融合,創造出各種藝術造型。
序 世界博覽會與日本美術
❖ 世界眼中的日本美術
明治時期,日本踏入國際社會之際,西方藝術市場上充斥著江戶時代(1615-1868)以前便已外銷的伊萬里燒與漆器,還有因廢刀令與西服普及而失去實用性的刀裝具、印籠(註1)、根付(註2),以及浮世繪等等,逐漸形塑出日本美術的風貌。

在藝術之都巴黎,收藏家與美術評論家間掀起了一股日本熱。擔任美術雜誌總編輯的路易・孔塞(Louis Gonse)以法文撰寫了《日本美術》(圖1),畫商塞繆爾・賓(Samuel Siegfried Bing)則發行了以浮世繪為封面的月刊《藝術的日本》,使北齋(葛飾北齋,1760-1849,圖2)與光琳(尾形光琳,1658-1716)備受矚目。
明治政府在探索的過程中,一方面選擇適合在歐美市場銷售的商品,以振興產業,另一方面也根據西方的藝術觀點,鼓勵創作日本以前沒有的觀賞性作品,積極參展世界博覽會,以展現國威。

❖ 向世界展示的日本美術
明治政府參加世界博覽會時,並非單純迎合西方對異國風情的喜好,而是試圖展現日本作為一個擁有「美術」與「歷史」的「文明國」。在明治三十三年(1900)舉辦的巴黎世界博覽會上,日本政府首次以西方的方法論編纂法文版日本美術史,並施以精美裝幀公開展示(圖3)。

這部日本美術史從今日稱為「彌生」的時代開始敘述,結合岡倉天心(1863-1913)等人對古剎寶物的調查成果,收錄了現今被指定為國寶或重要文化財的名作(圖4)。翌年,該書的日文版也隨之出版,成為政府官方的美術史,奠定了我們今日所認知的日本美術史基礎。

另一方面,由於光琳風的作品在歐美廣受歡迎,日本國內也逐漸形成以宗達(俵屋宗達,活躍於17世紀,圖5)為發端的「琳派」概念,並將其視為日本美術的典型代表。

現今我們所理解的日本美術史,至少在某種程度上,是透過近代西方這面鏡子所映照出的自畫像。
明治政府曾強調日本美術的輝煌歷史,與其他國家相比毫不遜色;在令和時代(2019-),國立博物館則更貼近世界博覽會的主題,重視多樣性與共創。我們總是站在「時代的框架」內觀看事物,因此今日,我們不僅要從日本美術中尋找日本性,更試圖發掘其中蘊含的多元文化要素,並關注那些在異文化交流中共創而成的作品。
事實上,當我們以這樣的視角欣賞日本的藝術品時,它們無不鮮明地展現出異文化交流的軌跡。若能跳脫明治時代以來由官方構築的日本美術史框架,以更加自由、靈活的態度,敞開雙眼與心靈面對這些作品,必然會發現更多樂趣,本次展覽將沿著日本對外交流的歷史脈絡,重新審視這些名作。那麼,就讓我們回到「日本」、「美術」、「歷史」等概念都尚未被框定的時代,循著軌跡一探究竟吧!
第一單元 東亞的日本美術
❖ 交流帶來的技藝與美學
彌生時代,日本與中國的交流日益頻繁,逐漸成為廣域亞洲文化的一員。青銅器、鐵器、絹織物與玻璃等物品連同新技術一同傳入,日本本土工匠很快就學會製造。至3世紀中期開始的古墳時代,更有學術與思想流入;6世紀中期,佛教自朝鮮半島傳入。7至8世紀的飛鳥、奈良時代(710-794),日本派遣遣隋使、遣唐使,將中國最先進的工藝、技術與政治制度引入日本。此外,日本也透過與唐朝的交流,接觸到來自中亞的藝術與表演文化(圖6),使得日本列島文化展現出濃厚的國際色彩,因此日本被稱為絲綢之路的終點。

❖ 尋求教義的旅程
8至9世紀,奈良至平安時代(794-1185)初期,往返大陸與日本的外交使節船上,載著學者、技術專家與僧侶,使節們不僅參與政治與經濟的戰略交涉,也將工藝品、先進技術與最新思想帶回日本。特別是佛教,被視為能治癒疾病、庇佑來世安寧、護國安邦,甚至擁有操控天氣的力量。因此,高僧們不惜冒著生命危險渡海,例如鑑真從中國遠渡日本,首度傳授佛教戒律;而日本的最澄、空海(圖7)、圓仁、圓珍等人則遠赴唐朝,帶回經典、佛像和儀式規範(儀軌)等。佛教的傳入,不僅將印度、中國、朝鮮半島與東南亞的宗教藝術帶入日本,更深刻影響了平安時代的宮廷儀禮與寺院的內部裝飾(圖8)。


❖ 唐物─對中國的憧憬
武士階級興起後,進入12世紀末的鎌倉時代(12世紀末-1333),日本各地的工商業蓬勃發展,但中國的魅力絲毫未減。無論公私,日本不斷地跨海尋求佛教經典、精美的陶瓷器與絹織物,並促使以禪宗為代表的新興佛教傳入日本,為文化藝術帶來嶄新風貌(圖9)。14至16世紀的室町時代(1336-1573),武士與僧侶對「唐」懷抱著憧憬,將唐物視為應該仿效的典範,極為珍視。當稀少且高價的中國珍品難以取得時,人們便開始製作替代品,並從這個經驗中創造出獨特的作品,建構新的流派。模仿與改造,正是居住於日本列島的人們所擅長的技能。

這一部分有一個特別想要說明的主題,關於「誤解」、「改造」及「MOTTAINAI(可惜)」。在仿造令人憧憬的舶來品時,往往會產生些許誤解,或是根據自身的喜好進行改造。例如,將從未見過的馬車理解成某種生物並呈現(圖10)、混淆了僅憑畫作與毛皮認識到的老虎與豹,或是費盡心思地在舶來品的裝飾中,加入自己認為重要的概念,而這些構思原本並不存在於舶來品中。

此外,即便政權更迭,舊政權被推翻,但他們擁有的寶物並未成為被破壞的對象,尤其是舶來品,因其珍貴性,即便損壞也會被細心修復並世代珍藏,這或許可視為日本獨有的珍惜物品美德(圖11,註3)。

第二單元 與世界相遇的日本美術
❖ 全球化的波濤
大航海時代(15至17世紀)的西方人,利用大型船艦、火藥與宗教,將亞洲海域上錯綜複雜的貿易網絡納入掌控(圖12,註4)。日本則強烈需求絲綢、藥材和香料等亞洲各國的產物,各國商人為了爭奪貿易權利,展開激烈競爭。日本的統治者渴望對外貿易,但也對外來侵略繃緊神經,因此嚴格限縮對外窗口,管控海外貿易。

然而,無論統治者如何設限,在亞洲海域,不同文化背景的人們活動於超越現代國家意識的領域中,有些人也因戰亂等原因被迫遷徙,將知識、技術與文化帶往各地。這些傳入的物品,妝點了日本權貴的生活。日本珍視「唐物」的風潮歷久不衰,甚至逐漸成為「舶來品」的同義詞,琉球、東南亞與威尼斯的產物皆被冠以「唐」之名,備受喜愛。
❖ 全球化時代的在地製品
隨著17至18世紀,商品在全球流通,生產地日趨多元化,各地運用自身獨特的素材與技法製作出相類似的產品。例如,先用西洋木雕仿製印度的黑檀木家具,再按照相同規格訂製由日本出產的蒔繪家具。又或者,以西方玻璃製品的樣式為基準,在日本或中國製作出瓷器或漆器材質的方形酒壺。此外,受到日本與中國瓷器影響的西方瓷器工坊,還製作出仿照日、中漆器裝飾風格的瓷器餐具。
江戶時代的日本,人們將異國傳入的煙管和紙牌融入到漆器的設計中,或是將稀有的舶來染織品加工製成和服。透過創意、品味與財力,異國風情逐漸滲透至日常生活之中。
近代日本出口最多的美術工藝品是瓷器與蒔繪。在中國瓷器因戰亂而無法外銷之際,日本專為歐洲市場生產的了瓷器「伊萬里燒」。蒔繪雖無法量產,但作為日本獨有的漆藝,不僅在歐洲廣受歡迎,也被輸往中國、亞洲各國乃至美洲大陸,成為熱門商品(圖13)。

❖ 技術移植與求知慾
擁有專業技藝的人們,時常因戰爭、宗教、殖民主義等因素被迫遷徙,進而在無意間促成異文化間的技術移植。知名的例子為豐臣政權出兵朝鮮後,朝鮮半島的製陶技術便根植於西日本各地。江戶時代,朝鮮外交使節為了促進和平與友好,曾12次來日,這些前往江戶的使節團隊十分華麗,隊伍人數多達數百人,各地皆掀起一股朝鮮旋風。知識分子間的交流也催生出許多詩作與繪畫,至今仍留存於日本各地(圖14)。

類似的文化交流,也發生在從出島前往江戶的荷蘭商館長一行人身上,他們有些是博物學家,有些則具有藝術天賦。對西方文化與學問懷抱極大好奇心的日本人,與他們之間留下了許多生動活潑的交流證明。
❖ 新・對中國的憧憬
在當代提及異文化交流,往往會聯想到與西方文化的互動。然而,在近世時期,日本對中國的憧憬始終未曾衰退。特別是在京都,因為江戶時代初期新引入了中國文化,更進一步加深了這股嚮往之情。
明末清初的動亂期間,大批中國人遷徙至日本。其中,對日本影響最為深遠的,莫過於在京都宇治創建黃檗山萬福寺的隱元隆琦(1592-1673)。他不僅傳入明朝體字體、四季豆、稿紙等等,也在藝術領域留下了重要的足跡。在他的影響下,清朝文物在日本流行起來,像是煎茶、文人趣味的詩書畫、極具中國風格的佛像(圖15)、各式樂器⋯⋯江戶時代誕生的這股新中國風,甚至延續至昭和的戰前年代,成為一股巨大潮流。

尾聲 誰能跨越異文化藩籬?
藝術能夠跨越不同文化之間的壁壘嗎?要思考這個問題,我們可以聚焦於〈吉備大臣入唐繪卷〉(圖16)。

波士頓美術館於昭和七年(1932)購得這部繪卷,並於翌年公開展出。彼時正值國際社會對日本的批評聲浪高漲,然而,波士頓市民卻對這部作品抱持著善意的態度。當時正旅居波士頓的美術史學家矢代幸雄(1890-1975)回憶時,他一方面為藝術所擁有的普世魅力感到驚嘆,但另一方面,亦警示人們該力量存在被政治宣傳利用的潛在風險。
藝術的確能夠穿越文化的藩籬。無論政治環境如何變遷,它都能超越時代與語言,直抵人心。然而,這或許取決於我們包容異文化的胸襟及接納它的態度,還有我們自身能與異文化相遇的力量。
註釋:
註1 印籠:腰間存放藥物的容器,後來演變成隨身攜帶的裝飾品。
註2 根付:穿和服時的腰間掛墜,用來確保印籠等提物不會滑落。
註3 「鎹」指金屬修補痕跡。
註4 「IHS」為耶穌會常用的標記,為拉丁文「Iesus Hominum Salvator」(耶穌是人類的救世主)之縮寫。
日本,美之熔爐─跨文化交流的軌跡
京都國立博物館|2025年4月19日至6月15日
本文原載於《典藏.古美術》391期〈世界的日本,美的熔爐──京都國立博物館「日本,美之熔爐─跨文化交流的軌跡」〉,作者:永島明子(京都國立博物館列品管理室室長)。
【雜誌購買連結】
【更多古美術最新消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