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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の手箱:台語、日語、女語、男語和無語

時光の手箱:台語、日語、女語、男語和無語

A Suitcase of Memories: Taiwanese, Japanese, Women’s Speech, Men’s Speech, and Speechless

台日混血作家一青妙家族故事所改編的舞台劇「時光の手箱:我的阿爸和卡桑」,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台日語混用的表演情境,這並非單純只是忠實呈現時代背景的演出設計,也深入於角色間的情感表達,在語言具有的歷史要素加諸的力道下,更加發人省思,值得深入討論。

台日混血作家一青妙家族故事所改編的舞台劇「時光の手箱:我的阿爸和卡桑」,在2019年首演後,近期在北中南三地重新巡演。劇中以一青妙父母,顏惠民與一青和枝,在戰後1966年相遇後,越境的情感經驗為主軸,娓娓道出父親背後基隆礦業華麗一族的家庭敘事。一青妙的家庭故事,也曾被改編為電影「媽媽,晚餐吃什麼?」(ママ、ごはんまだ?),不過電影版內容比例以父親過世後,一青妙母女三人在日本的生活為多。這次的舞台劇內容則以和枝婚後初期在顏家的生活為主,兩相比較之下,頗能相互對照與補足。而舞台劇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則是台日語混用的表演情境,這並非單純只是忠實呈現時代背景的演出設計,也深入於角色間的情感表達,在語言具有的歷史要素加諸的力道下,更加發人省思,值得深入討論。

「時光の手箱:我的阿爸和卡桑」演出劇照。(影想文化藝術基金會提供)

而本文在題名提示出的幾個關鍵字:台語、日語、女語、男語等等,並非要透過政治架構下的性別權力關係去隱喻語言的社會定位,或某些性別專屬的語言,而是用以詮釋劇中,混用的台日語如何在國族認同、女性互動、男性互動或兩性互動的語境之中暗喻彼此的關係與情感狀態。舉例來說,當顏惠民在1938年因為家族與父親期待,在台灣仍是日本統治的當下,踏上求學之旅,成為了小留學生,之後也在二戰期間成為學徒兵。劇情中,男主角在日式軍事用語與身體訓練洗禮下,比日本人更像日本人,但當天皇宣佈戰敗投降,這帝國統治下台日父權社會的「男語」結構瞬間崩解,黯然回到台灣的惠民,因為無法適應「故鄉」的生活,只好苦求父親讓自己偷渡回到日本生活,也是這次回日本的契機,讓惠民在飯店與擔任服務生的和枝相遇,進而相戀並互訂終身。

「時光の手箱:我的阿爸和卡桑」演出劇照。(影想文化藝術基金會提供)

不過因為身為家族長子,惠民再次被父親顏欽賢要求回到台灣繼承家業。這時欽賢走過二戰,又在戰後的二二八事件中經歷了親友被抓捕的痛苦經驗,在一次晚餐時看到想背棄祖業發展新事業,又滿口前殖民者語言的兒子,嚴正且不耐煩地要求他:「講台語!」這時明確表現出台語和日語這兩個語言,在戰後隨著台灣社會政治典範轉移而產生的變異,其中也隱含了欽賢心中對時代的控訴。但講著濃厚日本腔台語的惠民,卻產生對父親的怨懟,畢竟成為小留學生並非出於本身的自由意志,好不容易習慣了日本的生活,可以說出一口流利的日語,卻因為時局與父親的要求,必須放棄自己原本的生活。意志消沈的他,在一青妙的回憶當中,時常把自己關進漆黑一片的房間,連自己的妻女也不睬理,也再再表現出,家庭與社會情境從原本優勢語言的日語,重新回到持續被政權打壓的台語。惠民從這激烈衝突的男語情境中,漸漸退場至另一個「無語」的無奈狀態。在這樣漫長的父子冷戰與歷經工作種種的不順遂,最後惠民情緒崩潰,懇求父親讓他離開公司經營時,欽賢略顯無奈,卻以日語情緒平靜地說一句:「勝手にしなさいよ。」(隨你高興吧!)彷彿這位父親給予兒子的最後溫柔。

「時光の手箱:我的阿爸和卡桑」演出劇照。(影想文化藝術基金會提供)

而另一方面,和枝則是因為與惠民的婚姻,從東京的都會女子,成了台灣傳統大家族的長男媳婦,無論是心境上或是社會角色上,都發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而這當中伴隨而來的,自然還有語言的衝擊。如同上段所述,顏家的大家長欽賢雖也曾是日語使用者,但因為歷經時代的磨難,使他對這前殖民者的語言充滿厭惡,這時能流利使用日語,卻又不是很成材的兒子惠民一方面讓他操煩。另一方面,身為日本人的媳婦和枝與他相處也是兢兢業業,努力學習台語,也試著在各種的大家族聚會前穿上旗袍,努力裝扮表現出「長男媳婦」的風範,或者是操持各種家事,並且親力親為學習各種台灣料理。不過欽賢對此卻頗不買帳,反而對和枝作家事頗有微詞,甚至一度表示家裡其實不需要再多一個「下跤手人」(ē-kha-tshiú-lâng,僕人)。

過程中,和枝自然感到心力交瘁,幸好一名「下跤手人」的女性阿春無時無刻都在這位年輕少奶奶的身邊,為她打氣並且提供適時的幫助。阿春應是具有初等日語能力的台語人,不只能與和枝簡單用日語溝通,也努力地教導她生活起居可以使用的台語,和枝更從她身上學了一手道地的台灣菜,這兩位女性因為家庭與生活的變動,因而相互扶持,這有關於台日語混用的「女語」情境和情誼,也成了劇中令人感動且印象深刻的所在。在阿春的協助下,和枝用了一道台式醃漬的小黃瓜,令原本對她態度冷漠甚至帶有敵意的欽賢慢慢打開心房。和枝說,父親最喜歡台灣傳統用蒜頭、辣椒和麻油醃漬出的小黃瓜,惠民則喜歡日式用米糠醃漬的小黃瓜,一種小黃瓜在這家中醃漬出兩種美味,讓大家都可以吃得到,是值得開心的事情。而這樣的用心也確實讓和枝慢慢被公婆接納,進而被認同為這個家族的一份子。

「時光の手箱:我的阿爸和卡桑」演出劇照。(影想文化藝術基金會提供)

不過好景不常,先前提到與欽賢攤牌,決心離開家族企業工作崗位的惠民,竟在一天晚上自殺未遂。最後大家做了一個決定,讓他回到生活模式跟語言都比較習慣的日本,另一方面也讓他可以遠離在台灣的各種不順心。到了日本之後,惠民讓自己處在黑暗空間的「無語」狀態越來越多,之後身體出了狀況被診斷出肺癌。一開始和枝與顏家商量,盡量不要讓惠民知道自己身體的真相,直到有一天紙包不住火,惠民一知道自己的太太竟與自己的家人瞞著這驚人的事實,瞬間崩潰,便開始對她進行冷暴力,甚至拒絕和枝為他準備的食物。

到了病入膏肓的最後,兩人終於展開和解對話,這時他們使用了相遇之初彼此互訴情意的日語。原來惠民認為,自己一生當中,面對時局、家庭以及台日兩地的文化差異,一直是處於身不由己,處處妥協的狀態,唯有與和枝的婚姻,是他自己做的決定,因此他無法接受和枝居然瞞著他如此攸關生命安危的事情。在這一來一往的日語對話之下,兩人漸漸地打開心結,惠民也慢慢地走向了人生的最後終點。

「時光の手箱:我的阿爸和卡桑」演出劇照。(影想文化藝術基金會提供)

綜合以上,本劇所使用的主要語言:日語和台語,都在不同的劇情中,成了重要的推進要素,也在社會性的意義下加強了劇中人物的情感表達,不論是父子男語情境衝突下的台日語、女語情境下和枝與阿春的互相扶持,抑或是和枝和惠民兩人以初遇互訴情話的日語作為生命臨終的道別,都表現出台灣多語情境下可見的多元劇場表現。這時本土語言的定位,不再是過去大多使用優勢語言的劇場下,陪襯嘻笑的邊緣語言,而是可以加深人物情感表達的利器。近期事實上也有許多戲劇慢慢開始嘗試這類的多語混成,不論是排灣語、台語、客語、英語和華語交錯的《斯卡羅》或客語為主體的《茶金》,皆取得收視佳績,可見台灣觀眾也慢慢地要求戲劇中更細膩的語言表達,值得創作者們深思與好好下功夫。

陳飛豪( 116篇 )

陳飛豪,生於1985 年。文字寫作上期冀將台灣史與本土想像融入藝術品的詮釋。藝術創作上則運用觀念式的攝影與動態影像詮釋歷史文化與社會變遷所衍生出的各種議題,也將影像與各種媒介如裝置、錄像與文學作品等等結合,目前以寫作與創作並行的形式在藝術的世界中打轉。曾參與2016年台北雙年展,2019年台灣當代藝術實驗場之「妖氣都市:鬼怪文學與當代藝術特展」、2021年國家攝影文化中心的「舉起鏡子迎上他的凝視—臺灣攝影首篇(1869-1949)」以及2020/2021東京雙年展。著有《史詩與絕歌:以藝術為途徑的日治台灣文史探索》。